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深处 第二节 林爽的直白
作者:九月的小说      更新:2018-11-11

  夜里一阵雷声,将板田少室从无处排遣的绝望中扯回来。

  他知道那不是炮击。如果大炮能解决一切,世间就不会有间谍这东西。战场上的庭车常与京东监狱里患得患失的南中车常看似两个人,但毕竟是一个人。

  他觉得自己输了。

  输并不可耻,可耻的是死不承认。他从滚着两个清酒瓶的角落里爬起来,捡起领口搭在椅子上,长袖耸拉在地的外套,轻轻拍走不过短短几个小时的沉沦痕迹。区区九点六米的走廊看起来很长,仿佛走过另一个世界般地走到拐角,他抬头看一眼台阶和折射进入口的探照灯光。这时他回头望一眼那九点六米说:“再见,南中。”

  昏昏暗中一个声音回答:“再见,板田。”

  板田少室笑了笑。他知道幻觉这东西是酒精带来的,但现在他已经醒了。

  那声音心有不甘地道:“你真的不记得我吗?”

  “不是南中?”板田少室确信这不是幻觉。

  “佐岛正川,记得吗?”

  “佐岛死了。”

  “我被鸟下驻口打死的时候,佐岛还没死。”那声音悲哀道。

  板田少室掏出从踏上这片土地后就没解过子弹的Glock17型手枪,扳到全自动模式,扣动扳机。

  一扣17发(注:Glock17使用17发式弹匣),弹弹脆耳。

  那声音从脆耳的枪声里走出来。板田少室压根就没准备打中,因为他已经听出那声音是谁。

  “公安警备局外务课三系系长”属于机关岗位,但坐过这个位置的板田在警校时就是手枪、*、*三项单兵射击的佼佼者。警校在J国不是学历教育,警校毕业不久他又两次考入京东大学,以国际共产主义历史、社会与民族两个本科学历和新闻学硕士学位毫无悬念地平步青云。所以人们常常只注意到他的考试天赋,而忽略了他在警校的光辉记录。

  “装神弄鬼不是你的习惯,令狐君。”

  “你知道SWAT的鸟下驻口是怎么死的吗?”令狐迟突然问。

  板田少室当然知道。前陆自特战团少佐、警视厅直属SWAT指挥官鸟下驻口,是在拦截地检厅特搜部押送南中车常的车辆时,遭到不明真相的暴走族围攻,最后被中国军方渗透分队射杀的。射杀鸟下驻口的人还不忘在脖子上补了一刀,那一刀才致命。

  “我家大哥说替我报仇的是伍眉,红蜘蛛第一中队教导员,伍眉少校。中队长蒋云没进军校补学历前在特战基地带新兵,他亲手带过三个徒弟,伍眉老二,我老大。”

  “你是那个‘*人’?”

  “这么说也没错。”令狐迟走到板田少室跟前,半蹲下去,将17颗弹壳一颗颗捡进口袋,“10月9号那天我没等到佐岛正川,我家大哥叫我回去,后来我跟另一个战友撞上了较真的老巡警。我杀死巡警,但巡警招来特警。我被逼进角落。鸟下驻口就是用这种枪打死我的,之前我喊了祖国万岁,所以警察认为我是朝鲜人。我算好洛洛克17型有17发弹,但我不知道他曾经是军人。军人上阵前,枪膛里大多会预留一发。”

  板田少室把枪顶在令狐迟的额头上,“这枪就是鸟下君的。”

  “但你是警察。”

  “曾经。”

  “曾经我是军人,现在还是。只不过从解放军变成了叛军。王建平少将收留我是因为我懂得怎么跟‘红蜘蛛’斗,怎么防着‘血鸟’。”

  “他救你?”

  “台湾少将怎么可能跑到J国营救朝鲜特工。”令狐迟站起来,握着枪管,拿过枪,拉过板田少室的衣角擦了擦,放回板田少室的枪套,“没有人救我,但我想我家大哥正等着人去救,所以我又活了过来。”

  “你怎么逃过那么多J国警察的眼睛,还有殡仪馆的火炉?”

