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声,飞湍而下的瀑流水花跳溅,依稀有女人的歌声,微弱而缥缈。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白衣的女人侧坐在水边,悠悠唱着李商隐的《锦瑟》。然而奇怪的是,无论夏侯辰怎么努力,女人的面容都是一片模糊,仿佛隔着层水雾般不真切。
而后情景一变,金戈铁马血肉厮杀,所有人都在挥舞着手里的兵器,喊声震天,万千流云掠过天空,是火烧般的灿烂。远处传来了擂擂的鼓响,女人在鼓声里回眸一笑,眸中燃起燎原大火。
“下一个轮回,你还会遇见我。”
她的声音飘忽而空灵,回荡在这方奇异的天地间,四周腾起茫茫大雾,他看着女人孤峭的背影在雾中逐渐远去。
头痛。头痛欲裂。
“冥月……”
他突然记起了女人的名字。
夏侯辰猛地睁开双眼。
“看来我不仅和动物结了缘,和山洞也结了缘。”他苦笑着爬起身,一动就扯得身上的伤口裂开,疼得他止不住的嘶嘶抽气,眼皮重的像是黏在一起,睁都睁不开。
彼时夏侯辰还不知道自己进入的乃是幻花宫的禁地水月洞天,百年来无一人踏足过,只当云姬为了保命将自己推进了一个寻常山洞。
忍住胸臆间仿佛要割裂的痛苦,夏侯辰扶着石壁,一步步摸索进山洞里面。幸好他什么都看不见,不然每走一步,他都会被自己身后蜿蜒的血迹给吓住。忽然夏侯辰脚下一踏空,直直地掉了下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夏侯辰被一片冰凉给冷醒,一摸脸上全是水,他发现自己沉浮在水中,周身碧波荡漾,四周寂静无声,只有一滴滴水珠无休止地自洞顶打下。
“原来没有死啊。”
他挣扎着爬上岸,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处极为开阔的五孔莲池中。幽幽的水影映在石壁上晃动着,一朵一朵碧台莲浮在水面上,每一片花瓣上都凝着一滴翠绿,仿佛泪痕。夏侯辰拍拍头,突然定定地看住一个地方。夏侯辰拨开层层莲叶,朝那里走了过去,随后又被惊得往后一退——
花中躺着一个死人。准确的说,是一个死去的女人。
巨大的冰晶折射出透明而又璀璨的光,冰晶中封印的女子绝美脱俗,她浑身披满璎珞,双目闭合,仿若睡去了般。
然而细细看去,女人脖子上,却有一道浅浅的血痕。周遭莲花荷叶重重叠叠,将这块奇特的流光玉簇拥在莲池中央。而冰晶里的女人仿佛已经和它融为了一体,就像是躺在一具晶莹剔透的水晶棺材中一样,苍苍然的华丽。
虽然知道是死人,但夏侯辰还是一拱手,这是对美的一种敬意:“不好意思打扰了啊。”
他朝莲池周边退去,突然又看见冰晶前方的石壁上刻有一首诗——“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锦瑟》?”夏侯辰愣了愣,想起梦中听到的歌谣,不由得心生疑问。他走上前想要一探究竟,由于体力消耗过度,又加上身上的伤,胸臆间翻腾的血气终于无法压抑,冲出了咽喉。夏侯辰扶住石壁,弯腰咳嗽起来,痛苦如同一把刀,要慢慢将他切成两半。
忽然,他的眼神凝了起来,夏侯辰发现在诗的周围刻满了细细密密的小字和符号,似是什么剑法口诀一般。
“好生奇怪,怎么会有人把这种东西刻在这里……”夏侯辰犯嘀咕,忍住窒息般的痛苦,他一行行将字和图看下去,心想指不定自己运气到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对着练练看。一边想着,他一边运功练起来。
许久许久,夏侯辰感觉周身渐渐舒畅起来,就连疼痛也减轻了许多,他看了看石壁上刻着的文字,将剩下的都默记下来。
环顾了周围一圈,夏侯辰开始寻找出口,然而令他失望的是,除了他刚刚掉下来的地方,就没有别的看上去像是能出去的通道。而以他目前身体状况来说,从那里上去无异于是天方夜谭。
格老子的,小爷可不想死在这里。也不知道云姬那个死女人怎么样了。
正胡思乱想着,恍惚间,夏侯辰又听到了梦中的那个声音,飘忽空灵。他不由得走上前,再度端详起冰晶中的女人。想起听到过的百年前冥月宫主和辉夜祭司的传闻,夏侯辰心下了然——这冰晶中女子怕就是冥月宫主了。
佳人虽已香消玉殒,容颜却依然如故,哪怕已经过去了百年,也仍美的惊心动魄,令人不忍亵渎。夏侯辰不禁感慨起那个辉夜是要有多狠心才能和这样举世罕见的美人闹掰,逼得对方自刎而亡。
不过,那句“下一个轮回,你还会遇见我”又是个什么鬼?别告诉他是辉夜的什么破转世。夏侯辰正打算转身离开再去别的地方看看,一个不小心,脚下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整个人往下一沉。
碧色的水瞬间湮没过头顶,失去意识前,夏侯辰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他大爷,这已经是今天第几次昏迷了?
