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深处 第十九节 赌棍
作者:九月的小说      更新:2018-11-11

  透过淡黄色的防风镜,世界才不至于太过鲜艳。

  这让2队贝塔想起“阿兰朵”各队共同的指挥官,阿尔法上校曾经的话:“士兵害怕鲜艳,因为他们要么兴奋过头,要么肝胆俱裂。”

  贝塔拨出几秒钟前推入一具中国身体的尖刀,朝下一个目标摸去。

  他不是没有枪,更不可能喜欢临死之人溅他一脸血的感觉,但爆炸带来的烟尘让瞄准变得很困难。瞄准和捅刀都需要呼吸,呼吸不畅的瞄准不可能做到一击必杀,这跟打伤一头野猪没什么两样,到头来只会反噬其身,因此他宁可依靠身体的本能和触觉,去判断对方是否还在挣扎。

  他是抱着被俘或者被杀的准备来的。几分钟前他把大部份人手调到废品处理场方向接应2队,自己则以身涉险,带着不多的人迎向来敌,尽可能地为1队撤离争取更多时间。如果现在能多杀几个的话,他绝对不会手软。怜悯敌人等于背叛的道理连新兵都懂。

  1队启动地下自爆式救生系统以前,守候在地面的2队就做好了抗震准备,比如张开嘴巴、尽可能让身体减少地面接触等等,因此除了个别“感官过于灵敏”的队员外,大多数人只是短暂地晕厥,就很快醒来。

  相比之下,突然摸到眼前的中国人就没那么幸运了——他们显然缺乏类似的训练和相应的经验,同时也未能预料到那些爆炸是来自地下,因此很多人是帖着地面昏迷过去的。昏迷和晕厥是两码事,前者的意识丧失时间要比后者更长。

  渐渐地,贝塔听到了一些距离很近而且短促的枪声。

  他收起尖刀,从腿挂式枪套里抽出那只永远不会衰老的勃朗宁M1911战斗手枪,尾随其后的队员也拿出插在背包里的雷明顿M870*,并在他肩上轻轻地拍了拍,以示“我与同在,长官”。他默默感谢着这位善解人意的部下,双手握紧了M1911,低姿搜索前进。

  眼前飞舞的粉尘越来越细了,但他始终没能找到确切的目标。他不得不把那支心有不甘的M1911放回枪套,拿好XM-8突击步枪。

  这时目标出现了。瘦小的身材直接暴露了目标的身份。

  贝塔少校果断扣动扳机。

  三连长是在中枪那一刻醒过来的,他从站起来的地方倒下去,正好倒在几分钟向队员下达散开命令的位置。他不记得当时为何下这个命令,因为巨大的震荡让他脑袋里那部摄像机暂时停止了工作。他下命令的位置是此前155mm*砸出来的坑,所以很幸运,倒下的他避开了雷明顿M870致命的一击。

  两个戴着绿色面罩的人跑上来,其中一个打算在那张努力要睁开眼睛的脸上补上一枪,却被另一人制止了。

  “是个指挥官。”

  贝塔少校蹲下来,拿走挂在三连长左肩的步话机。步话机帖着标有“01”字样的防水胶带,这表明了步话机主人的规格。

  “可我们不需要俘虏,长官。”

  “我知道。”

  贝塔少校试了试步话机,满意地递给霰弹手。接着问道:

  “英雄,你叫什么名字?”

  贝塔少校并非真的想知道名字,那句话仅仅表达一种指挥官对指挥官的礼貌,亦或是调侃。

  不过这个中国军官的生命迹象已经很弱了,即使肯回答也说不出声来。

  后续的三名队员靠拢过来,各自找好了位置,准备好迎接一切的可能。5人小组是阿兰朵特遣队的标准战术编制,但贝塔少校仍然觉得周围静得让人不安。这个中国军官的身边不可能没有人,他们都到哪里去了呢?

  不由自主地,贝塔少校紧了紧身上的冲锋衣,觉得有点冷。风确实大了很多,但不像是从海面吹来,此时的海风应当是潮湿而闷热。他透过纠缠不清的尘雾,看着略感落寞的太阳,他判定这风是从西面吹来的。花莲背靠中央山脉,西面山区的垂直落差很大,风从山上吹进城里,自然是凉的。这么想着,他渐渐心安下来。

  “长官........”

