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紧紧抓着自己衣服的下摆，站在父母的尸体前，低着头啜泣着。在他哭得最吵的那段时间里，马失礼把他交给特温斯，顶着身体的疲惫逃去村里又转了一圈，没有发现其他幸存者。

　　他只在村里找到一些微微发黑的面包和干净的水，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便找了块干净的布，弄了个壶尽量带了出来。毕竟他现在真的需要一些补充。

　　他用清水洗了洗左臂巴掌大的伤口。切口边缘微微泛黑，不过感觉没什么大碍。一边包扎一边感慨着，自己从陨星城出来真是灾祸不断，到现在只剩一条左腿还完整无缺了。

　　随后，他一边用同样从村里找来的老旧铲子在田里挖坑，一边往嘴里塞面包。特温斯蹲在他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铲子铲出每一块土壤。他将铲子插在地上喘了口气，掏出水壶喝了两口，目光不由落到路边的孩子身上：那孩子依然站在那里，低着头。放在脚边的包裹里，黝黑的面包一块都没有动过。

　　他不由叹了口气。特温斯顺着他的视线也望向孩子，随后问：“他为什么一直哭？”

　　“你不明白吗？”马失礼看了她一眼。

　　特温斯摇了摇头。

　　“刚才你弄晕了他，我还以为你明白的。”他说。

　　特温斯略一沉吟，说：“只是感觉不能让他看到你杀他妈妈，具体为什么，我也不太明白。”

　　他摇头道：“他妈妈不是我杀的。”

　　特温斯眨了眨眼：“嗯……可她当时还在动，还活着呀。被你这样一下，就不动了。”

　　说着她还用一个手刀比划了一下。

　　“还能动啊……”他把下巴抵在铲子握把上，望着那个孩子怔怔出神。“在你们魔族看来，那样还算活着吗？”

　　特温斯点点头。

　　从这个角度来看，亡灵确实也能算是“活着”。毕竟马失礼今天的行为，毫无疑问是“杀死”了很多亡灵。

　　勇者的手上从来不乏鲜血，既有怪物、恶鬼、类人种的，也有人类的。其中甚至不乏某些罪不至死，甚至是完全无辜的人。世人只道勇者是人类的希望之光，却不知想要背负起这份希望，有时也不得不做一些违心的选择。

　　他望着右手手背上那片丑陋的疤痕，一言不发。

　　亡灵会说话，看上去也有思维。是否也有坐下来谈一谈的可能？随即他摇摇头驱散了这种想法——

　　他想起亡灵法师那操控尸体的法术。如他所预料的一般，被操控的尸体中存在正在凝结的灵魂结晶。骷髅士兵大概就是这么来的。那么他们在福里斯特树海的尽头遭遇的，那一望无际的骷髅海，是否意味着山对面的住民已经……

　　只要亡灵仍在使用这种法术，人类与它们就没有和谈的余地。

　　他想着这些，再次挥动铲子。铲了两柸土后，铲子再度插入泥中，却忽然停下了动作。他握着铲子握把，冷汗直流。他忽然趴到地上，还没细听，在一旁目睹了这一连串动作的特温斯便说：“来了好多骨头哦。”

　　马失礼也听出来了，也不去细究震动传来的方向究竟会有多少亡灵，赶紧起身拉起特温斯跑到孩子身边。他迅速收拾了地上的包裹，从刚才干掉的骷髅遗物中挑了一把还算不太旧的长刀，抱起孩子翻身上马。

　　“妈妈……爸爸……”

　　孩子在他怀中挣扎着。

　　“没时间埋葬他们了！”马失礼喊着的同时一夹马腹，朝着北方疾驰而去。

　　但孩子的挣扎丝毫没有减弱，无奈之下他只好指着跑在一旁的特温斯说：“再不听话把你丢给她了。”

　　孩子一听，顿时不再反抗，趴在马背上低声呜咽着。特温斯望着马失礼眨了眨眼，而他则摇了摇头。

　　忽然，他想起了什么，一勒缰绳，回头望去，默默计算着距离。他神色黯淡着，思索了几秒，指尖轻触胸前的项链，将蕴含在魔石中的点点魔力抽了出来。随后他头也不回，趁着魔力流失之前，朝身后打了一个响指。

　　魔石蕴含的魔力极其有限，但这时本来也不需要计较法术的威力。身后的路边，在他施法范围极限的距离上，泛起微弱的火光。他按住想要回头看的孩子，一夹马腹，沉默着离开了极南村。

