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深处 第八节 炮击
作者:九月的小说      更新:2018-11-11

  克林顿听到了他最不愿意听到的声音。

  炮击。

  游骑兵是一支以侦察和袭扰为重要任务的先锋部队,遭受直接性炮击对于游骑兵而言,往往意味着战场情报搜集工作出现了重大失误。优质的战场情报是A军作战制胜的决定性要素之一,在游骑兵战术指导手册里,此类失误被喻为“烈性传染病”,指挥官首先要做的是当机立断,命令部队快速脱离,以避免作战态势进一步恶化。

  撤退的命令还没得及下达,3发100mm制导型*已经开了花。

  单就攻击威力而言,82mm迫击炮与60mm迫击炮的差距并不明显,但100mm迫击炮与82mm迫击炮绝对不在同一档次,何况这些制导炮弹在一定程度弥补了威力的不足。此时此刻不会有人想到上帝,因为上帝也无能为力。

  尽管离弹着点有一段距离,克林顿仍被震得肺腑翻腾,头晕目眩。巨大的失力感层层压来时,他已捂住了耳朵,大声叫喊——就像平时训练时那样。不管是开炮的还是挨炮的都必须叫喊,叫喊不能减轻痛苦,但能够让包括耳朵在内的感觉器官少受一点损伤,好在炮击之后尽快恢复过来。

  不过此时对面也不好受。那名傻乎乎说“修正十米”的通信兵已经躺下了。好在炮弹是落在差不多二十米外,地形也并不平坦,所以他身上没有伤口。他是怎么躺下的,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李威上尉呼哧呼哧赶来,拦腰夹起这个兵,也没管是死是活,便朝炮弹延伸的反方向继续跑。马镇山拖着那支独一无二的81杠步枪,踉踉跄跄跟在后面——这位原本只能等人来救的中校团长一边赶路,一边抹掉从鼻孔、嘴里流出来的血,样子十分狼狈。

  好在后面没人来追,他们很快就钻进林子里。

  “你带了多少人?”马镇山在后面喊。

  经这么一提醒,李威重重地摔了一跤。通信兵醒了,从连长背上爬起来,茫然失措地看着身后乱糟糟的雪地。“他娘的你没死啊!”李威翻过身骂道。通信兵不知道在骂自己,转过脸来看团长。

  马镇山又吐掉一泡带血的口水,扶着粗壮的松树喘了两口气,重复那个问题,“你带了几个人?”

  “我们有五个人,团长。”通信兵愣愣地回答。

  猛然回想起机枪手惨状的马镇山,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那就还有两个。还有两个兵没上来。”

  李威呼地起身,走出几步后倏地停下,回身指着通信兵说:

  “你、你把团长带回去。”

  马镇山沉默了一会儿,既不同意,也不反对。他弯腰抄起一把雪,抹到通信兵的脸上连搓带揉。“清醒点了吗?”“哦。”“问你话!”“连长让我带你回去。”“那快走吧,别愣着。”

  两人不再迟疑地动身了。

  凡是个合格的军人,此时都不会去纠缠谁先走、谁断后的问题。连级以下带兵干部必须与士兵战斗在一起是铁的纪律,团级以上指挥员不得出现在一线也是铁的纪律,不管你是害怕还是不情愿,都得执行。

  薄薄的云层掠过一道亮光,闪现在对面山峰的上空。李威小心翼翼地从林子里爬出来,检查完子弹,据好枪,观察着雪地。

  炮击已经停止。

  雪地里静悄悄的,除了颗粒状溅撒成片的血点、跌落在焦黑弹坑旁的无主枪械和摊在裸露岩石上的残躯外,似乎再没有生命残留的迹象。李威注意到远处那点闪亮,他努力回忆脑海里稍纵即逝的轮廓........

  无人侦察机!这个念头驱使他奔跑起来。

  沿着此前跑过的路线,他离通信兵遗失的电台越来越近.......

