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深处 第三十节 魔鬼的面具
作者:九月的小说      更新:2018-11-11

  接下要做的,是到战区直工部选会诊场所,并调集所需的人员和设备。

  去直工部路上,储教授故意上了一趟卫生间。许光祖没有跟进去,只是在过道书报架上拿了一份《人民台北》,坐在外面边看边等。过道上的卫生间都是公用的,人多眼杂,设施也较为简洁,适合安装密拍摄像头的角落不多。

  但储教授除了专心清空身体内存以外,并没有去做其它事。

  因为“月面兔”的指示非常明确,他不能擅自搞许光祖的情报,即便此时躺在CB师野战医院里的伤员是军委一号也不能例外。坏了规矩往往等于自掘坟墓,这是间谍界固有的生存法则所决定的。

  一蹲就是十几分钟,储教授慢悠悠出来,瞄见许光祖的脸色不大好。

  “辛苦了。”储教授嘴里带着歉意,心中却暗自得意。

  “辛苦还在后头呢,走吧。”

  许光祖答得淡然,但眼神里已明显表露出一些不满。储教授据此判断:许光祖并不属于“林指”组成人员,顶多是个奉旨办差的,而那个伤员的职位也不会高于许光祖。

  会是谁呢?谁会在花莲负伤,竟使得“林指”如此大动干戈?

  储教授心里想。

  “在想什么呢?”许光祖突然问。

  储教授“嗯”一声,承认道:“我在想那个伤员会是谁。”

  许光祖无奈道:“你这好奇心迟早会坏大事。”

  “我又不是你,能坏得了什么大事。”

  “这倒是。”

  许光祖自嘲道。

  上面交给许光祖办的只能是大事,因为他许光祖踏实能干,而且从不讲条件。不讲条件、不懂邀功的他错过了一次又一次机会,只有在上面偶尔想起有那么一头老黄牛时,才得到一些权作抚慰的残羹冷炙。不过种种不公对于许光祖来说,似乎从来不是问题。他总是擅于自嘲,甚至乐于结交那些曾经与现在都对他热嘲冷讽的人,比如储教授。

  “那不是计参谋吗?”

  储教授刚刚跨回地面就看到一个熟人。

  那个不到三十岁就扛着少校肩章的年轻人,正将不多的行李耐心地整齐摆放在吉普车后厢。几个小时以前他还是司办的参谋,是林兰上将身边的人,但他是做机要的,平时认识不了几个人。参谋的权力源于主官授权,当主官不再需要他时,他只是一个扛着肩章的普通军人。所以此时没人来送行,也没人帮忙。当然了,他的新职务是ED集团军司令部机要处副处长,那是个副团职岗位,某天他肩上多了一颗星是必须的,但那毕竟是个新环境,一切都得从头做起。而人生能有几个重头?

  第八战区的年轻中校数不胜数,人家只听说过一个肖杨,从此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背影有些落寞的计参谋转过身,强打精神冲教授笑了笑,“您好,教授。”

  “这就走吗?”

  “正好有部队要去台中,晚点恐怕不好弄车。”

  “哦?哪支部队?”教授故意问道。

  计参谋眨眨眼睛,“作战部知道。”

  两人哈哈大笑,亲热地抱了一个。

  许光祖一眼瞅见那些行李中有一样东西。那是林玲从家乡捎来的老酒,泡着上将夫人在自家花园里种的枣子,听说钟不悔那老酒鬼曾为这坛老酒动过不少心眼,但从未得逞。

  “台中光景更好啊,小伙子。”许光祖怀有深意地拍拍计参谋的肩膀。

  计参谋故作憨状,呵呵一笑。

  会诊场所安排妥了,所需的人员与装备也陆续到位。

  许光祖用盖有战区政治部保卫部大印、签有何丽少将大名的封条封住大门,又在唯一的侧门处设置一个岗哨,由十一局行动处三名军官和战区机关直属警卫营三个班负责值守。规矩很简单,除了执有“林指”出入许可的炊事和安保人员以外,其它人许进不许出。用许光祖的话说:“就算厕所下水道堵了也得拉在里面。”

  之后许光祖便回到了战司。

  此前“吃喝拉撒都跟你在一起”的“林指”规定是针对后方医疗组筹备期间的,现在人员已召集完成,他作为十一局局长,不可能完全扔下局中事务,全天24小时守在这里。

  回到战司,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到十一局技术处取一份刚刚完成的无线电波谱分析报告。经过仔细核查与慎重考虑后,他决定去见林兰一面。

  “这事我知道。”

  “您知道?”