　　穿过树林，旁边是一座平缓的山丘。马失礼想了想，驱马向上，十几步就到了坡顶。

　　他坐在马上向南眺望。越过枯槁的树林和仍在幽蓝色火焰中燃烧的村子废墟，他隐隐看到一条白线。

　　“特温斯，能不能借点魔力给我，一点就好。”

　　特温斯“哦”了一声，握住他伸向她的手。

　　一股浑厚的魔力透过指尖传入他体内。

　　“太快了，等一下，温柔一点！够了够了……多了多了……住手！不要啊！要死了要爆掉了！”

　　马失礼拼尽全力甩开特温斯握紧的小手，要是再慢上那么一点，感觉全身的脉络就要被汹涌的魔力撑炸了。

　　他喘了两口气，终于把体内的魔力平息下来。随后他闭上眼睛。

　　“……近在眼前。”

　　与传统的神语系咒语不同，这个由某位冒险者开发的法术使用了人类的语言做咒语。这个法术最初的用处就是用于偷窥，至于他们曾一起偷窥了什么……

　　马失礼不由抹了抹鼻子，睁开眼睛，随后被眼前西瓜大小的骷髅头吓了一跳，险些从马上翻下来。他赶紧调动魔力调整视距，定睛一看，整个人愣在当场。

　　一望无际的亡灵，一如当初在福里斯特树海的尽头所遭遇到的一样。

　　匍匐在地面，小巧迅捷的四足骨兽；漂浮在空中，若隐若现的游魂；比常人高大，一腿分四足力量奇大的风车骷髅；身披黑色铠甲，骑着骨马的白骨骑士；用无数骨头拼装而成，步伐缓慢宛如山丘般的骸骨巨人……

　　毫无疑问，那是一支亡灵大军。

　　他继续调整着视距，试图估算这支军队的具体数量和大致构成。忽然，一只手持木杖，身穿繁复黑袍的骷髅抬起头，和他对上了视线。它的下颚一张一合，像是在说什么。随后木杖往地上重重一敲，马失礼的视野顿时被打回了小山丘上。

　　同时，一股莫名的恐惧在马失礼心头升起。他一闭上眼，就能看到五席和伊斯卡尔——他看到了她们的尸体，背后是熊熊燃烧着的王城，以及一片血色的天际。

　　“冷静，冷静。鼓起勇气！”他调整着自己的呼吸，不断默念着。同时他心里也有些后怕，那个亡灵居然相隔如此之远都能给自己来这么一手。如果对方施加的不是恐惧术而是更为高深的心灵魔法，只怕他当场就会失去神志，任由它们过来宰割。

　　他不再多想，喊了特温斯一声，调转马头直朝罗卡镇而去，再也没有停下。

　　*

　　接近傍晚的时候他们回到了罗卡镇，见到了在广场上支起大帐篷的沐恩哈弗泰格。镇上所有人几乎都聚在广场上，他们神色黯淡，略显疲惫，但他没见到几个背着包裹的人。

　　见沐恩等人面色凝重，马失礼问：“怎么了？”

　　沐恩侧身，指了指桌上的地图上罗卡镇西南的林地说：“往这两处去的人，还没有回来。”

　　“是吗，看来得加紧了，不出意外夜里后续部队就可能到这里。”马失礼点头道，随即他发现众人看着他的眼神有些奇怪。

　　“极南村那边情况如何？”沐恩哈弗问。

　　“没了。”马失礼指了指身后的孩子。“他是唯一的生还者。”

　　警备队众人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又怎么了？”他问。

　　没人回答他，好一会儿，沐恩才缓缓开口道：“你真冷静。”

　　他挑了挑眉毛：“怎么说？”

　　“往西南去的两位，还有极南村的人们，都是我们的朋友……”

　　“所以呢？”

　　沐恩板起脸，说：“我们很难过。”

　　马失礼翻了个白眼，耸了耸肩说：“啊是吗，我也很难过。所以你们大家聚在这里是在开篝火晚会缅怀你们的朋友？”

　　他说着拍了拍桌上的地图。

　　“有一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亡灵军队已经到极南村了——注意，是军队。我不确定它们的目的，但现在你们还有更重要的事做吧？比如让聚在这里的大伙赶紧带上行囊准备跑路？”

　　众人陷入沉默之中。沐恩开口道：“大家……还是想等等他们两个。这也是我们的意思。”

　　“就为了这个，这些人现在连东西都没收拾？”马失礼指着帐篷外。

　　“为什么我们得听你的？”帐篷外有人口气不悦道。“这里是我们的小镇，我们有自己的决断。”

