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深处 第十五节 教堂里的枪声
作者:九月的小说      更新:2018-11-11

  李忆鸿知道完了。

  天色突然暗下来的时候,像是造物主事先早有预谋一样,远处轰隆的装甲车也跟着停了下来。步话机里传来那位老车长一如往日淡定的嘲讽:

  “大修那天我就说过,这批零部件肯定不是原厂的。机步营十一年的老兵你们不信,偏要信毛没长齐的军械官.......”

  其实装甲车并未完全停下。

  这辆号称“拥有自主产权”的“争气车”挣扎着调过车头,倒档改成前一档,可怎么也冲不出那条看起来不是很陡的水渠。不冲还好,一冲就猛抖几下,登时熄火。

  改道是不可能了,因为那意味着李忆鸿等人必须穿越二十多名枪手组成的交叉火力网,冲到街道另一头等着,才能上车。李忆鸿暂时还不知道那些人是什么身份,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的作战素质堪比“夜鹰”突击队。

  298旅宪兵连是按“夜鹰”标准进行训练的,但毕竟不是“夜鹰”。就算是“夜鹰”又能怎样?兵力是一比四。

  有人被流弹击中手臂,拼命地想甩开枪,可枪挂在脖子上,怎么也甩不开。板机却着魔似地一直压着,子弹乱飞。李忆鸿眼疾手快打了一枪。

  救场不能心软,当断则断。李忆鸿心里这么想着,毫不理会身边抑或惊恐,抑或悲愤的目光。

  “投降吧,王八蛋!”

  外面开始有人喊话,用的是每一个中国人都能听懂的中国话,可李忆鸿忽然觉得,听起有些别扭。下意识地,他拉过那名俘虏,手掌往那张涂着迷彩油的脸上一摸.......

  高鼻梁?他心里咯噔一下,又摸了一把。直颌、长脸。

  扒掉头盔,赫然一头金发。

  王八蛋!李忆鸿操起步话机,通过远处装甲车的无线电台中转,直接呼叫298旅总机。

  “A国人!是A国人袭击了我们的封锁哨!”

  “胡说八道。你看清楚没有?”

  “相信我,将军。我抓到了一个白人,我敢肯定他们是阿兰朵特遣队。”李忆鸿死死抓住那头金发。他确定那不是染的。

  “你怎么肯定一定是阿兰朵?”

  “他们当中还有不少华裔,能说国语,是受过游骑兵特训,专门派到西太平洋战区的——实力与我们不相上下。是K校的人,是阿兰朵!”李忆鸿坚信不疑地回答。

  作为这场政变的幕后支持者的前线代理人,A国联合特种特战司令部驻太平洋战区联络官K上校对298旅宪兵连的每一个防区、每一步行动都了如指掌。按战区组织条例,K上校不需要通过太平洋司令部批准就可随时调动“阿兰朵”特遣队。

  “如果他们是A国人,那就只能是阿兰朵,”李忆鸿得出结论,“我们被K上校耍了。他们摆明着要给文官们留一条生路,不想赶尽杀绝。”

  在“红蜘蛛”部队的档案里,艾合木提下士出生于伊~犁州阿勒泰县,是南疆军区应总参二部五局特殊需求,从自治区某民族中学特招选送的塔塔尔族(注:中国56个民族之一,语言、风俗突Jue化的欧罗巴人Zhong)优秀青年。

  艾合木提上高中时就得过学校英语演讲比赛第二名,在“红蜘蛛”教导中队受训期间,还利用训练间隙,自学了俄罗斯语。他踏实肯干,乐于学习,曾多次受到部队长胡安上校的点名表扬。保送解放军洛阳外国语学校委培的通知书下来那天,他得知部队要开拨前线,就把旅行箱换成了行军包,主动申请加入作战队。鉴于他的各项战技水平处于教导中队学员前列,并达到作战队标准,局首长特批了他的申请。

  阴差阳错,艾合木提下士的意外被俘,竟为部队达成某项作战目的造就了一个绝佳机会。带队指挥员蒋云中校连做梦都没想到。

  “但是人还得救出来。”蒋云在步话机里一再强调。

  “我弄丢的,我自然会弄回来。”

  司徒昂赌气似地回答。

  “红蜘蛛三剑客”里最较真的人是司徒昂,最不会较真的正是蒋云。

  最能打又最不较真,这种人往往更容易赢得众人尊敬。尽管司徒昂是凭着首屈一指的战术指挥能力,获得局首长及队友们普遍认可,并最终坐上“头号种子”宝座的,但司徒昂心里总有那么一点点的不甘。他觉得他自己所获得的一切都是蒋云主动让贤的结果,越是这么想,他付出的努力也就越多。他向来都是那么较真。当然,诸如种种,并不影响两人之间的友谊。

