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宫月夜 第五章 就列庙堂(一)
作者:满碧乔的小说      更新:2019-01-21

  宵分时刻,双人单骑风驰电掣般驶入了静谧的都城邯郸,踏着宽阔的青石板路,自北入宫城。今夜无星无月,四下里黢黑一片,目之所及不过方丈地,虞儿不由有些害怕,伸脖吞了吞口水。可比起暗夜,身后的太子雍更加吓人,他周身散发着一股慑人的寒意,令虞儿不寒而栗。打从今天下午出发起,太子雍就没说过一句话,甚至不曾吩咐她停下稍作歇息,眼见马也跑不动了,虞儿也有些尿急,她才想开口说话,便被他噎了回来:“径直往前,到我父亲寝殿去,快。”

   虞儿叹了口气,马也惨叫一声,但都不敢违命,撑着最后一口气力向赵侯的寝居之所奔去。

   与此同时,肥义与子苏正带着数十侍卫赶回邯郸城。昨夜太子雍与虞儿走后,子苏与荣六荣九两兄弟着实与那些官兵周旋了一阵,才逃了出来。待与肥义等人回合,他们沿着太行山步行大半日,回到驻地,未作休息便出发赶回邯郸,现下亦是人马俱疲。

   子苏低声问坐在车上的肥义道:“父亲,到底出什么事了?太子殿下那么着急离开,父亲也……”

   肥义重重地叹了口气,将太子雍留下的信筒递给了子苏。子苏接过打开,在不慎分明夜色中依稀看到竹片上写着几个大字“君上病危,速回。”

   子苏手一抖,竭力克制住颤抖的声线:“这……难怪太子殿下这么着急往回赶。父亲,眼下四境不安,魏、楚、秦、燕、齐五国皆虎视眈眈,君上倘若真的……太子殿下下月才满十五岁啊。”

   肥义抬眼望着无星无月的天空,长声嗟叹道:“君上待我们父子有恩呐,子苏,若君上真的有个好歹,我们一定要保太子顺利继位,亦要保全赵氏江山呐……”

   赵侯亲政爱民,在位二十四年功勋卓著,深受百姓拥戴,子苏亦颇感伤怀,沉声应道:“子苏与父亲一心,即便死,也定要守住赵国!”

   赵宫正殿后,乃赵国历任君主的居所。虞儿随太子雍一道走上高台,却还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满脸茫然,但看寝宫外黑压压跪着一票宫人,便知定有大事发生,吓得霎时没了尿意。

   太子雍的神色比先前任何时候都冷肃,半回过身对虞儿道:“宫里人来人往,你没有腰牌,若不想被当做刺客误杀,就跟在我身侧。”

   赵宫内外满是持刀侍卫,各个凶神恶煞像荣六似的,不像荣九那般好相与,虞儿从未如此听话过,小嘴紧绷,赶快点点头,萦绕在太子雍左右寸步不离。

   宫婢们看到太子雍,好似霎时有了主心骨,弓着身子打开了寝宫的大门。只见三五疾医正跪在榻旁,其中一年老最有资历者,正在为赵侯针灸。

   赵侯的病势,太子雍心里有数,他本想顺利出使中山,带着铁鞘等物回来,慰藉父亲多年心愿,谁知遇上中山国内生乱,未能如愿。太子雍看着卧榻上奄奄一息的父亲,低声问道:“父君情况如何了?”

   不等疾医回话,赵侯听到太子雍的声音,缓缓睁开了沉重双眼:“雍儿……” 太子雍再不顾什么储君体面,一把握住了赵侯探出的手:“父亲。”

   赵侯艰难地对几名疾医道:“出去吧,寡人与太子说说话。”

   几名疾医拱手抱拳欲退,心里却明白,此次是最后一次为赵侯医病,不约而同跪倒,重重磕了个响头才躬身退了下去。

   虞儿站在寝殿门口,进退两难,但看太子雍不曾驱逐自己,便躬身俯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喘。

   赵侯见太子雍一脸懊恼,轻笑了几声,慢慢道:“出使可是不顺呐?”