　　马失礼朝外望了一眼，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在这里，显然都有在听他们的对话。

　　但他没有理外面的人。

　　“我是真的庆幸他们还能站在这里向我申明自己的主张。”他回头对沐恩说。“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这两骑走出没多远就遇敌了呢？我回来说不定就得面对一个镇子的尸体。”

　　沐恩没有说话。

　　“我听说了，那个喵星族的小姑娘是魔族假扮的吧？你和魔族混在一起，我们凭什么要听你的？”

　　外面的人喊道。

　　“说不定那些怪物就是你们引来的……”

　　这诛心的话头一起，就再也停不下来了。特温斯抖了抖耳朵，望着外面的人群。

　　马失礼皱着眉扫过警备队的众人，问道:“你们打算怎么做？”

　　“我们……”沐恩犹豫着与其他人交换了眼神。“到最后时刻，我们会带着大家往东北的陨星城去。在那之前，我们想尽量……”

　　马失礼点了点头，陨星城守军众多，还是索斯国南境女神教势力的中心，有大批护教骑士镇守。

　　“那这孩子就交给你们了。”他说着，轻轻拍了拍孩子的后背。那孩子懵懵懂懂，顺势走到了沐恩身边。

　　“保险起见，天黑下来就是最后时刻了。那时再不走，带着平民可能走不到陨星城就会被追上。”

　　沐恩眼中有些诧异，问道：“那你呢？”

　　“我们这就走，我可不想留在这里陪你们，说不准一会儿就再来两支骷髅小队呢。”马失礼指了指身后帐篷外的人群。“而且你们似乎不太欢迎我们。”

　　沐恩向前一步，沉声说道：“你打算抛下大家自己离开？”

　　外面的人群顿时沸腾起来。马失礼被吵得心烦之际，特温斯忽然手一挥，场面顿时安静下来，人们纷纷张大了嘴巴，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各自捂着脖子手忙脚乱。

　　“吵死了。”特温斯抱怨道。马失礼不由为她这个超大范围的沉默术竖起了大拇指。

　　“我本就和你们不是一路人，哪来抛下一说？”他说。

　　“你看起来很强，应该有很多战斗经验。”沐恩来到他面前说。“如果你愿意留下帮助我们，大家的存活率会高很多。”

　　马失礼微讽道：“我一个和魔族混在一起的人，凭什么要留下帮你们？而且想提高存活率的话，早就好收拾东西跑路了。”

　　“我们为这里做的已经够多了。”他面朝帐篷外，大声说。“来犯的怪物我帮你们杀了，极南村也去了，这个孩子已经安全送到了你们手里。至于你们走不走，我不在乎。”

　　他顿了顿，接着说：“大贤者伊斯卡尔常说，拥有选择的权利是一种幸福。但人往往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一些代价。祝愿你们今天的选择不会给你们招来灾祸，但即便招来了希望你们也不要后悔。毕竟路是自己选的。总之我要先走一步了。”

　　说完，他拉着特温斯就要朝外走。临出帐篷之际，他回头叮嘱了一句：“无论如何，至少给我把那个孩子安全送到陨星城。”

　　沐恩哈弗泰格抿着嘴，略显踌躇，最后还是点了点头。他那魁梧的身影此时看来竟是有些无力。也许对前一天还过着平静安稳日子的人而言，今天遇到的一切实在太过难以接受，所以才会抱有那样天真的想法吧。

　　马失礼和特温斯从帐篷里出来，人群缓缓为他们让出一条路。一路上人们指指点点，让出的路在他们走过后边又围了起来。他在人群中看到了早上遇到的面包房大叔布瑞德。布瑞德身上背着包袱，挤在人群中向两人点了点头，马失礼也点头致意。

　　帐篷里，站在沐恩脚边的孩子举起小小的手臂，轻轻挥了两下。

　　出了罗卡镇，两人朝西北方走去。走了一会儿，特温斯忽然问：“为什么不亲自送那孩子？”

　　马失礼挠了挠下巴，说：“我怕那群年轻人脑袋一热留下来和故乡共存亡。有那个孩子在，他们中至少会有一人去陨星城，好歹能多保住一条人命。”

　　见特温斯一脸狐疑地盯着自己，他才无奈道：“好吧，是因为陨星城有一群要弄死我的糟老头子……”

　　他低着头看着脚下的土壤，自顾自接着说。

　　“我已经不是勇者了，留下也救不了他们。”他望着西落的夕阳，缓缓道。“而且，这可能是我人生中最后的假期了，就让我休息会儿吧。”

　　嘴上这么说着，他却忽然停下脚步，回望那即将消失在视线里的罗卡镇。

　　到明天这个时候，城里那么多平民，会有几人活下来，几人死去？

　　南方的天际一片灰暗——黑夜即将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