青山深处 第十九节 我家大哥常常教育我
作者:九月的小说      更新:2018-11-11

  来自677高地的炮击刚刚平息。

  宪兵排长李忆鸿中尉踩过两个单兵坑之间的凌乱杂草,捡起半截没熄灭的“珍品云烟”,抽了两口。

  A军顾问加里林中尉在88式通用机枪坑里摸索了一阵子,翻出几个特别的软装烟盒,递给李忆鸿。塑料套里面,每一个烟盒都用油性笔写着各式字样,诸如“大理妹妹刘菲菲”、“迪庆姐姐珠玛木错”“昆明妈妈李小美”等等。

  “特供烟。”李忆鸿呛了一下,“名符其实。”

  “是ID团。”加里林操着古怪的口音,用汉语说道:“在我军情报库里,这种特供烟封装下线以前都有当值女工亲笔签名。这是CB师的特殊待遇。”

  加里林又名林家辉,英文名写作“GarryLin”,表面上隶属游骑兵75团,实为CIA太平洋分部派遣。这位“外黄里白”的A军顾问是第四代华裔,自小就融入白人社会,连所谓母语都是加入CIA后,专门跑回唐人街找亲戚恶补的,发音并不比白人流畅。

  “大陆烟厂的广告真是无处不在。”李忆鸿感慨万千。

  “CB师原本就打着‘云南预备役步兵师’的旗号,同时也是目前唯一上阵的驻滇部队。省里为此还下过批示,烟草集团便将麾下几座烟厂的一线员工全部换成女工,专为CB师量身定制。”

  李忆鸿若有所思,“这会不会勾起思乡之情,有动摇军心之嫌?”

  “PLA是政工治军起家。”加里林摆出对敌研究专家的派头,“他们对付敌方心理战的不二法门,就是直接照搬敌方的软化宣传手法,提前给上阵官兵打好疫苗。这招在对越冲突时就用过。勾起思乡之情是必然的,非但不会动摇军心,反而能激发杀敌报国的热情。”

  “话说我们,是干什么来的?”李忆鸿提醒道。

  加里林讪讪转入正题,“如果是ID团接走逃兵,情况就复杂了。根据板田二佐补充的线索,该团政委常曙就是曾经潜伏京东市长达四年的少校特工头目,南中车常。”

  “奇怪的名字。”

  “奇怪吗?”加里林不以为然,“贵国自《马关条约》割让台湾诸岛后,殖民区不少人就纷纷改用J国姓氏,直到1945年J国战败,才恢复祖姓。”

  李忆鸿毫不客气哼一声,“干我屁事。”

  “只是就事论事,李中尉不要在意。”加里林颇有涵养地笑了笑,却一把抓住李忆鸿的话外之音,试探道:“298旅宪兵连不是以原住民为主吗?李中尉祖籍哪里?”

  “湖南湘阴。”

  “噢.......湖南人里我记得有个叫廖耀湘,名字有意思。”

  “难得你知道这名字。”李忆鸿余愤而消,“不过,他是邵阳的。”

  加里林淡淡道:“了解贵国军史是职业需要。”

  “其实你早已把我的档案,倒背如流了吧?”李忆鸿冷冷道。

  “令狐上尉的也不例外,没办法。”加里林坦然承认,“不过我对李中尉的背景,特别感兴趣。个人兴趣。”

  “哦?”

  “只是个人兴趣,因为你的名字很有记念曾祖父的味道。李老将军出身黄埔五期工兵科,但效力的是新38师这支杂牌出身的王牌部队,因此抗战期间一直比同期生升得慢。28年连长,33年营长,1942年受孙立人极力保荐才升到团长。驻印军反攻缅甸时战功卓著,甚至得过乔治六世(注:二战时英国国王)授勋和罗斯福总统祝词,但直到1944年孙立人升任新1军军长,才因此晋升少将,接掌新38师。”

  “记得倒比我还清楚。”

  “1946年林彪围困四平,国共双方相持不下。新38师猛击侧翼,才迫使这位常胜将军放弃四平,抱憾终生。”

  “凡是涉及中国内战的,西点军校都喜欢给盟友面上帖金。”李忆鸿似乎并不领情,“四平保卫战是陈明仁将军守得好,新38师顺便沾了点光。至于林彪,西点军校的研究也不尽全面。世上本没有常胜将军,只有越败越强的悍将,或者能胜满打、不胜必撤的智将。共军当时不擅攻坚,以己之短击敌之长,敢于急流勇退才是明智之举。俗话说胜仗易打,败兵难带,后来四野就胜在用人。林彪最出色的不是指挥才能,而是将将之才。四平之后,他不再直接指挥作战,而是下定作战决心,再全盘交由刘亚楼部署。如果你了解得再多一些还会发现,共军名将中四野最多,一野最少。比如早年被彭德怀撤职查办的‘孬种’李天佑,一转到林彪手下就翻身成了老虎。归根结底,蒋总统就败在用人上。”