  步枪、机枪、*一齐响了。子弹追逐着雪地里狂奔的人影,但那条人影并不孤独,因为沉默得太久的雪地里还有两支03式步枪也在开火。或许是雪地环境造成了瞄准偏差,也或许是老天爷突然开眼,他并没有倒下。当他终于要倒下时,身体正好压到了电台。

  信号没有断。

  “不要动!”李威向迫炮分队呼喊道:“敌人的飞机刚刚过去!”

  “你说什么?”

  “叫你先别转移!侦察机过去了,藏起来、快藏起来!断掉信号藏起来!”李威重复两遍后关掉电源。“准备撤退!”他重新操起步枪。

  一个兵甩出了*。另一个兵翻身起来。

  然而游骑兵终究是游骑兵,经历大小战斗不下二十次的克林顿少校已经意识到,情况并没有他想像的那么糟糕。正如机场情报组所分析的那样,敌炮兵主力不可能脱离大部队,留在这附近,刚才那阵炮击只不过是一小段插曲,并不足以动摇游骑兵分队的原定作战心。

  他决定追击,尽管这个决定来得有点晚了。

  遥远的海岸方向传来阵阵尖啸,层层尖啸像丛丛追赶的蝙蝠一般掠过染红的雪地,扑向对面那座山峰。

  那山好像快塌了,不断挣扎着却要拼命升起。

  这就是传说中的挨炮吗?ID团二营(原山地EB旅一营)炮兵连长折上尉蹲在猫耳洞里,惶惶地想。

  猫耳洞是荣誉营的步兵们用铲子一点点挖出来的。这座山头原本是ID团进攻3号机场的前进基地之一,但还没来得及发挥作用,就被遗弃了。敌骑1师一部抵达机场后,驻扎宜兰县城、苏澳港一带的陆战一师M777*炮群对此地实施了五次集中炮击,才将地表工事悉数摧毁,多数坑道也因为入口倒塌而失去作用。若非团长马镇山突然失踪,团部绝不会命令折上尉组织炮兵应急分队,冒险重返这里。

  不过这一带海拨较高,天气条件复杂多变,可供敌人选择的机降突击时机不多。炮兵应急分队装备的3门PP89式100mm迫击炮虽然属于大口径火炮,但设计轻巧,可依靠人力背负进行机动。再加上周边地形极为复杂的原因,折上尉并不担心打完炮走不掉。

  “我感觉你脸色不太好,连长。生病了吗?”有人不怀好意地问候了一句。

  折上尉摁亮电筒。坑道里骤然亮起的这道光,毫不客气地扫了那个兵一脸。

  “不调戏人你会死吗?”

  “我怕闷死。”

  “咳!空气的确......咳咳.........少说话,乌鸦嘴。”

  “我是说.......”那个兵打算辩解。

  “寂寞就玩自己。”折上尉关掉电筒。

  士兵们偷偷笑了。黑暗在继续,155mm*的轰击也在继续,灰尘不断落下,有时是大块的泥或石,拍得沙包“嘭嘭”响。可黑暗中那些苍白的脸上,渐渐泛起了红晕,像正被压在屁股底下的太阳照耀一般,美滋滋的。

  不知是谁又摁亮了电筒。

  虽然此时的猫耳洞里正处于严格的灯光管制状态,折上尉却破天荒地保持着沉默。

  那只电筒在嘴里咬着,照亮镜子里有些邋遢的年轻脸蛋,小伙子甚至拿出梳子,专心致致地刮起短得不再短的头发。别人的手冷不丁伸过来,在他脸上抹了一把。

  “我下辈子不做女人太可惜了,是吧?”小伙子毫不介意地说。

  那只手触电似地缩回去,带动全身,打起冷颤。

  “三班长?”折上尉出声了。

  正起鸡皮疙瘩的三班长应了一声,“到!”

  “准备*。”

  三班长怔了怔。

  “各炮班把炮具和剩下的炮弹,都集中到三班长那里吧。指挥班和观察所的仪器按9号预案另行处理.........”折上尉如梗在喉。对任何一名指挥员来说,炸毁装备都是最艰难的决定,“恐怕侦察机已经认定我们在这里了,如果是那样的话,转移方案得改一改。”

  负责指挥班和观察所工作的少尉心有不甘道:“我这边也没什么重活,要不按5号预案处理?”

