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微宫深春意凉 第291章 两江总督
作者:寒不川的小说      更新:2019-06-30

  婉莹点点头,见崔莺儿的茶杯里只剩茶叶,拿起桌子上的茶壶给崔莺儿斟了一杯清茶。

  崔莺儿看了一眼自己的茶杯,心中升腾出一种感激之意,倩然起身,走到挂琵琶的墙边,将挂在墙上的琵琶抱在怀里,用醉人心脾的吴侬软语叮铃说道:“雨过天晴,扬州城也焕然一新,过了这个关卡,再走十几里就出扬州城了,莺儿弹一首小曲儿,娘娘边喝茶,边看看这最后的扬州美景。”

  已经过了关卡婉莹心中也稍微踏实了一些,会心地看着崔莺儿,笑着点了点头,“恭敬不如从命。”

  崔莺儿犹抱琵琶半遮面,端坐在画舫的红窗前面,温热的晨风,吹着崔莺儿散乱的青丝,盛夏清晨的暑热,在崔莺儿的额上蒙着一层薄薄的微汗。

  纤长的手指拨动着寂寞的琴弦,一连串幽怨的宫词,在婉转的琵琶声中娓娓而来。

  “西宫夜静百花香,

  欲卷珠帘春恨长

  ……”

  婉莹有些听不懂崔莺儿唱的是什么内容,从小在京城中长的她,不是很懂江南的吴语。

  哀伤的旋律从崔莺儿的口中一波三折的流出来,虽然听不懂唱词,但是抑扬顿挫间的哀伤,婉莹还是能听得明白。

  河岸上无忧无虑的百鸟鸣叫,倒垂的杨柳搔首弄姿地撩拨着碧绿的河水,婉莹听着听着,眼里不知什么时候,留下两行清泪。

  待到眼泪坠在自己的手心,婉莹从恍惚中醒来,趁着擦汗,偷偷地擦掉了眼角的泪水。

  时不时,满载着高耸货堆的货船,擦船身而过,几个发自内心的叫好,随着一声水鸟的啼叫,消失在渐行渐远的运河上。

  幽然一曲唱毕,崔莺儿将琵琶放置在茶几上,神色难然地问道:“娘娘,你能听得懂这词里面的意思吗?”

  婉莹想摇头,却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词不通,调却懂,也算是半懂半不懂。”

  “娘娘,大约是听不懂莺儿的唱词吧。”

  一阵清风吹来,散开了画坊内聚集的暑热,婉莹额上的微汗,和眼角的余泪被风干。

  婉莹想抬起头看一看这样善解人意的清风,找了半天却无影无终,落寂地拿起茶杯,轻轻地呷了一口龙井茶,淡淡地说:“若是半年前不光听不懂词,估计连曲调也是只懂抑扬顿挫,不知悲欢离合。”

  崔莺儿见婉莹的茶杯也空了半盏,盈盈地拎起玲珑的茶壶,给婉莹添了半杯茶。

  “娘娘,悲欢离合人常有,经历了也就坦然了。”

  婉莹没想到这样深明大义的言语,能从崔莺儿的嘴里说出来,心里顿时觉得温暖膨胀。

  “你说的也对,经历了,便坦然了。”

  崔莺儿看着婉莹,眼神瞟了瞟船头的妈妈,然后对婉莹说:“我和妈妈算是萍水相逢,妈妈算是我的救命恩人,当年亲娘病死,爹爹将我卖给妈妈,安葬亲娘。那一年我才五岁,跟着妈妈从苏州跑到镇江,又从镇江流落到扬州,时不时的还要去淮安捧场子,十几年风雨飘摇,只有这一叶扁舟作伴,小的时候妈妈嫌我笨拙,动不动就往死里打。那时候总想,如果将来有一天能出头,第一个就是把妈妈踢开。可如今我已经出头,心里却舍不得离开妈妈。”

  崔莺儿说着,双羽剪出两行清泪,她明白婉莹不会嫌她聒噪,看着靠在船舱里抽水烟的妈妈,心里苦涩交加地接着说:“人有时候很难明白眼前的困境,到底是福还是祸?就像我,抱怨了十年,总恨自己亲生父亲怎么舍得把亲闺女卖到花船上做歌姬?我好恨,整整恨了十年,我恨他为什么不把弟弟卖了,为什么只卖我,我不明白。”

  崔莺儿无端地提起她的往事,虽然两人命运的轨迹截然不同,冥冥中,也有些相似的影子。

  在这之前的一个多月里,婉莹没有一刻不在想,为什么老天爷会这样苛待自己?为什么将自己高高的举起又重重地摔下,她也恨!