  “嗯,47年撤换孙立人、起用郑洞国就是最大败笔。长春一役郑洞国战败投降,连李将军都受累被俘。”

  “郑长官怎么就成了败笔。”马屁拍到了马腿上,李忆鸿对这位外军顾问抵毁曾祖父的另一名老长官颇为不满,“中国有句老话,勿以成败论英雄。郑长官不是不能打,是太听他校长的话。”

  “好像扯远了。”加里林终于绕到关键问题,“据说李将军被俘后,PLA曾多次派人劝他出山领兵,连老军长郑洞国(注:新38师驻印期间扩编为新1军,郑洞国初任军长,后孙立人接任)当说客都没说动,执意要返回原籍。回乡不久,老师长孙立人就来信劝他赴台......”

  “不是来了吗?”李忆鸿反问。

  “是啊。可惜不久就受‘孙立人匪谍案’株连,全家入狱。”

  “那起冤案已有定论。我不知道你突然提起好几代以前的事情,有什么意思。”

  “别误会,李中尉。我个人只是好奇。”

  “我祖父就是在监狱里出生的,陪曾祖父坐了几年牢,直到蒋总统病逝才看见阳光。那起冤案也连累不少人,出狱后大多晚年凄凉。我可不是靠祖上背景进宪兵队的,反倒因为伯祖父在大陆,每次升迁都受审查。”

  “李中尉的伯祖父在大陆?”加里林故意惊讶。

  “曾祖父前妻生的。迎骨灰回乡时来过,后来没怎么交往。”

  “噢......”

  “逃兵还追不追?令狐长官要求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您如果对陈年往事感兴趣话请回去慢慢查资料,我可要执行任务去了。”

  “哦!走吧。”

  宪兵追逃分队在军犬指引下,钻进深山又追了将近两公里,却再也没找到昨夜曾经遭遇的小股敌军。

  李忆鸿气喘吁吁骂完一句“操鸡歪”,从口袋里摸出那颗烟头,重新打量起来。

  “有新发现?”加里林中尉问。

  “我觉得不是ID团。他们的山地行军速度明显强于PLA寻常步兵,比起占有熟悉地形优势的我们,也丝毫不差。”

  加里林嗯一声赞同道:“不排除友军之间换烟抽的可能。”

  “哪个机枪手会在阵前抽烟?”

  “开火的时候会。既然已经暴露,也就无所谓了。特别是一旁看热闹的副射手。不过军犬是闻过逃兵留在机场的衣物才追到这里,这股敌人错不了。”

  “如果不是ID团,那么逃兵事先有接应的可能,是不是更低了一些?”

  “暂时可以这么说。”加里林想了想,“对了,你能确信前天从台中沿公路东进的是EB旅吗?”

  “不知板田二佐从哪得来的情报,让我们事先伪装成ID团接应组,本来计划部署都很得当。但敌前卫的警惕性和战斗素质都超出了预料。令狐长官分析,那个前卫组有可能是特种部队。”

  “‘特种部队’的范畴太大,战区特战团、军属特侦营、旅属侦察队,统统可以自称。”加里林撇撇嘴,“再说EB旅本来步兵精锐,战斗力不弱。”

  “再精锐的步兵也是步兵,可那个前卫组从交火到撤退,都不是寻常的步兵战法。”

  “什么意思?”

  “由于编制特点和战术习惯的严重偏科,此类部队很难适应大兵团作战,只能独来独往。其战斗力无法按出勤规模来简单累加,出勤建编一般不高于连级,营级是上限,再高反而丧生自身优势。令狐长官认为,大部队是EB旅没错,但前卫组不可能是常规部队下属的特战单位。”

  “难道是火星人?”

  “我们旅长是宪兵调查官出身。旅直宪兵连的骨干,一部份是宪司直属‘夜鹰‘部队转型后分流,另一部份是他利用老关系直接挖来。名为旅直宪兵连,其实是’夜鹰‘的缩小版。前段时间旅长甚至介入连队训练,要求以两支PLA秘密部队作为假想敌。一支叫红蜘蛛,一支叫血鸟。”

  加里林对此当然不会陌生,“前者据推断是总参二部直属,指挥官胡安,上校军衔。后者就真的神秘了,分析称应归属总政系统,职能内没有成建制的出勤任务,只是作为类似于‘杀手派遣公司’的形式存在,指挥官代号‘鳄鱼’,据推测是少将阶级,呵呵,‘鳄鱼’是一个传统代号,多年来换过多少人谁也不清楚。连CIA都了解不多的敌部,贵旅长是以什么为根据,进行假想设敌的?”