  始终紧随着贝塔少校的霰弹手,声音有些发颤。可惜贝塔少校现在听不到,因为他正将注意力集中到塞着耳机的左耳,因调往废品处理场的队员正回报称:1队已从炸开的口子里出来了,“礼物”也活着。

  “必须确保1队和‘礼物’安全撤离。告诉1队贝塔,他欠我人情。”贝塔少校嘱咐完无线电另一边的部下,十分满意地结束通话。

  这时,霰弹手轻轻地点了点贝塔少校的肩膀。

  风哗地一阵,嗖一下却又走了。

  视野顿时开朗。

  贝塔少校看见至少一个班的PLA,准确地说,至少一个班的中国军人已将五名A国军人包围起来。没有惊叫,也没有混乱,因为事情来得很突然,似乎连中国人也预料不到A国人会自己撞进怀里。

  大家好像是在同一时间发现对方,又在同时意识到局势不可扭转。

  “不要紧张,孩子。”贝塔少校安慰一支距自己只有三步距离,但显得有些紧张的95式班用机枪。“先控制好你发抖的手指好吗?我相信你很明白现在的情况,那就是我被俘了。”

  贝塔少校不得不这么说。因为当他看到这一幕时,他的部下已经慢慢举起双手。他侥幸自己看到这一幕。

  距离实在太近了,任何头脑发热的反抗行为都将带来毁灭的后果。“阿兰朵”不愧是“阿兰朵”,任何时候都能够保持足够的镇静与理智,他们用足够的镇静与理智表明A国军队确实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高职业化军队。

  贝塔少校突然想到那个蜷缩在弹坑里,或许已经断气的中国军官........

  “缴、缴枪不杀。”一个少尉紧了紧03式突击步枪。

  “我投降。”贝塔少校如是说。他早已做好被俘的准备,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不过既然已经成为现实,那就接受好了。

  “连长!”

  少尉突然失声惊叫起来。

  贝塔少校心里咯噔一下。太阳那东西连窜带蹦挤出云层,远远蹲在空中,托起了腮帮,像个爱凑热闹的好孩子.......

  战斗仍在继续。

  由三连指导员带领的迂回分队在废品处理场,与坚守在外围,掩护阿兰朵1队撤离坑道炸口的2队主力发生了激烈交火。

  2队副指挥官伽马上尉坚决地执行着贝塔少校中断联络前下达的命令——“必须确保1队和‘礼物’安全撤离。”这项命令,同时也是本次行动的最高原则。不论是放弃抵抗的贝塔,还是坚决阻击的伽马,都将职业化军队的素质在这个充满了偶然与必然的战场上发挥得淋漓尽致。

  与正面强攻的突击队相比,迂回分队的火力也不弱,但并不适合长时间纠缠。他们的装备主要以*、大口径自动手枪和*为主,力求以最快速度集中短促火力进行侧翼穿插,达成“捕俘”目标后快速撤离。然而战场本身就是以生命为筹码的大赌场,意外撞进突击队怀里的贝塔以区区五人的微弱兵力,极为成功地吸引了突击队的注意力,致使突击正面出现停滞,迂回分队只能变侧翼为正面、改迂回为强攻,迎难而上。

  “由于敌情发生重大变化,我队接敌距离过长,无法发挥火力特点!这么拖下去只会耗费更多弹药、付出不必要的伤亡。”三连指导员紧紧帖在被M249班用机枪死死压制的散兵坑里,向师副参谋长肖杨中校连声告急。

  “我不要理由!我只要师长!”

  肖杨粗暴地挂断了线路。类似情况,他在指挥宜兰阻击战、3号机场保卫时就遇到不少。CB师毕竟是“后娘养的杂牌”,进入合同战术基地演练的机会不多,日常演练多以自编自导为主,习惯了按部就班的旧式演练套路。指挥员普遍思想僵化、不敢独断,一遇突发情况就将希望寄托在更高一级指挥员身上。这些问题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解决的,但更不能撒手不管,肖杨即刻切入三连长的步话机频道。

  “三连长!你到底在干什么?”

  “连、连........连长他.........”

  肖杨心中一紧,但并未因此软下来,“他什么他!他死了吗?死了不是还有你吗?你是一排长对吧,我命令你马上恢复突击!给我突!突上去!你死了我上!”

  第二次挂断线路。肖杨从调室度坑道里窜出来,他按住正望着尘土飞扬的前方心急如焚的绕东昂直。

  “听我说,”肖杨能感觉得到绕东昂直的体内正有一只小兽在四处乱撞。他必须先稳住这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中尉,“前方是发生点情况,但还算不太糟。三连上去的兵力毕竟还处于优势,而调度室是整个车站防御体系的重要支撑点,就算天塌下来也不能乱。调度室在,一切都在,调度室不在,车站防线就有濒临崩溃的危险——不要忘了这是整个花莲在作战。你给我盯死这里,不管三连还是九连,谁他娘的乱上,你一枪毙了他!”

