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深处 第十四节 副官乔治
作者:九月的小说      更新:2018-11-11

  内容是真实的,心意是真诚的,无关忠奸、无关廉耻。

  庭车常相信吴品就在那个伸出手掌能数完知情人的地方,正被绝不会比他手软的人按着脑袋。不论是出于警示同僚需要,还是出于自己活命的考虑,吴品都有理由打来这个电话。

  “如果招供对国家来说是一种耻辱,那么这种耻辱,首先是造物主赋予人类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力。我很难想像一个不知道怎么爱惜自己的人,如何去爱他的国家。”

  这是上一代“鳄鱼”于1987年病逝前,留给后辈们的话。

  刚入行的外勤特工绝对接触不到这话,因为他们所受的训练是如何守口如瓶,如何等待救援,又如何在救援失败后有尊严地死去。过早接受“识时务”式的训练,反而会给他们造成严重的,乃至致命的思想混乱。如果有人能熬过每个人都必须要经历的那段时期,并自愿继续从事这项工作,那么他就能听到类似于此的“大逆不道”。

  上一代“鳄鱼”说:“没有什么秘密值得你付出生命,因为当你知道这些秘密时,你的存在比秘密本身更有价值。我要告诉能看到这些话的诸位,组织要为选择你来做某件事的后果负责,而你,只须对自己的生命负责。”

  看起来截然相反的,听起来总是很残酷。但人从生命开始到新阵代谢结束,必定经历过无数次变化,身体会改变,信仰也会改变,只有生命的规律永远不变。

  所以上一代“鳄鱼”还说,“这里有一个前提,你必须深刻理解生命终究为何物。母亲为儿子去死、丈夫为妻子去死、军人为国家去死,甚至路见不平之人为孰不相识的弱者去死都是因为爱,不信?你以为‘我自横刀向笑、去留胆肝两昆仑’的谭嗣同会在意百年之后没人记得他吗?你以为投海自尽的陈天华真是被一盘散沙的‘留日学生同志会’活活气死吗?不,都是爱,他爱什么他知道,你爱什么你必须清楚,爱是你的,你在为自己所爱而活,将为自己所爱而死。”

  “在嘀咕什么?上校。”

  “我在想,吴品怎么偏偏这时候跑到那去。”

  “见到莱布其上将之前还是先戴上手铐吧,否则你我都很难心平气和。”

  K上校递来手铐。庭车常把手铐戴在手上,听到金属碰撞的清脆声后,心里果然平静了许多。“谢谢,”庭车常由衷感谢。

  “不客气。”

  “是月面兔告的密吗?”庭车常一脸真诚地问。

  庭车常张嘴就蹦出“月面兔”三字,这让K上校很吃惊,事实证明最近月面兔突然静默是有外因的。K上校摇摇头说:“不是。”

  “奇怪。”庭车常看着K上校,“你怎么不问,为什么我会知道月面兔存在。”

  “好吧,为什么?”

  “上万号人的总部机关,再出几个俞某人或者姬某人不是很正常吗?”庭车常反问。

  K上校耸耸肩,的确如此。

  “不过你放心,除了月面兔这个代号,我知道的不比你多。好了,我知道你无法越过太平洋司令部直接处理一名官居‘上校副局长’的高级间谍,嘿嘿,打个电话,请示莱布其上将吧。”

  作为前总参二部特勤局局长助理兼第八战区十一局行动处处长的庭车常,对A国同行的架构体系自然不陌生。JSOC(注:联合特种作战司令部)是隶属于USSOCOM(注:A国特种作战司令部)的三星级司令部,USSOCOM则与USPACOM(注:A国太平洋司令部)平级,同为四星级司令部。JSOC在全球范围内享有的特权,并不表明JSOC中将司令官可以忽略USPACOM上将司令官莱布其的存在。言下之意让K上校感到难堪。但认怂是K上校最大的优点,这个优点,使他不管调到哪里都能与友邻单位合作得亲密无间。

  “当然,上校。四星上将莱布其会乐意见您一面的。”K上校如是说。

  庭车常不再说话,只默默等待SH-60F“海鹰”舰载直升机的到来。飞机会把他送上“布什”号核动力航母,莱布其上将会吩咐名叫乔治的华裔副官彻好普洱茶等着他。等他开价,等他说话。