  “鸟下驻口其实是个好人。”

  “你很会讲故事。”板田少室笑了。

  “有些故事对你来说很残酷。我确实拉响一颗*,但*被鸟下驻口踢进下水道。送交法医鉴定的不是我,而是一个依靠下水道遮风挡雨的不幸流浪汉。对警察来说我只是个朝鲜特工,能潜入日本境内的朝鲜特工最好被逼进下水道,再炸得面目全非才好交代,否则会有大批官员、议员因入境法案的问题遭受牵连。反正记得我模样的巡警已经被我打死,留在档案上的照片、身高、体重都无法征实,也不必证实,除非较真的J国警察敢潜入朝鲜调查。”

  “你的J国语很好。”

  “我家大哥也这么说。”令狐迟略显差涩地承认道:“北大医学部毕业前我选修过J国语,那位J国语讲师和一个每年都来学校捐款的J国老人很熟。老人不是富翁,捐的只是退休金,所以领导和教授们都懒得搭理一个脑袋偶尔不正常的J国穷老头,只有我和我的老师肯到机场接他,还帮他找便宜又干净的旅馆。对了,那个年轻时杀过不少中国人的J国老兵,你也认识。”

  “哦?”

  “他叫一井宫本。”

  “为什么中国人都喜欢绕弯子。”

  “中国人和J国人都喜欢J国AV,但同样喜欢的东西,J国人可以像买菜一样边逛边挑,中国人只能钻进警察找不到的论坛里自己下。”主动开口的令狐迟判若两人,似乎一开口就恨不能说完一辈子的话,“一井宫本在J国见到我时非常惊讶,但我的入境护照里没有任何关于北大学医的纪录,所以我想过杀人灭口。”

  “于是你家大哥阻止了你。”

  “我家大哥不知道我那段经历。但在我家嫂子面前,从小在孤儿院长大的我只是个缺爱的孩子。我忍不心。于是我偷偷吓唬我家嫂子的爷爷,我说我是‘徐向前太君’派来的。他吓得守口如瓶,后来每次见到我,他都以为战争没有结束。他还把我拉到自己的小房间,摸着胸口保证说,他做梦都想回家,所以绝不会向阎锡山告发我是徐向前太君的人。(注:内战期间阎锡山曾秘密改编大量侵华日军官兵)”令狐迟颇感艰难地笑了笑,“有时候他会把我家大哥当成阎锡山,奉人便说,阎锡山被徐向前太君打败了跑来J国,但阎锡山以前待他还不赖,所以他把孙女嫁给了阎锡山。”

  板田少室哈哈大笑。

  “连一井军曹都明白的道理,为什么板田中佐偏偏就不明白呢?”令狐迟狐疑地报以目光。

  “什么意思?”

  “军曹一心想要回家,中佐却赖在中国。”

  “你还没有解释鸟下驻口救你的问题。”

  “鸟下驻口是个不折不扣的军国主义者。”

  “这我知道。然后呢?”

  “然后他是‘寡妇’的人。”

  “你在戏弄我?”

  “死掉的我被追授为中校,但活着的我只是个上尉。你是中佐,我是上尉,我没资格戏弄你。我家大哥是程序员出身,早年是’互联网共产主义’的狂热推崇者,所以‘寡妇’就好比一个提倡开放源码、自由共享的Linux操作系统,所有加入他的人不论带有何种目的、何种身份,都可以从中交换到自己想获取的信息,比如‘哪个右翼极端组织被公安警备局盯上’、‘朝鲜卫星什么时候发射’等等。成员之间只有线上共享的关系,没有线下互助的义务。至于信息是否可靠,就需要你交换更多,并沿着‘Java’、‘C++’乃至‘汇编’的升级路线,进入更深的共享层次。‘寡妇’是很有爱的,我家大哥哥常常这么说。但爱很伟大,也很凶残。鸟下驻口是第一批有爱的J国人,起初只在外围的‘Java层’徘徊,后来因为在扫黑行动中提前五分钟共享了‘SWAT向宗人社疑似核心据地集结’的信息,得到‘寡妇’的创造人兼秩序维持者也就是我家大哥的暗中支持,进入共享层次更深的‘C++层’。我身上有‘机器层’的某种特征,正好是他所在‘汇编层’模块的信息管理者。他当场认出我并施于援手,至于我在‘寡妇’之外是什么身份,对他来说一点都不重要。”

  “所以南中车常从原本不可能逃出的J国境内逃掉了,提供帮助的鸟下驻口反倒被杀害?”

