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压顶，狂风呼啸，豆大的雨滴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时已入冬，雨水淋在身上，冷得浸入骨髓。

　　二人各拄一根树枝，踉踉跄跄地冒雨而行，山路两侧尽是于暗影中摇摆不定的矮树，似是黄泉道路上张牙舞爪的鬼影。

　　六娘面无血色嘴唇青白，浑身上下都已被冷雨淋透，狂风一过就情不自禁地打着摆子，若有愚夫愚妇路过，说不得要把她当作淹死的水鬼。

　　老汉比六娘强也有限，他面色惨白与厉鬼无异，全身上下寒战连连，时而打两个喷嚏，清水一样的鼻涕顺着胡子流下。

　　老汉见六娘快要支持不住，把身上破烂不堪的汗衫脱下来，要给她披上去，六娘却一瞪眼，哆嗦道：“爹...你快穿上...六娘...不冷...”。

　　老汉不由分说地将汗衫披上，疼惜道：“六娘啊，爹不冷...阿嚏...爹是看着你心疼啊，这仙...阿嚏...咱不寻也罢，可别伤了身子。”

　　六娘道：“爹，快到了...就快到了...”

　　老汉还待再劝，六娘却执意不肯，兀自蹒跚而行。

　　列风淫雨之中，父女二人追着脚印，又缓缓行了两里多地，却发现地上的痕迹渐渐模糊，终于在转过一方巨石后，再也寻之不见。

　　六娘终于忍不住，跪地悲泣道：“爹...娘的仇...孩儿无能...”她的声音低了下去，逐渐变得时断时续，后来就声息全无。

　　老汉将六娘拥在怀里，仰天悲嚎道：“苍天何其不公！！苍天何其不公！！是爹无能啊...六娘...”

　　他泪眼朦胧仰天长啸之际，忽觉冷冷雨水不再落下，老汉惊疑之间扭头看去，身周六尺之外依然是倾盆而下的瓢泼大雨，六尺之内却再无一滴雨落下，仿佛是一道薄薄的水帘将父女俩罩在了里面。

　　明亮的火光从老汉的头顶照耀下来，老汉抬头看去，只见他们寻而不得的神仙正坐在巨石之上，她左手擎着火把，右手擎着一道水柱，那水柱反常的向上升起，然后延展开来，化作一个透明的水帘直垂而下，正正好好罩住了六尺之地。

　　“神仙...？”老汉揉了揉眼，犹自不敢相信。

　　其实灭绝初时本没有收留这对父女的意思，却也不想当面拒绝这两个可怜人，于是故意留下脚印，想看看六娘是真心还是假意。

　　半天之后，灭绝于山巅观望二人依然一心一意地跟随着，也就不准备再为难这父女二人，反正峨眉山上还缺些人手。

　　但她见父女二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样子，心生不忍，想为他们找些暖和的衣服来，于是她加快脚程，沿着山路行至一座小镇上，在一处富丽堂皇的豪宅中，偷得几件新衣和一些银两。

　　灭绝并不是铁石心肠，也不是故意让这对父女于暴雨之中跋山涉水，当她沿着山路返回时，山雨已是簌簌而下，她也是在大雨中急奔许久，才在巨石旁找到了他们。

　　所幸她来的并不算晚。

　　灭绝轻飘飘地落下，于父女身旁坐定，峨嵋九阳功在经脉中蓬勃运转，丝丝缕缕的热气从毛孔中排出，很快将这六尺之地完全蒸干。

　　她气运双掌，将路边生的一棵矮树拍断，一道高周波水刀从水柱上电射而出，如灵蛇般在断裂的树干上一扭，一块块整齐的柴禾就此新鲜出炉。

　　灭绝把手搭在垒砌好的柴禾上，浑厚的阳和内力在木柴中越转越快，很快袅袅的水汽就从木柴中蒸腾出来，又过了一会儿，干燥的柴堆里一缕烟气冒了出来，零零星星的火苗升腾而起。

　　水帘之外，是狂风嚎叫冷雨泼洒，水帘之内，是温暖舒适一片祥和。

　　老汉不是痴愚短见之人，他也见过不少武林高手，却从未见过如此神乎其技的绝学，在他看来，这完全就是陆地神仙般的手段。

　　好半晌，老汉如梦初醒恭恭敬敬道：“不知神仙找我父女二人所为何事？”

　　灭绝笑道：“你这老汉好不讲道理，分明是你父女二人尾随于我，又哪是我寻你们了？”

　　老汉见灭绝一笑，却少了些紧张，他悲切道：“啊！是六娘想要寻您老人家...六娘她...”

　　“六娘只是晕过去罢了，你又在这里鬼叫什么？”灭绝斜眼看他。

　　老汉闻言面色一滞，连忙将手搭在六娘腕上，脉搏虽是微弱，却无异状，他长舒了口气，挠头道：“是我糊涂了！是我糊涂了！”

　　灭绝正色道：“我倒要问问，你父女二人和那许多人，又是为何会沦为囚犯？”

　　老汉小心翼翼将六娘放在火堆旁，这才答道：“神仙误会了，我等虽身披枷锁，却不是囚犯，而是‘驱口’，是蒙古人的奴隶。”

　　“老儿名叫陈三一，本生活在江浙一带海边的渔村之中，小人家里世代行医，从无作奸犯科之辈。”

　　“神仙有所不知，大元治下，人分四等，最高等为蒙古人，蒙古人下是色目人，色目人之下是胡化的汉人，最低等就是我等南人。”

　　“老儿身为南人，赋税徭役本就繁重不堪，却还在逐年倍增，老儿一家实是交不齐赋税，才被官府贬为驱口，送往大都为奴。”

　　“老儿一家在汝阳王府勤勤恳恳工作五个年头，却没成想老儿的结发妻子绣娘被鹿杖客看上了，绣娘不堪受辱，遂而自尽。”

　　“汝阳王世子郡主对着鹿杖客颇为看重，一怒之下，将老儿一家发配往蛮荒之地，是以才和神仙遇上。”

　　灭绝闻言，心下震动，对这个世道有了更深的认识，重塑乾坤的意志愈发坚定。

　　她又细细瞧了一眼陈老汉，才发现在那浓密的须发之下，是一个三四十岁的壮年汉子，只因在这恶劣的环境中挣扎求生才显得老了。

　　却在这时，六娘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她打了个寒战道：“爹，好冷...”

　　陈三一连忙搭上了六娘的脉，少顷，他又摸了摸六娘的脑门，看了看六娘的舌苔，才安慰道：“六娘放心，你乃是肾水不足阴寒入体之症，明日爹摘些草药给你治病。”

　　六娘懵懵懂懂地再次睡去，灭绝却眼前一亮，问道：“你方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