  A国人不相信忠诚,年近而立的庭车常也不相信。

  一架运12轻型运输机降落在台北龙潭机场。

  战区司令部十一局局长许光祖大校领着几名尉官,从“道尔”防空*发射车旁走过,候在舱门前。一个上校往外探了探头,许光祖招招手。

  上校微微一笑走下来,跟许光祖握了握手,两人很快拥抱在一起。

  “没想到是你啊,胡局。”许光祖故意惊讶地说。

  “不是我,”总参二部五局副局长兼“红蜘蛛”部队长胡安上校觑了一眼,“你见过跑来给上校接机的大校吗?反正我没见过。”

  “当年你到南京政院深造,不就是我接的机?”

  “可当年你我都是少校。”

  “刘老调你进机关你不进,非要窝在红蜘蛛杀人放火,怪谁呀?”

  “玩低调、装孙子我可不如你,反正机关不差我一个。怎么样?老搭挡,台北的天气还习惯不?”

  “下次还是换个台词吧。”

  两人交换完会心的微笑,整了整上衣,并排站好。许光祖身后的上尉朝远处打个手势,五辆垂着窗帘的猎鹰吉普开过来,刷刷打开车门。一个女人打着伞走下飞机,钻进其中一辆。

  车队重新动起来,很快从跑道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二哥最近又复吸了?”女人摘下墨镜,露出列队站岗的鱼尾纹。

  许光祖回答,“专挑软云,一天一包的样子,有时候少些。”

  “软云?”女人叹了一口气。

  五年前有个踌躇满志的年轻少尉,站在她面前立正敬礼,上衣兜里就揣着这种烟。那个少尉当时没想到,总参三部直七处政委兼上合组织中亚某基地中方部队政委竟然是个女人。后来那个少尉扛着中校肩章从J国回来,本来不抽烟的直七处处长王达明突然抽烟了,抽的是同一种烟。

  女人从胡安上校的皮包里拿出一份盖有军委办公厅、解放军军事检察院和总政保卫部公章的文件,递给许光祖,“照着名单,你具体来办吧,需要权限找鳄鱼,需要出面就找我。”她披上军装,戴好大盖帽。

  许光祖飞快浏览一遍,默记于心。很快他抬起头,“林司令那里也不通气吗?”

  “办什么他心里有底,至于什么时候办、怎么办,不需要跟他通气——这是纪律。”

  “是,政委。”

  “第一中队的第一、第二小队正在台北休整。司徒昂不在,所以我让胡安跑一趟,你们都是‘红蜘蛛’的老把式了,应该清楚怎么办才最为妥当。”

  “是!”“是!”

  第八战区司令部作战会议室。

  关于花莲保卫战的战情分析会正在进行,战区副司令兼战区空军司令钟不悔中将挪开标杆,正准备示意参谋更换航拍幻灯片时,会场联络员悄声走入会场,附到司令员林兰上将耳朵低语了几句。

  “让大家歇十分钟吧。”林兰侧过脸,向政委张小平中将示意了一下。

  钟不悔回到参谋长伍用友中将的左前方坐好,接过长桌对面王达明扔来的香烟,嗅了嗅,掏出雪茄。王达明瞪他一眼,起身夺回香烟,自己点起来。

  两个侧门和一个大门同时打开。二十一名腰挎手枪的青年尉官分成了三列,鱼贯而入,左、右各九名,每位到会人员身后刚好分到一个,首长席留了三名,分别护卫着司令员林兰、政委张小平和参谋长伍用友。

  王达明扭头看了看,认出他身后的所谓“尉官”正是“红蜘蛛”第一中队少校副教导员。少校面无表情迎着总参二部“带头二哥”的诧异目光,那架式仿佛在说,“别看我,老板,是党让我站在这里。”

  会议桌另一边的钟不悔投来询问的眼神。王达明移开目光,望着天花板,一付“谁让你刚才不鸟我”的派头。

  林兰起身说:

  “下面请中纪委’10.8’专案调查组特派员、军纪委委员、总参二部第一副政委兼纪委书记何丽少将,宣读中央重要决定。”