   太子雍满是少年不得志的羞赧,回道:“父亲都猜到了,我等才到中山边境,便听闻司马喜逼宫,闹出了内乱。可儿臣不愿意错失良机,就带了几个人潜入灵寿城,探查中山风土民情,谁知……出了差池,差点回不来。”

   “司马喜佞臣,久侍中山王室,迟早会有这一日。你监国时日不短,应当知道每年有多少中山牧人农民逃到我赵国来……雍儿啊,为父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赵国还很羸弱。魏国大将庞涓率十万大军围了邯郸,若非齐国帮助我们围魏救赵,赵国便已亡国了。即是如此,你的祖父还是被迫签下了屈辱的盟约。为父从那时起便明白,为国者,若不能安守四境,就会被他国欺凌。为父登基之后,一直殚精竭虑,想让赵国强大,操练军队,选贤任能,可为父戎马倥偬二十余载,却还是未能平定四境……往后,赵国的担子,就得你来挑了,一定……要让赵国真正强大起来……”赵侯说着,猛地咳了起来,良久方平,又喘息不止,可抬起的手却始终不肯放下,倔强地指望宫门之外。

   太子雍明白赵侯的意思,强忍泪道:“父亲放心,儿臣必会竭尽全力……”

   赵侯的面色涨红转白,继而隐隐发青,直到褪去最后一丝血色,灰黄得像个纸人儿:“下个月你就满十五岁了,旁人家的孩子,二十……及冠才算成年,可你身为一国储君,待为父离去,你,你便是个大人了。”

   太子雍哽咽回道:“儿臣打从记事起,就从未敢将自己当做孩子,只想能多为父亲分忧。”

   赵侯这几日数度陷入弥留,若非记挂着太子雍,根本不能撑到现在:“记住为父的话,为父……就要去陪你母亲了……赵氏的江山,便托与……你了……”。赵侯艰难地讷出最后二字,四肢已全然没了气力,终于缓缓放下了高擎的手。

   太子雍起身,重重顿首道:“父亲放心,儿臣定不辜负赵氏先祖所托!”

   这一席话掷地有声,赵侯却再也没了回应。太子雍颤抖着起身,看到赵侯合目卧着,薄唇微张,似是还有许多不放心,眼泪登时迸发四溢,可他不敢大声哭,强忍克制着,八尺之躯却不住颤抖。

   虽然赵国全境之内都知道赵侯卧病已久,可这般倏然崩逝,还是令虞儿很意外,她跪俯在门口,周身冷得打颤,眼泪亦止不住地坠落下来。太子雍的哭声极其隐忍,可越是这般隐忍,虞儿便觉得越悲凉,她抬起小脸儿,见太子雍边抽噎边为赵侯整理遗容,戴上冕毓,捋平玄端,又穿上纹金皂靴,而后匍匐跪倒,磕了三个响头,才俯在地上痛哭起来。

   不知哭了多久,嚎啕之音转为低声啜泣,又终于缓缓停下,太子雍站起身,用绢帕拭去泪痕,强行压抑住剜心之痛,缓步走出了寝殿。

   见太子雍的皂靴从身侧走过,虞儿赶忙起身跟上,殿门轰然而开,殿外丛丛火把晃得人眼生疼,太子雍傲然矗立,脸上看不出分毫喜怒。百余宫人与老臣正等在殿外,直直地望向他,等他发号施令。

   这一瞬,虞儿好似有些明白太子雍为何总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心蓦地有些难过。

   这百余人,这偌大的宫城,这繁华阜盛的国都,这三百余万人口的国家,需要的是一个能让他们安心的君王,太子雍比任何人都知道这一点,一字一顿,语调铿然:“父君仙逝,寡人即日起,继国君之位。先父执心决断,好德不怠,谥号肃,即日起停灵赵氏祠堂,举国大丧三年。” 众人似是意外,又似是早已料到如此,皆恭敬跪倒,嚎啕着回道:“诺!”

   “此外”,赵雍面色依旧平静,眸底却炸起了寒光,“遣令官速速前往北地边境,命大将军赵豹三日内班师回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