  “可是我现在不恨了,我想爹爹也是没有办法吧,若是能有银子给娘治病下葬,他也不舍得将自己的亲闺女买到这种地方。卖了我爹爹能有钱安葬亲娘,弟弟也不用沦落天涯,不都挺好的吗?”

  崔莺儿已经不再仇恨自己的父亲,婉莹依旧沉浸在仇恨的苦海中不能自拔。

  “不卖我,我娘就得扔到荒郊野地里喂狼喂狗喂鸟,不卖我,爹爹和弟弟也活不成,追债的说不定真的将弟弟净了身子,送到京城当太监,那我们家不就绝后了吗?还是卖了我吧,我吃些苦,他们都能好过一些。”

  婉莹看着泪水不断的崔莺儿,年纪不过比自己大上三四岁的模样,怎么会活得如此通透豁达?

  “娘娘,你肯定在想我是不是言不由衷?”

  婉莹摇了摇头,轻轻反驳道:“不是,你说的话我都信,只是我不明白,是什么让你不再去恨了?我好像知道!”

  “我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就好像我最开始的时候恨我爹,后来妈妈打了太厉害,我又不恨我爹恨妈妈。到了如今,真正经历了风刀霜剑,严寒酷暑,我反而心疼妈妈的不易。当年妈妈若不打骂我,我也学不会弹词唱曲儿,养活不了自己更养活不了她。我也不知道这半辈子到底是为了什么,恨了十几年的人,到了现在,竟都住在我心里最最牵挂的地方。”

  崔莺儿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萍水相逢的婉莹敞开心扉,婉莹也感激崔莺儿对自己坦诚相待,不过有些事情,终究自己经历了,才会明白别人的心境……

  婉莹不敢说‘我明白你的话,或者我明白你的苦楚……’

  经历了这些惨痛的逃生,婉莹明白,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对另外一个人遭受的苦楚感同身受……

  就好比你不明白她的苦难,她也不能理解你的艰辛……

  虽然彼此都是想要慰藉对方受伤的心,终究有些痛,所有人都无法抚平,有些伤,需要自己亲自去淡忘……

  婉莹也好像把自己心里的苦楚跟崔莺儿诉一诉。不知道为什么,许多翻天覆地地伤痛,艰难地走到嘴边,竟然统统都变成一句句无言的叹息……

  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做愁,爱上层楼爱上层楼。

  想想自己以前那些矫揉造作的诗词歌赋,婉莹忍不住从心里嘲笑自己,什么伤春悲秋,什么阴晴圆缺,都不过是骗人耳目的疯言疯语罢了。当灾难真正毫无预兆的从天而降,没有人能有有时间去哀叹自己的愁思,绝对没有时间。

  无论是从火场逃出生天,还是京界驿那场惨绝人寰的恶劫,婉莹每一次喘息都是战战兢兢,每一个念头都是朝不保夕,那些曾经挂在嘴边的哀思和诗句,没有一句甚至没有一个字能描述自己当时的悲绝……

  “娘娘,到了现在,是不是也明白那句‘欲说还休’的苦涩与苍茫?”

  婉莹神情伤绝地点了点头,想要说些什么,腹里翻江倒海的哀怨,到了嘴边,都化成一句句叹息,随风飘散。

  “娘娘,你若不嫌弃,我这条画舫送你到福建可好?”

  婉莹求之不得,可是自己是天涯逃亡之人,怎么好将自己的厄运,绑架在别人的身上?

  “你知道我是通缉之人,还要送我吗?”

  “正是因为你是通缉的人,才要送你,我们这艘小船上面插着漕帮的小旗,不知道能送你多远,走一步算一步吧!”

  “如是被官兵缉拿,你们就是包庇的同党,你不怕死吗?”