  战情分析会的纪录,在12分钟后完整无误地传送到A国太平洋司令部最高长官、四星上将莱布其的电脑里。泄密者不知道著名的电子战专家司马玲玲博士此时就驻扎在几百米开外的101大楼顶层,不过101大楼并未截获到这次通信,因为司马玲玲正集中力量,监听花莲市新城火车站方向突然启用的某种信号——那直接关系到一名高级间谍的安危,和整个台海战局的主动权。

  但是战情分析会的结论并无新意,半路杀出的何丽少将宣读的中央文件也没有出乎有关人员的预料。这让莱布其上将深感困惑。

  “既然这些情报没有价值,月面兔为何偏在风声最紧的时候打破沉默呢?”

  “或许是在试探。”

  “试探什么?”莱布其看着14寸的电脑屏幕,屏幕背后坐着刚从关岛基地赶到“布什”号航母上的国家情报总监私人特使。莱布其说:“998计划泄密一事已引起中共高层的高度警惕,林兰也不是傻瓜,这时候试探不是自露马脚吗?”

  特使静静思索了很久,仿佛在寻找可以打消军方顾虑的话术。

  “我无权向您透露月面兔的详尽资料,尊贵的上将阁下。”特使说,“但是您可以放心,月面兔绝对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情报员。他在总参二部系统中枢坦任要职长达十三年之久,始终与军中大小派系保持着一定距离,不揽权、不结派,生活作风也没有问题,因此深得上届及现届高层的信赖。另一方面,CIA已将他的上线关系和所有档案全部移交到国家情报总监办公室,由亚历山大阁下亲自掌握。安全上可保无忧。他这次突然打破沉默,必定有他的道理。我们不妨......更深入地解读这份情报,或许能找出其中隐含的信息。”

  “这方面你是专家。”上将做出“请”的手势。

  “部分A,是关于如何解决花莲危机的讨论........抱歉,准确地说应该是李正太部。”曾有过二十余年陆军服役史的特使,熟练地在地图上标明军事符号,“对此,第八战区司令部内部有两种声音,一种以战区空军钟不悔中将为核心,主张急调战区陆军预备队,加强中横公路方向马镇山、顿赤格烈所部兵力,对3号机场雅各布上校和您的儿子小莱布其中校所部实施反突击,夺回机场,尔后集中战区空军,配合台南铁军师及玉山QI旅对高雄、台东的我军展开进攻,以‘围魏救赵’的方式解决花莲危机;另一种则以战区参谋长伍用友中将为核心,主张将南京、广州战区的空军预备队集中到台北、基隆,以规模性优势击破我舰载机联队对东线沿海的空中封锁,迫使我海军陆战队知难而退。但这部份的情报并没有说明林兰的态度倾向,所以作用不大。至于部份B,何丽少将的出现算是一个亮点。”

  “为何她带来的中央决定反倒不是亮点?”莱布其提出疑问,“宣布逮捕庭车常、贾溪,撤换蒋云,以及对会场里曾与时氏集团私下往来甚密的2名上校、1名大校实行‘双规’,这些都在预料之中。但从‘接受刘清正辞去国防大学副校长职务的请求’,对部份高级将领‘给予警告’或‘留用察看’等情况看,北京这次换血可是非同一般。”

  “刘清正求功心切直接导致了总参三部直七处京东站全军覆没——承认这一事实对中南海来说,只是时间问题。刘清正彻底下台是迟早的。”

  “京东站覆没的原因果真如此吗?”

  “是的,将军。现在我可以向您保证,京东站覆没与我方没有直接关系。据月面兔此前提供的情报,早在庭车常受到隔离审查时,‘鳄鱼’就已经摸到刘清正头上。去年秋季,即战争爆发前夕,刘清正曾电令三部直七处,提前启动旨在获取J国自卫队通信部门核心机密的‘交换机’计划。按照部署,总参二部、统战部W字号、总政联络部及昆明市国家安全局应在庭车常部收网之际给予相应支援,严防J国内调次长村上不齐组织反扑。但由于时间表突然提前,总参二部未能及时切断J国内调与驻华情报员的联系,致使庭车常部个别成员行踪暴露,终成灾难。后来的问题在于.......二部毕竟是刘清正以副总参谋身份兼任部长的直管部门,咳!您懂的,将军。”