  较真的人总是先天性缺乏某方面天赋,但这种人往往是最上进的。

  总参二部专职副部长王达明少将在批复“红蜘蛛”部队长候补人选的时候,曾对胡安上校说过这样一句话:“我有个部下干某一行就很有天赋,但他现在越来越堕落了,要是像司徒昂那么较真就好了。”

  将军嘴里那个自甘堕落的部下是谁,胡安上校不知道,但胡安很清楚“红蜘蛛”需要司徒昂这种人,正如王达明很清楚“寡妇”需要自甘堕落的那个人一样。

  不过这些统统与司徒昂无关,至少现在,他只须按照“自甘堕落的那个人”定下的目的去做就好了。在接应“寡妇”组织成员令狐迟时,“红蜘蛛”的身份绝对不能暴露,这是“寡妇”组织代理人蝎子少校对此次行动的基本要求。

  那伙人好像不像之前那样急着离开。

  负责侧翼支援的王小帅忽然传来话说:“哎?我说,那玩意儿好像抛锚了?”

  “什么叫好像!”司徒昂毫不客气地教训起同为少校正营职中队长的王小帅。

  “我是说,嗯,他们暂时走不掉了。你上不上?不上我可上了。”

  思量片刻,司徒昂说道:“既然他们走不掉,那就稳妥点好。再变一下方案,我在这边压着,你悄悄摸过去。注意别误伤蒋头儿。”

  “收到。”

  紧接着,司徒昂朝之前喊话的队员点了点头。那是赞许的点头。

  训练时穿着同样的衣服、操着同样的步枪在一样的海水、泥洼甚至粪坑里吼着同样的问候敌人和教官直系非男性亲属的粗话,休息时在同一片蓝天下泡着同样泌人肺腑的温泉,彼此指着同样的伤疤发生同样的笑声,大家都是同样的战士,从来没人会去关心谁的鼻梁更高、谁的瞳孔不同。直到忽然有一天,一个叫艾合木提兄弟被俘了。若非这位队员猛地提醒,司徒昂怎么也不会意识到“红蜘蛛”里的确有些兄弟是有所不同的。

  顺水推舟,能蒙就蒙。司徒昂心里如是想。

  “他们刚刚使用其它跳频方式对外联络,有理由相信,通话对象应该是王建平。不过由于设备限制,我无法得知具体通信内容。”负责电子通信的人对司徒昂说。

  “这就够了。”

  司徒昂望着不时传出几声绝望嚎叫的巷道,表情亦悲亦喜。

  蒋云也注意到了那辆装甲车的异常。

  他所处的地置,正好在巷道的另一边的教堂里,距那几声让人隐隐有些不安的嚎叫只有几米。只要翻过破败天主教堂的围墙,一通扫射,就可以将负隅顽抗的区区几名敌人统统射杀。当然了,号称“王版夜鹰”的298旅宪兵连不会忽略任何一个可能致命的角落——他们应当对此有所准备,况且手中还掌握着一名俘虏。

  稍稍松了松手中的T91式突击步枪,蒋云有些犹豫。

  子弹不多了。

  近几天的战斗频率很高,弹药消耗得太大,补给基本上依靠战场获取。从王小帅手上拿过的这支枪里还剩8发子弹,即便是公认“红蜘蛛”头号射手的蒋云,也不能保证在近距短促混战中枪枪命中。

  街对面的压制火力忽然加强了许多,像是发出某种信号。

  蒋云摘掉“50米障碍跑”时碰坏的耳机,扔到一旁。他很快又摸了一把,留在掌心的血很鲜,但不是很多,他知道耳朵基本上还算完整。眨了眨那只很久以前就失去大多数功能的眼睛,他重新调整呼吸,将注意力都集中到唯一可以依靠但已疲累不堪的另一只眼上。

  背后有点声音。很小,有节律。

  是王小帅。

  得到蒋云表示已确认友军的安全手势后,王小帅才小心翼翼走出来。地下有很多碎掉的瓦的和断掉的砖,必须很慢、很轻,才能做到不留声响。“那边有一段墙快塌了,一脚就可以弄翻,”王小帅低声说着,把一支临时插在裤腰带上的T75式9mm手枪(仿自意大利*92F手枪)递给蒋云,“给你凑的,子弹管够。”

  蒋云想了想,只好又把步枪还给王小帅。

  按“红蜘蛛”近距突击作战操典,持战斗手枪者不加入突击,但必须在突击组交火后两秒内加入战斗,逐一补枪。

  补枪这项工作并不简单。所有在前方出现的生命都可能成为目标,包括被敌人击中的队友。因为双方穿的是同样的ROC制野战服,混战时,很难在短时间内区分谁的手臂系了毛巾、谁的没系。

  “我的脑袋比较大,到时候可别射错了。”王小帅凑到蒋云耳边嘿嘿一笑。

  蒋云瞪了一眼,朝只需一脚就可以踹通的墙摸去。

  王小帅举起左手掌,开始默数。五、四......