  “钢笔是几个月前我送给储教授的。至于追踪器,那是最近一段时间出于某种需要,储教授并非个例。”

  “并非个例”——许光祖领会到了这话的含义。

  他相信“最近一段时间”指的是998计划泄密之后,在那之后,包括副司令员钟不悔、参谋长伍用友、总参二部常务部长兼战区副参谋长王达明在内的多位高官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关注”,从今天的事情来看,储教授作为林兰的专职医生显然也获此“殊荣”。这种事情只能心照不宣,万万说不得。

  心中暗衬着,悔青了肠子的许光祖听到林兰继续说:“你有权向‘鳄鱼’核实相关技侦事宜的合法性,但今天的事情你不必再过问。”

  “没事了,司令员。”

  林兰对战区主要领导及部份机关人员秘密实施技术侦查,显然是得到中南海明确授权的,许光祖现在悔不当初,哪里还敢去核实。

  “这事除了你,还有谁知道?”林兰问。

  “技术处处长助理小刘知道。其余人员虽然承担了相应的技术任务,但并不清楚详情。”

  “给小刘记个人二等功,调离战区。”

  “是!”

  “在这份文件上签个字,表明你已知道此事。相关纪律我就不再强调了。”

  “是,司令员。”

  “还有事吗?”

  “我要向您检讨,司令员。储教授并非十一局指定的医务人员,但我多次请他来为我看病,也正因为如此,追踪器才会在我的办公室里被检测到——您知道十一局的部份设备与指挥中心其它地方所使用的通用性设备相比........更具有针对性。”

  “那是我工作上的疏忽,多谢你提醒。”林兰笑道。

  “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回去?”

  “注意休息。”

  “您也保重身体,司令员。”

  许光祖走后,林兰一个电话打到101大楼,接听的正好是司马玲玲。林兰在电话里带着点抱怨,教训道:“你在十一局那几个月算是白干了,司马。”

  (注:十一局组建之初,司马玲玲曾先后担任技术处和机要通信处负责人,详见前文)

  “怎么了,司令员。”

  “没什么。”林兰长长地叹一口气,“刚刚受了点挫折,老脸没处搁。”

  “........”

  “现在不怪你了,我不该拿总参二部反间谍专家的标准去衡量总参四部的技术专家。继续努力,司马上校,有仓鼠的消息第一时间通知我。我看好你。”

  “是.......”

  远程会诊区里,十几名无所事事的医生像事先约好似的,轮流在储教授跟前晃来晃去,像在表示不满。而储教授正眼巴巴看着蹲在紧闭的大门旁抽烟的十一局机要通信处处长——这个造型不知是从哪个电影开始,似乎很多人都爱上它。

  目前台北与花莲的通信基本依靠空基中转,战区空司不来消息,聚集了总参三部、四部精锐的十一局机要通信处也没有办法。通信搞不定,远程会诊自然没法进行。

  “我要上厕所!”储教授站起来大喊。

  几十双眼睛一下子集中到他身上。

  储教授喊完这话,便自己朝卫生间走去。这是他今天第二次大解。前一次是有意要套许光祖的话,但这一次是真的。他想让大家知道,他确实等了太久。

  他进了只有三个隔间的卫生间,挑个不是太臭的隔间,进去便蹲。关门时,他发现一块嚼烂的口香糖粘在每个缺乏素质的人都可能去粘的角落。口香糖对面的那块隔板上,有一串一串醒目的手机号码,看起来像是老早就出现在这里。另有一行个性张扬的繁体草书写道:“御姐萝莉,你想就有。”

  猛然间,他想起这地方曾是ROC台北守备部队的营房,而营房附近有一处是战争爆发前的“法定红灯区”。这本来没什么奇怪的,但他很快愣住了。

  如果用约定的密码本去解读,这些电话号码正好能够组成十二个字:

  “中止活动安全为重月面兔皓。”

  “皓”字在旧民国时期的韵目代日表中代指数字“19”,而今天正是19号。

  没过几分钟,人们就看到面色苍白的储教授从卫生间出来。熟识他的台北总医院颅脑内科科主任走过关切地问道:“哪里不舒服?”

  “有点臭。”

  “确实。”科主任点点头,表示认同。

  储教授望着神色各异等待开工的白大卦和蓝外套们,希望能找出那个人。

  到底是谁?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在十一局局长许光祖大校的眼皮底下报风报信?暗暗的兴奋与激动中,他感到一丝温暖。原来他的周围还有那么多同志。

  他始终无法找出那个人来,因为这里每个人都长得一模一样。一样的焦躁,一样在等待。

  尽管接头不仅一次,储教授从未见过月面兔的真容,甚至每次接头,月面兔的声音都不一样。

  有时候他觉得,也许月面兔根本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两个或者更多。

  他们是在网络上认识。他们使用同样的工具,登录同样的网站,关注同样的信息。

  那些信息不见得就比wall里真实、客观,大多数人之所以要Jump,仅仅因为他们需要呼吸一些wall里没有的空气,图个新鲜,图个刺激罢了。储教授起初也属于此类。但不知从何时起,他渐渐深入到一个圈子。那个圈子并未主动邀请他,他也没有刻意要进入。只是渐渐深入之后,他找到了一种莫可名状兴奋的感觉。