水以漩涡状急速泄去,露出汉白玉的基底来。
随着池水的退却,满池的断花残荷中,重新清醒过来的夏侯辰费力地支起身子,抹了把脸上的水珠。忽然,他的眼神凝住不动——原来这五孔莲池没有水之后,池壁上霍然露出一个一人高的门来。
夏侯辰走过去试着拉了拉门上青铜制的饕餮衔环,一声闷响过后,门轰然一声打开,夏侯辰不由自主地往后一退,仿佛百年的光阴在眼前重现。门开后,一个深邃而幽长的地道赫然出现在他面前,夏侯辰心一横,进入了隧道中。
这里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空气中泛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夏侯辰走在狭长的隧道间,阶下石子漫成甬路,周围安静得连一根绣花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也不知一百多年前,是谁修筑了这条暗道,又是谁曾如他一般,穿过隧道来到墓穴,默默凝视着冰棺中的女子。而后最终选择将隧道关闭,任凭碧水注满玉池,池上菡萏年年开又谢。
就这样不知前进了多久,终于到了隧道的尽头。依然是一扇小门,夏侯辰拉开门,突如其来的光亮让他已经适应黑暗的眼睛不由自主地一眯,待缓过劲来,他发现自己已然到了一个极为开阔的房间内。
身后小门徐徐合上,夏侯辰转过身,原来它的正面乃是一座雕空玲珑博物架,上面雕镂着“流云百蝠”、“岁寒三友”等各式花样,或有贮书处,或有设鼎处,或安置笔砚处,或供花设瓶,安放盆景处。
此时房间里空无一人,看样子也是很久没有人居住过了,焚香的石叟铜炉已然落灰,嵌在墙壁上用以照明的夜明珠也因蒙尘而黯淡无光。
但从陈设之精美上看,足矣见房间主人身份在幻花宫的高贵——夏侯辰误打误撞来到的原是幻花宫历代祭司居住之处,与宫主的起居所同位于青龙殿后的寝宫内。自五年前的黯月之祭中无涯祭司被囚后,祭司之位悬空下来,这里也便再无人打理。
夏侯辰一屁股坐在床上,四面雕空紫檀板壁中嵌着的铜镜影影绰绰映出一个疲惫不堪的人来。他分析了一下自己现在的处境,发现自己想要救出云姬并带着碧躅花平安而返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不由得心生绝望。
就在此时,房间外忽然传来了一阵极轻的脚步声,细细听去脚步声间还夹杂着微弱的银铃响。夏侯辰强打起精神闪身躲入一扇青玉嵌白花檀木座插屏后。
果不其然,门被轻轻推开,来人悄无声息地走入屋内。他紧贴着屏风,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外面动静。未几,又有人进了屋,觑眼看去,原是月笼纱碧天寒兄妹二人。
“纱纱,无涯大人怎么说。”只听得碧天寒嘶哑着嗓子如此问道。
“一切按照原计划进行。”月笼纱回答,“哥哥你呢,你那边布置得如何?”
“都差不多了,泺伽现在闭关修行,宫中一切事物暂且交由我打理,等后天子时他一出关,吹雪小筑内我们的人立马动手,而后就全部交给无涯祭司处理了。”
碧天寒目光灼灼:“无涯大人许诺过一旦事情成功便还你我以自由身。纱纱,哥马上就可以带你离开这里了,我们可以去中原隐姓埋名地生活,到了那边哥就给你找个好人家,衣食无忧地过完下半辈子。”
月笼纱不屑一顾:“我才不要嫁人呢,我要一辈子和哥哥在一起。”
“说什么胡话。”碧天寒皱眉,过了一会眉头复又舒展开。面对宝贝妹妹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看她的眼神带上罕见的怜惜,这么多年来,兄妹两人在幻花宫中相互扶持着一路走过,早已离不开彼此。
——他们的世界里没有太阳,有的只是永恒的暗不见天日,哪怕是白昼,也如在黑夜中一样。于月笼纱而言,哥哥早已成了她生命中取代太阳的光亮,而对碧天寒来说,妹妹就是支撑着他活下去的动力和人世间仅存的温暖。
“对了,哥哥,承影剑你到底藏到了何处,无涯祭司现在还被囚禁在水牢里呢。”想起了要紧之事,月笼纱问道。
“纱纱别急。”碧天寒边说着,走到博物架悬剑的格子前,取出放置其中的一柄毫不起眼的桃花木剑来,精纯的内力通过手掌源源不断传至剑上,木剑表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出现裂缝,竟被碧天寒一寸寸震碎开来!
然而木剑完全碎裂的一瞬间,忽然有冷锐的光芒四射开来,就连四周墙壁上明珠的亮光都是一黯。更令人惊异的是,只能看到剑投到地面上的淡淡一抹影子,唯见剑柄而不见剑身。
忽然,不知道碧天寒碰落了什么东西,“叮”的一声,博物架上掉下来一物。月笼纱捡起来一看,原来是枚竹简,上面依稀刻着几个字。
隔着一百多年的光阴,竹简却未有任何损坏,字迹依然清晰可见,柔美而不失力道,显然是女子所书。月笼纱不由得轻念出声:“——心悦君兮君不知?”
联想起冥月宫主和辉夜祭司之间的纠葛,以及传说在冥月宫主梳妆匣中发现的刻有“山有木兮木有枝”,下半句却不翼而飞的竹简,月笼纱好像明白了什么,无意识地攥紧了它。
就在此时,屏风后突然传来一声细微的声响,碧天寒登时警觉起来,低喝道:“谁?!”
夏侯辰暗道一声不妙,他刚刚不小心碰了一下屏风,没想到这么小的声音也会被发现,眼看着碧天寒一步步逼近,夏侯辰干脆大大方方从屏风后走出来,还和两人打了个招呼:“二位,好久不见呀。”
碧天寒和月笼纱对视一眼,当即达成一致决定:决不能让夏侯辰走漏半点风声!
而这世上,只有死人是不会说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