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宫月夜 第一章 陈年旧事(二)
作者:满碧乔的小说      更新:2019-01-21

  赵宫位于邯郸城南,铺排百里,占了整个都城的一半,其间耸立着一座百尺高台,象征着赵国王室直冲霄汉的心气。虞儿虽从小生长在邯郸,却也是头一遭来到宫城周遭,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人儿被王城巍峨之气震慑,两脚亦有些不听使唤了。

   可她还没踟蹰两步,便引起了身侧侍卫的侧目,看那人凶神恶煞,不似好说话的主,虞儿赶忙快步跟上队伍,暗地偷偷掐了自己两把,骂自己怎的还有空胡思乱想,当务之急,乃是赶快动动脑子,想清楚如何应付太子雍啊!

   一行人浩浩荡荡行至宫城北门,宫门次第而开,虞儿百般不情愿地走入宫城内,听到丈高木门重重合上,她才真正意识到,这次可真的是闯祸闯大了。

   到了东宫,只怕要被刑讯,想到这里,虞儿的双腿沉重得有如灌铅。进入内三门后,太子雍下了车,与众人一道步行,结果未走三两步,便见一宫人趋步小跑而来,用长袖掩口,在太子雍耳边说着什么,太子雍微微颔首,随那人向正殿走去。

   虽多有避讳,但国君卧病的消息,还是传遍了赵国四境,想来太子雍必是去向病中的赵侯请安,再将与肥义商讨之事告知于他。虞儿跟着大部队来到东宫,才进大门,便被人五花大绑,丢进了柴房里。

   她似是猜到会有如此境遇,不争辩不反抗,头一偏,倚在柴火堆上睡了过去。等她再度醒来时,夕阳已沉下地平线,柴房内一片昏暗。小腹隐隐传来一阵嗡鸣,虞儿咂咂嘴,心想不知往后还能不能吃上丞相府的烤羊腿,蓦地有些伤感。

   正当这时,柴房的门忽然打开了一条缝,一个侍卫模样的人猴似的钻了进来,蹲在虞儿身侧,一脸崇拜:“少侠,若你还能活着出去,便教我骑马罢。”

   虞儿定睛一看,这不正是今日捡了竹篪向太子雍打小报告那厮,嗔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我若死了,也可以教你骑马啊。”

   那侍卫一脸诧异,方要问虞儿什么意思,便听东宫大门响动,太子雍终于回来了,那侍卫赶忙溜了出去,未过多久,便有人推搡着虞儿走出了柴房。

   夜里风凉,太子雍身披裘裳端然立在庭院之中,看到虞儿,他沉声对旁边的侍卫道:“开始吧。”

   方才那侍卫牵着两匹高头马从后院走出,另一侍卫则吹起了虞儿的竹篪。虞儿左看右看,竟发现这两人长得一模一样,想来是双生子,难怪对她的态度如此大相径庭。

   太子雍依然立如玉树临风,但看到马,心里还是有些发怵,在侍卫吹起竹篪这一刻,太子雍心头一紧,好似真的回到了十年前,自己亲眼见母亲跌落马车,又被马踏断肋骨而亡那一幕。

   不过,眼下这两匹骏马摇头甩尾,神态如故,分毫也没有狂躁的迹象。虞儿暗骂太子雍蠢,嘴上委屈巴巴说道:“我都说了,下午的事跟我没有干系,太子殿下恩将仇报,还把我绑来,实在是太欺负人了!”

   太子雍走上前来几步,与虞儿相对而立,他的神色清冷,模样却着实没得挑,虞儿再像个小子,到底也还是姑娘家,不自在地偏过头去,心想先前她曾听闻太子雍的母亲是赵国第一美人,难怪他生得这样好看,只可惜啊,是个面瘫。

   太子雍自然不知道虞儿的心思,他眉尖微蹙,一抬手,示意左右为她松绑。虞儿舒活舒活僵硬的身子,点头哈腰向太子雍致谢,可太子雍并未吃这一套,将竹篪夺下,径直放在虞儿嘴边:“你吹。”

   太子雍的目光像两柄冰剑,令虞儿不寒而栗,她吞了口水,将手在麻褐上搓了两下,接过竹篪,一脸的视死如归:“吹就吹,有什么的。”

   语罢,虞儿在众目睽睽下走到井边,舀水冲了冲竹篪,搓洗干净放在口边:“我吹了,你们别后悔!”