  “某些情况,令狐长官可能比CIA更了解。”

  加里林微微一怔。

  李忆鸿细细擦拭手里的T91步枪,仿佛什么没说过,什么也没想过。

  不折不挠的宪兵分队仍将追逃任务不依不饶地进行下去,但机场指挥所的命令突然来了。

  令狐上尉转达的莱布其中校的命令很简单:“任务继续,GarryLin即刻归队。”

  两人互相对视了一会儿。

  “你又偷拿中校的雪茄?”李忆鸿问。

  加里林无辜地摊摊手。

  “还有什么事情比这更能让中校,在节骨眼上把你招回去?”

  “或许、可能、大概......”加里林想了想,“硫磺岛家书了吧。”

  李忆鸿同情地点点头,“板田二佐确实是个想像力丰富又敢想敢做的,鬼子就是鬼子啊。一路顺风,加里林中尉。”

  “以后叫我林家辉吧,其实我喜欢你这个人。”

  “对基本上还算坦率的A国黄种人,我也不讨厌。”

  “嗯,再见。”

  孓身一人,加里林只带上一支步枪和三个弹匣,钻进了深不可测的密林。

  他当然知道这片密林里,随时可能潜伏着敌军的捕舌头小组,一旦遭遇,凶多吉少。但冒险与敬业,是几乎所有自愿加入CIA的有志青年的共性。

  “到底什么事情这么紧急。”

  机场地下,首先发问却是下达归队命令的莱布其中校本人。

  “很抱歉,长官。”加里林擦了一把汗,“这支友军宪兵的水太深了,我觉得有一些情况应及时向您汇报,并建议马上行动。当然了,偶尔演演双簧有时也挺有意思的,不是吗,长官?”

  莱布其无奈看着,加里林从步枪弹匣里扣出一枚微型通信器。

  “幸好该死的海军没把这个频段干扰掉。”莱布其例行公事地表明一番,A国陆军对A国海军的传统性鄙视。

  “事实上我用的是台军宪兵同一个频率。很幸运,长官。PLA也没有干扰台军宪兵使用的频率。”

  “原来如此.......”

  “不过现在最值得关注的,应该是298旅宪兵连副连长令狐上尉。”

  加里林打开一只折叠椅,在只有两个人的房间里,将与李忆鸿的交谈包括多少次呛烟,均一一道来。

  做为一个耐心的听众,莱布其在加里林表示“OVER”之后,才开始发问。

  “你不觉得李中尉故意向你透露这些?”

  “当然,长官。但中国有句老话,无风不起浪。我们有必要对令狐上尉提高警惕。”

  “我对所谓友军包括那个板田中校,始终保持应有的警惕。在这一点上,JSOC(注:联合特种作战司令部)跟CIA是不谋而合的。”

  “很荣幸,长官。”

  “那么令狐上尉身上,究竟有什么秘密呢?”

  “我提议现在就问问他。”

  “主意不错。”莱布其果然拿起电话,“请令狐上尉到附2层5号室来一下。”

  “中校!”

  “作为主军您太客气了,上尉。请稍息吧。”莱布其亲自打开一只折叠椅,请令狐迟坐下。

  这时加里林伸出右手,毫不掩饰审问意图地给了个眼神。令狐迟默默摘下手枪,交由他保管。

  “我只是代表JSOC,想更为深入地了解一下,JSOC最亲密的盟友、298旅旅长王建平少将的真实诉求。”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少校。”

  “不不不,上尉。大厦即倾之际,我们更应该坦承相待。当然了,我知道您没有获到王将军的许可。这么说吧。王将军以宪兵连为基地,暗中发展私人特务组织,从一开始就已得到了JSOC从物质上以及CIA从精神上的有力支持。因为这个国家早已病入膏肓,须由一些正真而且有实力的军人来做过渡性的维持,才能使人民彻底摆脱红色魔鬼的统治阴影,重新回到安宁富足的和诣状态。这是我国总统对于贵国目前政局的良好祝愿。鉴于尊贵的王将军似乎......我是说似乎,尊贵的王将军似乎对JSOC的诚意尚存在一些不可避免的顾虑。作为JSOC司令官委任的驻台特使,我有必要与您进行一番友好的谈话。您觉得可以吗?”