  崔莺儿铃然一笑,妩媚地说:“为了妈妈地诰命,莺儿豁出去了。”

  这句话显然是句玩笑话,谁会拿自己地性命去换一个空口承诺呢?明明就是侠骨柔情,却偏要说得市侩猥琐,这份情,沉甸甸地压在了婉莹心里。

  拉纤的纤夫们已经开始有些疲累,整齐浑厚的号子,时而闷闷时而响响。

  画舫悠然地飘出扬州地界,崔莺儿指着近处岸上的一处石碑说道:“你看,那是扬州地界石碑,我们出了扬州城了……”

  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出城,婉莹有些不可思议。

  不过更加不可思议的是满头大汗,暴跳如雷的两江总督。

  坐在扬州知府内宅的正堂里,两江总督汗流浃背,领口被滚滚而下的汗珠浸湿。

  “难道她们长了翅膀不成?一万多官兵,在各个关卡严防死守,竟然毫无踪迹可寻,真是岂有此理?”

  “制台大人,要不要联络一下卑职的岳丈?”扬州知府见自己顶头上司勃然大怒,心中也惴惴不安。

  “不要,现在这件事儿如果告知了漕运总督,等于直接告诉了京城,没抓到人之前,消息不能走漏一个字儿!”

  “新皇后的消息不会是假的吧?昨日那女的可是亲口说了她是皇上的发妻啊?”

  两江总督一听这些自己不想听的话,变得愈加烦躁,瞪着眼珠子冲着扬州知府说:“朝廷昭告天下的皇榜也能有假?你不会光顾着抱你岳丈的大腿,连脑子也坏掉了吧?”

  扬州知府现在也是有些骑虎难下,自己是不主张捕杀荣亲王妃,可是两江总督坚持要这么做,自己没有办法只能照办。可是眼下人又是从自己家里失踪,这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制台大人,其实送她走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她就是做不了皇后,做个贵妃,也是咱们的功劳啊?”

  两江总督用袖子摸了一下自己额头上的大汗,气得一口气上不来,只能将领口的扣子解开一粒。横眉冷对道:“天底下的事儿要是都这么简单,叫花子都能当知府了。”

  这句话明显是侮辱扬州知府的智商,也是鄙视他的见识!

  扬州知府见两江总督不同意自己的看法,也是低眉垂首地连连喊道:“是是是,制台大人说得是!”

  “你也摸爬滚打了十几年,你想想正宫皇后是侧妃,正妃流落扬州城,去他娘的‘微服私游!丢了盘缠!’那都是哄三岁小儿的把戏,你也能信?”

  “依照制台大人的高见是:莫非这个荣亲王正妃娘娘是遭人追杀才流落到扬州城里?”

  两江总督解开一粒扣子,气流通畅了不少,呼扇着一个硕大的蒲扇,一脸鄙薄地说:“什么时候你也学学你岳丈的稳坐漕台,节制八省的本领,近水楼台先得月,你这么硬的一个靠山,只弄到一个四品的巡抚,你都不想想自己的问题?”

  知府心里有苦难言,见自己顶受上司这么揶揄自己,也是敢怒不敢言。

  “制台大人,难道是如今的皇后娘娘追杀这个荣亲王妃?”

  扬州知府说完这句话,七月酷暑之下,自己也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博然兄,你是漕运总督的内婿,也是我的下属,算是自己人。我不妨告诉你一句心里话,这个荣亲王妃,必须得死,要不然咱们俩的官就做到头了!”

  “制台大人,此话怎讲呢?昨儿夜里你说的笼统,我调兵遣将去也没来得及细问。”

  “反正咱们俩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就跟你实话实说。”

  “卑职愿听制台教诲。”

  “师仲远已经暴毙在京城,听我在京城的内应说,尸体被打得稀烂,像一只死狗布袋一样挂在城门楼子上暴尸了整整一天。这说明什么?”

  “制台大人,你说什么?师仲远暴毙?他可是当今皇上的岳丈啊!”

  聊到这样惊心动魄的话题,两江总督心里的寒冷终于战胜了肌肤的燥热,扔下蒲扇,循循善诱地对扬州知府说:“且不说他是不是荣亲王岳丈,那他当年也是叱诧风云的将军王啊!领侍卫内大臣,统领宫中戍卫,还被加封太子少保。正一品的股肱之臣。”

  “真的暴尸京城?”

  两江总督笃定地点点头,阴厉地说:“已经死了一个多月了,你想想,会是谁动的手?是谁敢杀当今皇上的岳丈?”

  “这我哪里知道啊?”

  “好,那我再问你,师仲远和他闺女死了,谁的利益最大?”

  扬州知府这才恍然大悟地瞪大了眼睛,一脸惊惑地望着两江总督,几个寒颤让扬州知府后背发凉,“难道是当今皇后杀了师仲远?然后全天下捕杀荣亲王正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