   听虞儿如是说,东宫院内十余侍卫如临大敌,拔剑执弓,一会儿看看虞儿一会儿看看马,忙乎的不可开交。

   虞儿闭目凝神,猛力吹了一阵,竹篪登时发出了尖锐的嘘嘘声,绵亘不绝,几匹马安之若素,几名侍卫却小腹一紧,向太子雍告罪后,捂着裆争相蹿向后院的茅房。

   虞儿笑得前仰后合,却看太子雍岿然矗立着,神色依旧是那般喜怒不辨,她赶忙忍笑,拱手道:“太……太子殿下果然气度不凡,肾经也比旁人强不少呢。”

   太子雍俊颜青筋一跳,正要作色,只听门外宫人来报:“殿下,丞相大人漏夜入宫来,正在正殿,君上请你也过去呢。”

   下午在府邸肥义说什么都不肯让步,此时却巴巴赶到宫里来,只怕有一多半是为着眼前这个粗俗的混小子。太子雍虽早猜到会如此,却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好,待本宫更衣后就来。”

   赵宫正殿里,赵侯撑着身子坐在高台上,威仪不减,魁梧的身躯却摇摇欲坠。这位南征北战为赵国开疆拓土的君主仍在壮年,却因重病在身,再难以续上往昔的荣光,他深知自己的身体江河日下,心中所想便是尽全力多伴太子雍一程。

   太子雍还不到十五岁,但监国这些时日来,他所表现出的手腕与智慧,令他这做父亲的感觉十足欣慰。唯一令他放心不下的,便是太子雍对马的畏惧。赵国四周强敌环伺,待太子雍继位,亦少不得像他当年一样四处为战,一个惧怕马匹的国君,到底能否身登戎车,淡定自持地指挥赵国雄师呢?

   想到这里,赵侯不禁又想起了太子雍的母亲,那个他此生最爱的女人,为他生儿育女,最后惨死在马蹄下,每每想到此,赵侯便不忍心将太子雍逼得太紧。

   丞相肥义是赵侯择定的托孤之臣,此时此刻肥义坐在台下,脸上的忧虑与赵侯如出一辙:“君上,太子年少气盛,可他要只带几十侍卫出使中山,实在是不妥啊。老臣的命属于赵国,万死犹不足惜,可太子是君上唯一之子,肩负社稷重任,如何能如此玩笑啊?”

   正殿拉门发出“吱哟”一声响,太子雍大步走入殿来,恭恭敬敬礼道:“父亲。”

   赵侯招招手,示意太子雍坐在近前:“雍儿,一国太子出使,只带几十侍卫实在玩笑,肥大夫的顾虑不无道理啊。”

   “儿臣明白,但我赵国乃千乘之国,若出使中山尚要率千人之兵,难免被旁人耻笑,中山王室又难免怀疑我们交好之心,实在不是上上之策。”

   这些车轱辘话,下午太子雍与肥义已说了许多,一直争辩不出高下。

   而赵侯咳喘几声,不置可否,只是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两人,没有要插手的意思。

   肥义明白,赵侯身体欠安,周边韩魏齐燕等国虎视眈眈,此时唯有稳住地处赵国腹地的中山国,才能安稳时局,以赵侯刚猛果决的性子,定然觉得太子雍所言有理。更何况,赵侯将此一次出使看做是对太子雍的磨砺,不自己派兵在路上设伏已是克制。肥义花白的胡须颤抖着,良久才吐口道:“若太子执意如此,老臣不敢再劝,只斗胆举荐一骑术奇佳之人,为太子殿下驾车,以保殿下安全。”

   太子雍神色一凛:“大夫说的难道是……”

   “正是今日下午被殿下带走的马童,名唤虞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