  “是!参谋长。”

  从呼吸到比地下更混沌的空气那一刻起,吴品大校就意识到自己可能还有生的希望。

  他看不见东西,只能透过黑色的面罩,感觉到似乎整个花莲都因为他的存在而险境丛生。他是CB师师长,是将来几乎毫无疑问的花莲市军分区司令,但将来可能不会来了,因为他隐隐听到黑鹰直升机在远处徘徊等待的声音。那意味着他即便能够活着,也无法清清白白地回到军队,回到CB师。

  但不管怎么说,他终于有了机会活下来,而庭车常果然是个有情有义的聪明人。

  他笑了,他感到自己每笑一次,心里便滴一次血。心里的血是死的,滴了也就滴了,但那毕竟是他的血,会疼的。这与多年前孤身前向A国卧底的感觉不同,他有点心慌,完全不像获得一级红叶勋章时那样。

  因为在短短几个小时里,他连赌了三把.......

  第一把,是在飞临花莲上空时赌的。

  在此之前,武直-11遭到了舰载无人攻击机的拦截,正、副驾驶员一死一伤。暂时没有证据表明这场拦截是专门针对他而来,但职业敏感告诉他,花莲出大事了。

  他尝试了各种方式,都无法与包括花莲机场调度台、CB师师部在内的所有邻近单位取得联络。不可否认,中国军队的信息化程度的确落后于A国军队,但A国太平洋司令部仅凭电子战方面的技术优势,是不可能封锁花莲守军与外界一切联络的,除非A军事先就掌握了CB师的通信机密。

  他赌的正是那个“除非”。

  如果假设成立,直飞CB师师部并不足以解决问题,他即使马上赶到师部,也无法展开有效的调查,甚至有可能继续被内鬼牵着鼻子走。

  他决定先转道新城火车站,紧急动用林兰专为“外线某部”准备的通讯设备,那套设备是根据总参二部从A国太平洋司令部窃取的资料,在缴获的敌台设备基础进行改造而成,足以骗过A军的电子战封锁,实现紧急联络。他准备向战司汇报花莲近况,避免战司因敌情不明而付出不必要的损失,同时,就CB师极可能存在内鬼的情况与林兰紧急磋商,制定应变措施。

  事实证明他赌赢了,但赢得比输了还惨。

  他很不幸地与退守维修所的敌人撞个正着。这股敌人竟然直奔秘密坑道,直奔某套设备而来。问题的严重,已不再是CB师有没有内鬼,而是内鬼肯定有,并且不简单。

  那么敌人是如何侦知到某套设备存在及其位置的呢?

  据吴品所知,目前的直接知情人只有七人,即总指挥林兰上将、内保指挥员鳄鱼少将、以十一局和CB师名义掩护部署的协调指挥员吴品大校、秘密进驻101大楼的执行指挥员司马玲玲上校、中南海派驻战司的专职联络员林玲上尉、林兰派驻花莲的专职联络员陈天华上尉,以及直接受益的“外线某部”。

  鉴于敌谍近期活动猖獗的情况,此事在具体部署上,并不通过总参二部和战区情报、保卫机关。驻守后方的六名直接知情人中,林兰作为总指挥负有完全责任,另外五人均实行“连保连坐”,不管哪个环节、哪个方面出现问题均负有直接责任,不论事后调查结果如何,都要接受军法审判。至于“外线某部”,尽管林兰没有说明是谁,但吴品能够猜到——“那个人”犯不着自毁长城。

  负责坑道施工的是总参直属某工程旅,所涉工程人员的知情范围仅限于坑道本身,且在施工结束后即调往西昌卫星发射中心,处于事实上的隔离状态。这里也不可能出现问题。

  间接知情人则分为两类。

  第一类为战司情报、保卫机关首长,如总参二部专职副部长兼战区副参谋长王达明少将、战区二部部长刘至明大校、三局局长李健大校、接替吴品出任十一局局长的原总参二部办公室主任许光祖大校、战区保卫部部长郑中华大校等等。