  “您在外交部工作真是太可惜,中校阁下。”令狐迟郑重道。

  “抛开宪兵军官那个身份,令狐上尉也不失为一位优秀的特情人员。”莱布其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微烫的脸蛋,“特情人员的首要法则就是生存,我说得没错吧?我想您选择效力于尊贵的王将军,是经过深思熟虑,与慎重决定的。不是吗?”

  “好吧。”令狐迟如是说。

  莱布其朝加里林点点头。

  加里林将手枪交还,“对不起,上尉。在您表明身份以前,有些措施是必须的。但我不知道中校刚才是怎么确认您身份的。”说着,略有不满地看了看莱布其。

  莱布其摆出“懒得理你”的姿态。

  令狐迟说道:“加里林中尉的思维方式已经完全西化,所以忽略了一个在中式官场乃至军界都无处不在的关系法则。”

  “那是什么?”加里林虚心求教。

  “裙带关系。”莱布其提醒道,“宪兵排长李中尉的档案你看了不下三遍,难道没发现王将军的夫人姓什么?”

  “姓计。”加里林恍然大悟,“李中尉的母亲有三个姐妹.......原来是这样。哎?不对。”

  “李忆鸿向你告密没错,但目的不是揭穿令狐上尉。”莱布其哼一声。

  加里林更加糊涂了。

  “别忘了王将军是宪兵调查室出身。”莱布其目光幽幽,“把李中尉安排到这里,坦率地讲,有监督令狐上尉是否对王将军忠诚的意思。我相信李中尉,就好比相信王将军一样。如果令狐上尉有匪谍嫌疑,李中尉直接就可以把他抓起来,根本不需要我们动手。”

  加里林默然。

  “当然了。有一些新情况,我还是要搞清楚更为稳妥。”莱布其冷眼看着令狐迟。

  令狐迟正看着自己的鼻子。

  “宪兵连以红蜘蛛为假想敌,我可以理解。”莱布其双手合十,“因为这个未来的反武装渗透培训基地,是JSOC出资出力援建的,我知道红蜘蛛本身就是为武装渗透存在的。至于‘血鸟’......我不明白。这个服务于大陆军方,负有对内除奸职责的暗杀组织会与你们产生交集吗?”

  “血鸟早就盯上了将军。”

  “哦?”

  “血鸟原本只针对PLA叛逃分子,但有可靠情报表明,近来怀疑被时小兰组织残余刺杀或绑架的我军高官中,有一些其实是血鸟干的。”

  “可靠情报......”

  “我只能说,直接来自敌人内部。”

  “坦率地讲,王将军有些事情直到现在还瞒着盟友,不太厚道。”莱布其中校不知从哪学来那么多中式俚语。加里林越来越觉得,这个官二代实在深不可测。

  “确实不太厚道。”令狐迟并未表现出不满,反而补充了一句,“我家大哥也是这么说的。”

  “你家大哥?”

  “我家大哥常常教育我,狡兔三窟,无可厚非。”

  “无可厚非。”莱布其表示理解地按了按指头,“尊贵的王将军向JSOC提供的交流信息里,并没有提到您的名字。不知我能否有幸,先了解一下令狐上尉您,拥有的权限呢?”

  令狐迟弹了弹指头。

  加里林茫然看着莱布其。“昨天偷拿的不是还有吗?”莱布其白了一眼。加里林顿时反应过来,飞快掏出太平洋司令部莱布其上将每年都派人到南美一个名不经传小村收购的东西。

  “其实我从不抽烟。”令狐迟凑着加里林的火焰,慢慢点燃大手指,“我家大哥常常教育我,雪茄不叫烟,可以抽的。”

  “我能否有幸额外地请教,你家大哥的名讳?”

  “名字只是个符号。”

  “好吧。”莱布其自讨没趣地摸了摸鼻子。

  似有默契一般,令狐迟正好也摸着鼻子。

  “我叫林爽。”

  “嗯,幸会。”

  令狐迟徐徐吐出一口烟,淡淡看着说完“幸会”的莱布其中校霍地立起。

  “林爽!!!”

  “林爽。”

  “林爽?”

  “林爽。”

  “林.......爽。”

  莱布其中校跌坐在并不牢固的扳叠椅里。

  “我的名字应该能说明权限,还有什么要问吗?不问我走了。”

  令狐迟扣好手枪套上的扣子,之前怎么进来,现在便怎么出去。

  穿过走廊,爬上小楼,他畅行无阻,一直走到阳光灿烂、空气新鲜的地面。如饥似渴地抽起那支雪茄。

  我叫林爽。

  公元某年某月某日,我死了。

  我家大哥常常教育我,雪茄不叫烟,可以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