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夏侯辰悠悠转醒,已是次日傍晚。
此刻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原来看过了无涯祭司的手书和含光剑后,苗寨的巫师便放他们离开,龙笙连夜带夏侯辰回了幻花宫。
夏侯辰从床上起来,发现自己身上的伤口已经全部愈合,连衣服都被人换过了,崭新的白衣上隐约可见曼珠沙华的纹路。
环顾周围一圈,他目光忽然落到枕边放着的布老虎玩偶上。拿起一看,只见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龙笙”两个字。再看看房间陈列的精美摆设,夏侯辰心下了然——这大约就是龙笙的房间了。
把玩着手里的布老虎,夏侯辰噗嗤一笑,心道还真是小孩心性。旋即又想起,龙笙在外漂泊多年,就算这里是她的房间,也只可能是小时候的住所。
透过玩偶,夏侯辰仿佛看到,多年以前,重重落下的帘幕间,一个小女孩蜷缩在雕花大床上,紧紧抱着怀中的老虎玩偶,沉沉睡去。
和染儿倒是挺像的。
夏侯辰记得,廖映染刚刚来到凌烟阁时,总是整夜整夜的噩梦连连,无法安然入睡。他又碍于男女有别,无法长久地陪伴在她身边。
后来他便想了个法子,亲手雕了个木质的小老虎送给廖映染,并和她说放在床边可以代替自己保护她,让她不再被梦魇侵扰。说来也奇怪,如此之后廖映染做的恶梦就渐渐少了,那个小老虎至今还摆放在她的床头。
这么想着,夏侯辰心中不觉柔和了许多,他低低叹了口气——也不知龙笙这些年在外面经历了什么,才养成如今这个性格。
将布老虎放回枕头旁,夏侯辰推开门,走出了房间。
残阳的余辉染红了天角,日落之际,蔷薇色的斜晖闪烁不定地罩在湖面上。月笼纱伫立在圣湖旁,连水中的倒影都染上了蔷薇一般的色彩。
身后忽有一人分花而来,听到那声音,少女下意识地回过头,然而看到来人时,眼里的光却又转瞬黯淡了下去,不由得自嘲地想,自己居然到现在都未能接受哥哥离世的现实。
许久,月笼纱开口问夏侯辰:“三日后便是少宫主继位大典,你不参加么。”
夏侯辰摇摇头,他已经在南疆耽搁太久了,现在既然取得承影剑完成师门任务,打算明天便启程离开幻花宫,过几天返回中原。
“你呢?打算一辈子呆在这里?”夏侯辰问月笼纱。虽然以前和她哥颇多结怨,但毕竟斯人已逝,也不好再追究什么。
月笼纱没有回答,只是抱着双膝坐下来,静静地凝视着圣湖中心。夏侯辰知道自己不小心提起了少女的伤心事,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来挽救,他索性和月笼纱一道坐在圣湖边,看水面倒映着天际的云卷云舒。
“镇魂石。”蓦然间,只听得月笼纱低声说道。
“哈?”夏侯辰不解,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湖对面的石柱直插入云霄,在夕阳的映照下隐隐泛着红光,仿佛有什么在顺着石柱表面的花纹流入水底。
他不由得好奇道,“我自来你们这里起,就一直好奇那根柱子是做什么用的,光只是你宫三圣物之一?我实在看不出来这根破柱子有啥神圣的,还不如碧躅花来的有用。”
月笼纱不置可否,半响,忽然轻声道:“你听——”
夏侯辰竖起耳朵,凝神听去,只听见微风拂过湖面,然而再仔细一听,风声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些细微的人声。他有些惊讶,道:“这是?”
“忘川的声音。”月笼纱眼里的光温温凉凉,一如此刻天边的晚霞,“远方大概又在打仗了。”
她的语气不惊轻尘,在经历过那样一场变故之后,这个不过十四岁的女孩再不复曾经的娇俏,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十几岁,透出沧桑的感觉。
“无数新生的灵魂通过忘川进入到轮回之中,开始新的生命。但总有一些执念太强,它们不愿轮回,便顺着忘川来到这里,化为怨灵,日深月久,湖里的怨气就这样越来越重。而你说的那根石柱,便是镇压亡灵用的镇魂石。”
夏侯辰微微一怔:“难道除了在黯月之祭上强化封印,再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我听宫里的老人说过,华璎夫人的母亲朝颜宫主就曾联手当时的祭司镜霜歌,打开湖底的水闸放干了圣湖的水,自己也因此力竭而亡。但等到少宫主出生时,湖里的水已经重新满了起来。告诉我的那个老人说,只要杀戮不歇,圣湖里的水就永不会枯竭,被镇压在下面的亡灵,也等不到安息的一天。这或许是百年前冥月宫主和辉夜祭司从未想到过的。”
月笼纱定定看着湖面,脸上浮现出哀入骨髓的神情——世间的战火平息又燃起,正如圣湖的水干涸了又充盈,她的哥哥和那些亡灵一道被镇压在湖下,任凭人世间斗转星移,沧海几度变成桑田,却始终无法有真正的安宁之日。
那将是多么绝望,而又悲哀的岁月。
知道月笼纱又想起了碧天寒,夏侯辰特意转移开话题:“你们幻花宫这么大,我记得无涯祭司曾经提起,说冥月宫主在澜沧江一战后眼疾复发,连黯月之祭都要人牵引着才能到达祭台,那她以前患病的时候,岂不是很不方便?”
没预料到夏侯辰会提这种问题,月笼纱沉默一会后,道:“冥月宫主孩提时代眼睛不能视物,每到黄昏时,还是少年的辉夜祭司,便用白绫牵引着蒙住双眼的冥月宫主,在这曼珠沙华花海中散步,一栋建筑一栋建筑地讲给她听。所以当冥月宫主能看见东西的时候,已经对这幻花宫的结构布局一清二楚了。”
日已西沉,望着天空,月笼纱的眸色黯然,如同笼着雾气的寒潭蒙胧胧——刚刚来幻花宫时,哥哥也曾拉着她的手在这花海间散步。彼时他还没有被毁容,仍是苗寨中那个清澈明亮的少年。风从他们相扣的指间穿过,送来远山上初开的月桂的浅香,天地间仿佛消失了所有人,只余下他拉着她慢慢地向前走……
那一刻,天长地久,他们前方的路,长得似乎没有尽头。
夏侯辰和月笼纱一道凝视着远空,他正处于神思游移间,忽听得月笼纱道:“辞行前若能见少宫主一面最好去见见,若不是她,你只怕也成为这湖下亡魂之一了。”
夏侯辰一愣,眉心不由得微微蹙起,他刚想要问月笼纱这样说的缘故,少女的身影却已然伴随着逐渐远去的银铃声,消失在花海中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