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剑 第十一章 回雪飘飖转蓬舞(1)
作者:听峥的小说      更新:2019-01-20

  且不提洛枫与廖映染两人,启程前往蜀中之事。另一边,惊心动魄的生死考验刚刚落下帷幕。

  玉门关,莫贺延碛。

  又一阵夹杂着沙砾的狂风过去,茫茫的戈壁滩无边无际,四面是塔一样的黄土悬崖,被掺着沙砾的卵石所覆盖。灼热的地面笼罩了层像是充满烟雾的浑浊空气,路上随处可见骡马和骆驼的残骸,地面除了砾石便是森森的白骨,黑白交错,远看像铺了一地炉灰渣子。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除了肆虐的风沙便再无其他。

  风起沙扬,烈日透过黄蒙蒙的空气,毫不留情地灼烤着万物,忽然,铃声摇响,如水的波纹四散。

  大漠的孤烟中,一只骆驼伴随着悠扬的驼铃声,从块巨石后蹒跚转出,软而厚的脚掌踩踏在滚烫的砂子上,发出咯吱咯吱的细碎声响。

  骆驼的缰绳绷得笔直,背上却是空无一人。缰绳的另一端被埋入了黄沙底下,随着骆驼迟缓的脚步,突然“哗啦”一声,黄沙之中伸出来一只遍布裂痕和沙砾的手掌!

  只见那只手的手指微微动了动,随后另一手也从沙里露出来,双手抓住缰绳,凭借着骆驼的力量,那人一寸寸的将自己缓缓从黄沙的掩埋中拉出。

  有汩汩的鲜血从他的手腕处渗出来——为防止被风沙吹散,他将骆驼缰绳的另一端捆住了自己的双手和腰部,一连打了几个死结,这才死里逃生,侥幸活了下来。

  牛皮的绳子深深勒入肌肤,嗅到血液湿润的气息,骆驼凑过来伸出舌头舔了舔,那人不耐烦地挥手将它赶到了一边,满身的沙土随着他的动作纷纷抖落。

  “阿嚏!”

  应该是有沙粒钻入了鼻腔,他打了个很大的喷嚏,将脸上发间剩余的沙粒震落下来,露出了原本的面目——正是消失已久,音讯全无的逍遥宗大弟子夏侯辰。

  看了看一身的尘土,他不由得苦笑起来,经历过这样风沙的洗礼,哪怕他亲自去照镜子,只怕都难认出此时自己的模样吧。

  “格老子的,差点就被活埋了。”夏侯辰嘀咕了一句,回忆起刚刚的沙尘暴,尚还心有余悸。

  本来,经过日夜兼程,他终于抵达了西域的起点:莫贺延碛。只要穿过八百里瀚海,来到西辽伊州,他便进入了天山领域。届时只要在伊州稍作歇息,便可前往天山寻觅雪莲。若是他幸运的话,说不定用不着亲上天山,在伊州的一些商人那里便可买到雪莲。

  只是令他万万没有预料到的是,此行竟是他下山之后遇到的最大一个考验。

  望了眼前方茫茫戈壁滩,夏侯辰心道:所谓太古洪荒,大抵不过如此了——他先前经过别处戈壁的时候,偶尔还会见到一点芨芨草、梭梭、红柳,甚至一两株开着白花的曼陀罗,树枝上点缀几只墨涂出来的乌鸦,此处却是寸草不生,连寻常的蜥蜴和昆虫都不见踪影。

  果然昔年玄奘大师东土取经,过玉门关时所言不虚:“莫贺延碛长八百里,古曰沙河,目无飞鸟,下无走兽,复无水草。”幸而他早有准备,带够了充足的水和干粮。但即便如此,也仍是感到口干舌燥,哪怕接连饮水都缓解不了那种灼热之气。

  想起水的事,夏侯辰慌忙从沙下扒拉出三四个皮囊,还好上天保佑,水未曾漏掉。即便如此,他看了看剩下的水,仍是不由得蹙起眉头,自己要是四日之内走不出这片荒漠,哪怕不再遇见先前一般猛烈的沙尘暴,性命也是危在旦夕。

  就在此时,风沙中忽然传来一丝丝微弱的人声,夏侯辰侧耳仔细聆听过后,发现那居然是来自女子的、细不可闻的求救!

  星河照沙海,旷野上风低吟着,吹过戈壁。

  是……幻影么?

  她仿佛又听到了凤箫台上的歌吹之声,繁星之下,紫衣玉带的公子如往常一般凭栏而立,望向她看不到的远方。

  “堤上游人逐画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绿杨楼外出秋千。

  白发戴花君莫笑,六幺催拍盏频传。人生何处似樽前!”

  歌声,渺茫的歌声,伴随着丝竹之音,飘荡扩散。

  “人生何处似樽前……人生何处似樽前,也不知韶华这一生,是否还能有幸再回到凌烟阁,与君不醉不归……”

  她听见了公子的叹息。

  突然,白色的烟雾从四周升起,慢慢扩大、扭曲,瞬息之间,一切的一切就被火焰所吞噬!