  圈子每一个人的话术与口吻,都显得那么从容、那么淡定,并未简单的不满足于现状的愤怒中年。他们喜欢讲笑话,讲一些很多人都不以为然但都会耐心去听的笑话,听完之后,大家会不约而同地报以表示会意笑容的符号。

  圈子管理员的昵称叫“月面兔”,大家下意识地认为,那或许是一个像日剧《电车男》主角那样自卑的老男孩。

  但月面兔其实和圈子里大多数人一样,是个四十不惑的中年人。

  作为管理员,月面兔的确显得有些自卑,他不爱说话,只喜欢打些符号。即使是表示不认同的符号,他也会躲在第一个不认同的人后面,小心翼翼地打出来。正是这么一个不显山、不露水的隐形管理者的存在,圈子的秩序总能保持在一种良好的状态。每天都有人退出,每天都有人加入,圈子的在线规模总能维持在一定水平。

  后来的一切发生得很自然,从礼貌的问候、日常的搭讪、随意的私聊再到最终那个结果,整个过程持续了很长时间,像水到渠成一样,没人感到意外。他们就这么走到了一起,彼此遵守着共同认可的规矩,彼此给予一定距离的信任。

  现在回想起来,储教授有一种奇妙感觉。

  他感觉月面兔和那个只用四年时间就搞起“寡妇”的庭车常一样,其实是同一类人。他们使用同样的手法,以同样的魅力将同样类型的一群人集拢到一起,又为着截然不同的目的去做同样的事情。

  世界真的很奇妙。

  可是.......

  储教授突然想。

  谁又能保证月面兔和庭车常的目的截然不同呢?

  储教授在想,那么庭车常在做什么呢?

  此时的庭车常,正坐在“布什”号航母上据说只对总统开放的贵宾舱里,手里拿着一支小钉锤,这里敲敲,那里打打。

  他喜欢听这种声音。

  “您对新房间还感到满意吗?上校。”

  不知尺寸多少的硕大背投屏幕里,闪出K上校那排招牌式的洁白牙齿。

  庭车常蹦到床上,舒服舒服仰倒下去,随手拉过一只枕头回答说:“贵国航母上有应招女郎吗?上校。”

  “呃........这个,靠岸后我试试。”

  庭车常从床边小柜掏出一支雪茄,嗅了嗅扔到一边。他翻遍自己身上所有口袋,最后长舒一口气,摸出皱巴巴的最后一支“珍品云烟”。点上烟,吐了个并不标准的烟圈,他说道:“做人得有底线。我说过的,不见到吴品一切免谈。”

  “您很固执,而且从未说明过原因。这让人很难办,上校。”K上校黑黑的脸蛋上露出笑容。

  “怎么说呢。”庭车常想了想,以示诚意地坐回椅子上,“陈邦是我直属老上级,为了救我,死了。程习、申明、何仕林、周成武、林爽、欧阳克是我的老部下,因为我的严重失误,死的死,走的走,再没有一个能出现。贾溪那个傻丫头不知道在干什么,也许还在高雄街头跟乱糟糟的人群搂火,没准哪天见到已阴阳两隔........我这辈子能数上号的朋友就那么几个了。实话说我跟吴品交往不多,但我记得这人,他也时常在我梦中出现,一句话不说,只专心开车。中亚大漠一眼望不到头,我坐在车上惶惶不安,可他一直在开着车,那是当时我唯一的依靠.......算了,我的梦只有我知道。你知道人活着为什么吗?K上校。”

  “为了赎上辈子的罪。”虔诚的Jesus(自己问度娘——编者注)信徒如此回答。

  庭车常点点头,“我不想下辈子还在赎罪。”

  “如果吴品为国捐躯,那不是你的错。”

  “你杀人是Jesus的错吗?可Jesus为了替你赎罪,宁可自己钉死在十字架上。我当然不是Jesus,但我至少应该为曾为我付出的人,做我能做的。”

  “好吧。”K上校耸耸肩,“如果吴品真死了呢?你知道他本该死在花莲上空,但相关单位出了点小小意外,让他侥幸回到地面。你知道吴品一旦回到CB师幡然醒悟过来,那会是怎么样的后果。坦率地讲,如果阿兰朵弄不走他,就只能将他处死——这是基于我军利益考虑的,上将不可能为了你一个人而断送某个情报网络,和花莲前线上千将士的性命。”

  “听你这话.......”

  “刚刚收到确切消息,吴品已死。”

  庭车常沉默了。

  沉默的庭车常忽然操起那支小钉锤,砸向背投屏幕上,那张A国上校的脸。三名军人冲进来,那狠狠的*,一下子砸到他身上。

  “给脸不要验。”有人用生硬的中国俗话说,呸了一口。

  庭车常躺在地上,大腿不断颤抖着,上身没有丝毫动弹。血从他嘴里流出,流了一地。陡然暴戾的空气让整个房间都狰狞起来,仿佛此前种种富丽堂皇只不过是魔鬼的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