  “闪开!”

  蒋云暴喝一声。

  从听到“闪开”那声起,李忆鸿就知道自己蒙对了。

  越过围墙到巷道另一边的*爆炸后,他一脚踹通那段墙,冲进去一通扫射。和平常训练的一样,二号突击手很快往闪过一只鞋的教堂大门接上一枚*。

  “压上去别停!追着他们的屁股打!”李忆鸿退到右边,将通道将给擦肩而过的三号突击手,并迅速地换完了弹匣。

  第二枚*炸起。

  教堂里突然射出一发子弹,将正要跃过门前残墟的二号突击手撂翻在地。

  李忆鸿眼疾手快,一把把补到自己位置上的三号突击手拽了回来。突击突然被打断。后续队员不得不就地散开,寻找可以依托的隐蔽物。

  教堂里闪出一个影子。

  那影子狠狠地撞开李忆鸿,寒光一闪,将匕首狠狠地插进了四号突击手的背上。

  李忆鸿挣扎着正要爬起,便被人踩了一脚。接着又是两脚、三脚.......越来越多的脚从他身上踩过去。当他感觉到模糊的视野里不再有影子晃动时,一根管子顶到他的鼻梁上。“砰!”

  李忆鸿死了。

  不管他受过多么苛刻的训练,拿过多少勋章,死了就是死了。不管他是死在天主教堂前,死在武当山上,还是死在妈祖庙里,造物主给每个人的生命都只有一次。

  李忆鸿死了,但撕杀仍在继续。

  匕首、刺刀、*甚至拳头,所有可以想像的武器交织在一起。不时有零碎的枪声响起,但很快便被怒嚎与惨叫层层淹没。

  作为第一个反突击者,蒋云手里已经没有任何可以借助的工具了。他此时正用双手死死掐着一个脖子。那脖子正在喷血,一股接着一股,往他的脸上喷。他坚信这个人已经断气了,但他蹬不开这条身体,因为他的身体已被两只手和两条腿牢牢锁住,像打了个死结一样,不管肌肉和骨骼是否还能工作都无法解脱........

  啊!啊!啊!

  海。

  好深的海。

  不,那好像是沼泽。

  他越是挣扎,越是无力。他倏地看见,妹妹背对着自己,向岸上跑去。妹妹穿着小时候最喜欢的红裙子,光着小脚在石头上跑。跑着跑着,教堂里的钟声“嗵”地一下,世界冻住了。一柄匕首插在妹妹的背上。

  “蒋雨!蒋雨!”

  “哥.......救我,哥!”

  “哈哈哈——哈哈。”

  那笑声.......

  蒋雨倒在岸上,连个面都没见到哥哥就倒下了。尽管她还在挣扎,但有一只手,很快毫不留情地拨出那柄插在她背上的匕首。血槽拉出了一片血,喷起来,飘下去,就像雨一样。血雨里扭过一张脸,赫然是贾溪。

  “那是我妹妹!我妹妹!”

  “我知道。”贾溪“咯咯”笑起来。她扔掉匕首,张着两只血淋淋的手,慢慢地,摸向蒋云的脸。摸着脸,摸着鼻子,摸着嘴。最后,轻轻地搭在喉咙上,用力、用力、用力.......

  “贾溪?”

  “干嘛!”

  “别凶嘛。问你一下,真不介意我有一只眼看不清你?”

  “不是还有另一只吗?”

  “可要是.......”

  “吐!赶紧吐掉!呸、呸、呸!”

  “呵呵。不过就算两只眼都看不见,我可以用手的。”

  “你!你别、别乱.......”

  “什么?”

  “......摸.......”

  “好!”

  “头儿!听到我说话吗,蒋头儿?”

  “Jesus(注:自己问度娘)!”

  “Jesus?不不,我信阿拉的。我是欧合木提。欧合木提心里只有一个神。中队长!蒋头儿缓过劲来了,真~主~保佑,他醒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