  这类人拥有较高的安全级别,只要嗅觉敏感,且别有用心,就有条件、有能力在职权范围内侦知设备的存在和用途,但由于视野受限,短时间内还无法确定到设备的具体部署位置。

  第二类为CB师主要领导及相关业务人员。

  新城火车站毕竟处于CB师防区。总参施工队是在“战司高度重视花莲防务”的大背景下,与EA集团军直属工兵团一部混编后进驻花莲,以支援师属工化营,加强新城火车站坑道防御体系作业之名(事实上也需要加强),秘密挖掘指定坑道的。由于整体工程需要在师作战科指导和工兵指挥所统一部署下进行,除了师长吴品、副师长李正太、参谋长封常清轮流巡视以外,作战科还抽调一半人员到工地,与工兵指挥所吃住在一起,以确保工程质量与进度能满足实战需求,因此,总参施工队的“额外施工”不可能做到完全保密。

  埋头工作的大头兵或许意识不到,“军里来的”同行整日在维修所地下叮叮当当敲打什么,但工兵指挥所、师作战科乃至师一级首长都不是傻子,他们或多或少能察觉到一些,只是限于纪律,不敢问、不敢说罢了。

  但是第二类人即使想破脑袋,也想不到秘密坑道里究竟会藏什么东西。因为就连总参施工队也蒙在鼓里。

  唯一解释,就是战司机关和CB师都有内鬼,并且两者处于同一阵营、同一网络,彼此之间联络密切。

  联系飞回花莲途中遇袭的种种,再结合敌人并不打算生俘堂堂大校师长的情况,吴品很快猜到CB师那只鬼最可能是谁,谁又最不希望他能活下来.........

  我而猜到了又能怎样?

  吴品首先必须活下来。

  于是他又赌了一把,他赌这支部队的底细,如果赌对了,敌人必定会感到震惊,这种震惊或许能让他多喘几口气。

  庭车常“叛逃”以前,“寡妇”组织是由十一局通过庭车常实施管理的。

  “寡妇”的情报网络本身并不庞大,其情报来源的稳定性也远远不及国家机器直接运作下的情报部门,但得益于独特的“细胞分裂”式运作模式,其短期内的“复制”能力极为强大。用CIA分析顾问委员会的话说,“该组织以一种类似于宗教狂热的力量,将那些不甘寂寞的谍报天才、那些渴望发挥余热的前谍报人员以及那些对谍报事业充满向往与幻想的普通人,以‘计算机网络共享’的形式迅速结合到一起,这种结合谈不上紧密,它更像一种魔鬼之间的契约........据目前可知迹象,其幕后组织者极有可能是曾任总参三部情报官的庭姓少校,对于‘寡妇’组织而言,他更像一个拥有独立人格和信仰,只为才华而生的精神领袖。有理由相信,PLA在利用这股可怕力量的同时,也时刻准备着将它毁灭.......”

  不管外界如何评价,“寡妇”确实做到了传统情报机关难以做到的。十一局组建之初,“寡妇”就侦获了大量来自J.S.C.O.内部的资料,其中包括专为赴华秘密行动量身打造的“阿兰朵”特遣队。吴品作为曾经卧底CIA外围的十一局首任局长,对A国各地区司令部、各军种以及各大情报机构之间的矛盾也并不陌生。

  从太平洋司令部现在的情况看,从来没到中国,可以避开诸多泄密隐患,同时又非常适合用于中国战场的“阿兰朵”无疑是执行这项任务的上上之选。

  于是,吴品又赌对了。

  他们确实是“阿兰朵”,是那个正与“外线某部”合作愉快的A国太平洋司令官宪兵参谋官K上校的直属部下。他们对连“阿兰朵”到来都没能逃过“寡妇”眼线的所谓事实,吓到了,吓得不轻。

  最后一把,吴品赌的是庭车常信不信他,敢不敢信。

  现在看来,他暂时是赌对了。庭车常确实听懂了他的话外语,并清楚现在的情况已经严重到即便林兰全力补救也难以收拾的地步,其最坏的结果,是“外线某部”像前总参三部直七处京东站那样全军覆没,而CB师那只鬼跟战司那只鬼遥相呼应,继续为所欲为........

  目前挽回谍报战线败局的唯一办法,就是果断放弃迟早要失去的一切,断腕保身。

  庭车常果真下定决心了吗?吴品不禁又问自己。

  抽打在脚下的风沙越来越紧了,吴品听到远远的中国人的怒吼声,也听到身边极为流利的中国粗口。“阿兰朵”不愧是“阿兰朵”,连条件反射下的对骂都能自然地骂出极为纯正的中国粗口。

  “叫你妹啊叫!有本事杀过来,爷不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