  “死了部下还背上黑锅,难怪庭车常会反水。”莱布其唏嘘不已。

  “刘清正的‘小动作’当然瞒不了在二部坐了十三年的月面兔,更逃不过‘鳄鱼’的眼神,但‘鳄鱼’没有办法,因为是否追究、何时追究以及如何追究刘清正责任的决定权,在中南海手里。现在刘清正终于下台了,但对王达明、对庭车常、对那些本不该死去的京东站成员而言,好像迟了一点。”

  “这与何丽少将出现在会场有什么关系?”莱布其回到原来的问题。

  “何丽曾任总参三部直七处政委,与王达明搭挡多年。王达明升任总参二部‘带头二哥’不久,中南海即升任何丽为总参三部政治部少将主任,后调任总参二部第一副政委兼纪委书记。这次何丽来到第八战区,恐怕不会再回北京——与月面兔联系多年的经验告诉我,这才是月面免想要传达的信息。”

  “有奸情?”莱布其上将一本正经。

  特使稳了稳椅子,危襟正坐,表示没听到老将军的调侃。

  “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王达明、何丽都是刘清正一手提拨的。”莱布其上将懒懒地靠在椅子里说道:“刘清正固然要为京东站覆没一事付出代价,难道直接领导京东站的王达明,和身为政委的何丽就不用承担责任吗?”

  “刘清正被调离总参时,我们曾认为王、何会跟着倒霉,但我们错了。后来‘鳄鱼’进驻第八战区,一面架空王达明、一面复查庭车常,我们相信王达明这回真要完了,但我们又错了。上位无庸才,光懂得钻营是远远不够的,刘清正不是庸才,王达明、何丽也不是。对中南海来说,下决心放倒刘清正之时正是战区情报系统最需要王达明之日,因为事情总得有人来说。王达明威望不够没问题,把他的老搭挡何丽派来就行。我相信‘鳄鱼’很快就会回京,而‘鳄鱼’代管的战区二部、三局、十一局及政治部保卫部的人事大权会全部转到何丽手中,以此来保证王达明对战区情报工作的全面掌控。这样的话,月面兔而言.......无疑是个威胁。”

  莱布其点了点指头,表示在听。

  “对我们而言,”特使顿了顿,“月面兔的价值在于他一直坦任的重要职务,可他偏偏不是王达明嫡系,至少王达明对他还算不上知根知底。以前王达明不动他,是因为中南海对刘清正的问题没有定性,位子还不稳,现在中南海把何丽派来,显然是给王达明一个明确的信号——‘放心大胆地去做吧!党相信你。’”

  “月面兔既然送来这些情报,为何不把他要传达的意思明明白白加上去,非让我们来猜呢?”莱布其再次表现出一名优秀指挥官应有的谦虚与耐心。

  “这些会议纪录的密级不算太高,很多人都能够接触,”特使嘿嘿一笑,“即使被截获,王达明也不会先怀疑他。因为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拥有用每年数百万国会专项经费发展起来的下线网络,这些下线直属于他,出于安全考虑,连我们都不知道他们是谁。”

  “于是呢?”莱布其扫一眼电脑里的时间,双手合十道:“你坐在这里谈了这么多,只是给我普及情报知识,解释什么叫‘弃卒保帅’吗?”

  特使起身道:“尊敬的四星上将阁下,希望您能允许我亲自审问庭车常。”

  莱布其按动桌上的电铃,副官推门进来。

  “K上校到了吗?”上将问。

  副官回答:“飞机9分钟后降落,将军。”

  “我有点困了,3个小时后到休息室叫醒我。对了,孩子,特使先生听说你很会泡茶。”

  “遵命,将军。”

  副官拿起将军的风衣,送将军到休息室。回到上将办公室,他怀里多了一套茶具。

  “很荣幸为您服务,长官。”

  “你叫什么?”

  “乔治。”

  “你说......庭车常会喜欢喝茶吗?”

  “会的,长官,自从娶了那位J国妻子,他就开始喝茶了。”

  “你好像很熟悉他?”

  “因为我是他的下线,长官。”

  “哈哈哈,刚才你说你叫什么?”

  “我是莱布其上将的副官,我叫乔治,长官。”

  “噢,副官乔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