  逃……逃啊,公子,快逃!

  她焦急地想要发出声音,然而出来的却只有支离破碎的音节。高楼上公子仍在凭栏远眺,但他回过头的一瞬间,却是一张狰狞可怖、遍布疤痕的面容!

  看到那样一张恐怖的容颜,舞姬心神俱裂,但她并非是感到害怕,而是彻骨的悲伤——

  公子,那是她的公子呀,哪怕他容颜尽毁,哪怕他被万人所弃,他也依旧是她当初紫藤花下所见,长身玉立,衣带凌空的翩翩浊世佳公子。

  现实里,夏侯辰眉宇轻皱,凝视着尚在昏迷之中,却泪流满面的绿衣舞姬。

  被梦魇住了?

  他摇摇头,放下水囊,走到一旁。骆驼正嚼着干涩的草料,呼哧呼哧地喷着气。夏侯辰给它喂了一把盐,拍拍它的脑袋:“好兄弟,这一路上辛苦你了。”

  极目远眺,看着星空下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莫贺延碛,跋涉多日的行旅之人不得不忧心忡忡起来——究竟还要多久,才能出了这八百里瀚海?

  梦,那样悲伤的梦,还远没有结束。

  她眼睁睁看着,看着她的公子走向那一片豺狼虎豹环视之地,无力阻止。他华贵的紫袍已被暗色的斑斑血迹所污,曾经温柔得如同春风拂动柳枝的眼睛,也只剩下深不见底的黑暗与怨恨。

  “娜莎罗,你可愿助我?”

  她单膝跪下,深深埋头,说出了心中所愿:“万死不辞。”

  是了,这一路无论艰难险阻,成败荣辱,她将始终在暗处陪伴着他,如影随形,无怨无悔。

  有清冽甘甜的水,顺着干裂的嘴唇,一滴一滴流入喉中。垂死的人缓缓睁开眼睛,发出含糊不清的音节:“唔……”

  随着她轻轻一动,身上的悬挂的珠玉璎珞和脚踝拴着的串串金铃便发出伶仃的细碎声响,回响在这空寂的戈壁滩中,宛如流水。

  “醒了?”

  听见声音,舞姬勉力地抬起脸,看向救自己的人——破旧的沾染着尘土的衣服,逆着衣袂向上,则是一双修长的手,正擦拭着一柄长剑。满天繁星下,剑眉星目的年轻男子斜斜靠着骆驼,纵使衣衫破败,也掩饰不住满身的气韵。

  然而奇特的不是这个,真正引起她注意的,是他手里那柄奇异的剑,长约七尺,如水晶般透明,在朗月星光下熠熠生辉。

  “我叫夏侯辰,是凌烟阁逍遥宗的弟子。”青年走过来,将她扶起来,叹道,“还好小爷我来得及时,再晚一步,你可就真的连命都没有了。”

  “娜莎罗……”舞姬虚弱地吐出几个字。

  夏侯辰愣了愣,半响才反应过来她是在说自己的名字,不由得惊喜地道:“你会说汉文?!”

  “多谢……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舞姬摇摇晃晃地起身,扶着粗糙的石壁勉力地支撑自己不至于倒下去。夏侯辰看着她的动作,担心之外也有些意外,不由得道:

  “你这是干嘛?身体还未大好,这么快就急着赶路只怕一会就得倒下去。”

  “伊吾。”只听得舞姬仿佛叹息般吐出了一个词。

  “啥?”夏侯辰没有听清。

  娜莎罗又重复了一遍:“伊吾。”

  她望着远方,眼神清澈却又坚定不移,轻声道:“我要回去。”

  夏侯辰这回算是明白了她的意思,耸耸肩,走过来道:“你是说你要去伊吾?”

  娜莎罗轻点头,柔和的声音中充满着留恋:“那是我出生长大的地方,我的家乡,我的故国。”

  被“家乡”和“故国”这两个字眼触动了心绪,夏侯辰没有去多想为什么娜莎罗一个单身女子会出现在这荒无人烟的戈壁滩,便道:“那正好了,小爷我也要去那里。多一个人不多,少一个人不少,咱俩可以一起,反正我水和干粮应该还够。”

  他挠挠头,然后又侧身问娜莎罗:“你认识路吧?”

  娜莎罗点点头,对着夏侯辰行了个汉人女子的礼数:“那就有劳少侠,娜莎罗在此多谢。”

  “不必多礼。”夏侯辰扶起她,看了看天色,道,“我们先在此歇息一夜,明天再赶路也不迟,况且你身体刚刚好转,也需要休息。”

  娜莎罗轻轻“嗯”了一声,微仰头凝望着浩瀚夜空星海。风吹过她身上悬挂的璎珞铃铛,薄薄的绿色纱衣伴随着清脆悦耳的声音在风中飞扬起舞。

  夏侯辰找了块稍微平点的地方坐了下来,但他没有看到的是,自己转身的一刹那,舞姬朱红色的唇角弯起一抹不易令人察觉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