  “这很正常。”令狐迟像在教导一个愤怒的孩子,“在整个‘寡妇’系统里,我和我家大哥所在的‘机器层’只起到维持基本秩序的作用。当时鸟下驻口只提供了信息,并不知道我家大哥也是‘寡妇’中人。我家大哥也只知道信息来自哪个层次的哪个模块,以及信息的容错度有多少,是否值得利用。我后来知道,是因为我正好是鸟下驻口的信息管理者。他曾经违反‘无线下互助义务’的组织原则向我援救,让我意外得知了他的身份和他与你的关系。就这一点而言,鸟下驻口是个不成熟的共享者,所以他永远进不了‘汇编层’,但作为‘寡妇’成员他是称职的。在这个人类主宰的世界上,付出与得到常常是不等价的,只有承认并接受这个事实的人才有资格加入‘寡妇’。”

  “那么王建平呢?他处在哪个层次。”

  “王建平或许也是‘寡妇’中人,但他在哪个层次只有他的信息管理者知道。我与他在台军中的关系与‘寡妇’无关。”

  “一切都是你说的,一切都是一面之辞。你到底想说服我什么?”

  “只说声再见,说完就走。”

  “我已经打算回国,因为我输了。不管你套鬼语骗了谁都与我无关。再见,令狐。”事到如今,板田少室也懒得知道这个人本名叫什么。

  “再见,板田。”

  板田少室把鸟下驻品的枪扔给令狐迟,头也不回地远去。

  杀戮不能解决世上所有的问题,既然决定退出,再多的杀戮都已失去了意义。他甚至没有向莱布其中校和克林顿少校道别,因为走过禁闭室时,隔着冰凉的铁栏,他看到刚刚盖上绵被的PLA战俘——谭雪上尉。

  毫无疑问,绵被是令狐迟盖上的。令狐迟必定与莱布其,达成了某种肮脏的交易。

  板田少室相信“寡妇”最终会被它的谛造者亲手摧毁,因为“寡妇”本身就是无用尽欲望撑起无限共享的罪恶集市。欲望是万恶之源,亦是万恶之墓。这样的坟墓一座连着一座,正如人类的历史周而复始。

  南边的炮声隆隆响起,机场这边寂静如旧。

  直到板田少室徒步隐没在夕阳下,令狐迟才收回目光。

  他拿出自己的子弹,一粒粒摁进别人的手枪。Glock17型手枪容弹17发只是一个巧合,枪膛里也没有第18发子弹,因为板田少室确实不是军人。装好了子弹,扣好了保险,插在腰上。军人令狐迟跨步走向操场。

  “报告长官!298旅宪兵连一排奉命归队。一排排长李忆鸿。”

  “伤亡情况。”

  “此次行动共打死敌军两人、打伤不祥。我两人重伤已受医治,一人轻伤已自行处理。”

  “开饭吧。”

  “是。”李忆鸿趴地立正,转身吼道:“开饭!”

  饿了一天一夜的宪兵哥们整整齐齐跑到铝锅前,乱遭遭地围成了一团。令狐迟叉腰站在青天白日大旗下,淡淡目送一辆A军制式悍马不动声色驶出机场。

  “和平是打出来的。”李忆鸿抱起行军碗筷,凑到跟前。

  风中无声,四下无人。令狐迟知道李忆鸿要表达的意思,是“谈了也白谈”。令狐迟只是摸了摸鼻子说:“你太高看有些人了,那只是两个中校。”

  “有时候战争与和平的大问题,往往掌握小人物手里。别忘了黄姑屯和卢沟桥枪声是怎么打响的。”

  “没有全民性的狂热,土肥原贤二、牟田口廉也之流(注:)就算挑起了战争,也无法将战争继续下去。”

  “总之我不喜欢那个J国人。走掉最好了,眼不见心不烦。”

  “其实他是好人,可一旦咬起人来就比野兽还狠。他不松口,事情就会很麻烦,难免节外生枝。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让他松口很不容易啊。”

  “真难为你了,令狐。”李忆鸿没有加上“长官”的称呼。

  “除了效命于将军,我没有其它选择。反正大陆是也回不去了。”

  “那倒是。”李忆鸿嘿嘿一笑,“你回去大不了是死而复生,好汉一条。可不少人就得因此锒铛入狱,永无天日,还不如真让你死掉,结果你还是活不成。”

  “做小弟就得有被牺牲的觉悟。与其赌那个风头正劲的中校,不如赌这个山穷水尽的少将。这话不中听,但理是真理。别跟你家舅舅说啊。”

  “不说不说。”李忆鸿连连保证。

  令狐迟摸出扑克牌,洗了又洗。残阳的余晖,落在被血浸过后字迹模糊的纸板上,光怪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