  “少费话!这不是多一两斤的问题!”

  “连长.........”

  “没事。”折上尉强打精神,半开玩笑道:“不就是一辆玛莎拉蒂吗?国家烧得起。”

  烟雾刚刚散去。

  戴着口罩的游骑兵将战死的游骑兵挪到干燥的地方,摘下铭牌,清理遗物。一名中国上尉被两支枪顶着后背,双手反绑,跪在地上。克林顿少校在刚刚被拢到一起的三具中国尸体前蹲了一会儿,转身走过来。

  “你们不是来侦察的。”

  克林顿摘掉口罩,从帆布杂物袋里掏出一小叠“纠察”字样的袖章,一张接着一张,扔到上尉脸上。

  “这位士官是团部军务股的吧?如果我猜得不错,平时警卫连派什么人站岗,派什么人巡逻,都是由他挑选。这种人不应该离开团部,出现在侦察分队里。你们一定有什么特殊任务?至于你........你很像是一个侦察兵。需要语速再放慢一些吗?上尉。我的汉语并不是很好。”

  上尉一语不发,低头看着地上。雪已经化了,土原本就是黑的,没什么好看,也没什么可说,等待他的将是不厌其烦的审问、必不可少的殴打和漫漫无期的关押。只要战争还在继续,就会有人死亡、有人失踪、有人被俘,他不是第一个,也绝不是最后一个。

  事实上,克林顿并不奢望现在能问出什么。

  审讯和反审讯是游骑兵学校的必修课程之一,但审讯工作毕竟是一个细致的、需要时间的过程,往往要由精于此道的专业人员来执行,才能取得实质性成果。这让克林顿想起那个因高雄兵变而奉调南下的ROC宪兵上尉——令狐迟。据298旅宪兵连一名李姓尉官称,沉默寡言的令狐上尉在加入宪兵部队以前曾服务于某情报机构,尤其擅长审问大陆人。如果令狐迟在这里的话,或许事情会变得很简单。

  “算了。为保证你安全抵达机场,有些苦头是免不了的。”

  话音方落,克林顿飞起一脚。

  那两支枪飞快地移走,战俘被少校踢倒在地。少校继续用右脚猛踢战俘的鼻、嘴和小腹,接着又纵身跳起,以全身的力量踩到脸上。游骑兵怀抱双手,围观着这一切,有人不时给少校提供更好的建议。嚎叫、哭喊以及流血,所有能够想像的事情都在少校的脚下发生了。

  凡是有血有肉的正常人,都很难在亲眼目睹袍泽被杀后仍保持冷静。游骑兵们在指挥官面前表现得克制,不代表押解过程不会私下泄愤,现在克林顿替游骑兵们狠揍过一顿,起码能够保证战俘安全抵达机场。

  十分钟后,卫生官检查过战俘的脉搏和身体上各个要害部份,打个手势,表示“够了”。

  游骑兵们展开双臂,一一走向前来,与少校热切地拥抱、面吻,并说上几句表示感谢的帖心话。其中两名拽起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战俘,朝山下走去。

  卫生官对双方战死者遗体进行初步处理,又设置好明显标识物,最后用步话机向机场运尸队报告方位。

  队伍经过短暂休整,继续前行。

  对面那座山头上。

  155mm*的轰击渐渐平息了,弥漫的尘雾以极为速度散开、沉淀,无人侦察机放低姿态,重新打开声波探测吊舱,从没有一寸可燃物的地面上缓慢滑过。

  “这家伙不会有热成像仪吧?”三班长嘀咕道。

  折上尉小声回答:“屁大的肚子,最多再带个电视探头。这点常识都没有?”

  “看样子它真咬定我们了.......”

  “定时引爆器弄好没?

  “嗯。”三班长目送无人机翻了个身,沉入长长的山脊线下,“护卫组不是有挺88通机吗?干嘛不把它‘突突突’捅下来?”

  “《光荣使命》玩多了吧?”

  “总比憋着好......”三班长心里很不爽。

  “所——有——人,”折上尉瘪着嗓门,阴阳怪调地唤道:“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