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底，他和郭潇杰还是同一种人。”

　　想到自己方才有过这样的想法，韩云恨不能给自己来一拳把此刻的自己也打晕算了。他们哪里是什么一路人，这郭潇杰的想法根本就不是常人能理解的。

　　自己说到底还只是受他之托，才在浑然不知的情况下来到此处，然后又被逼上梁山不得不来做这些事。

　　他呢？

　　深夜摸进风华楼，还躲进了别人女子的被褥之中。

　　韩云忽然无比理解为何宝儿姑娘在听到郭潇杰名字时的表情如此精彩，若换了其他女子，恐怕这辈子都要对这个人有心理阴影了。

　　宝儿叹了口气，继续说着没有说完的故事：“那时看到被褥里是一个小道士，莫说我和莲姐，整个风华楼里的姐妹们都愣住了。但我心底还是有些许害怕，一想到他或许是一名淫贼，我犹豫了片刻，还是将端来的凉水泼在了小道士脸上。

　　“那小道士立时就醒来，口中却还振振有词道‘无量道尊，何方贼人，贫道正与太上祖师坐而论道，哪来的贼人扰我心思。’”

　　或许是因为平日里姑且看了一些书，宝儿的描绘绘声绘色，一下子就抓住了郭潇杰的主要特征，让韩云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了郭道长说这些话的模样。他面色无比古怪地听着宝儿继续说道：“风华楼里的姐妹们听了他这番话，一个个笑得花枝招展，有些个胆子较大的姐妹，甚至已经开，开起了我和小道士的玩笑话。”

　　风尘女子开的玩笑话会是什么样的，韩云虽没有听过，但脑子里已能想到个大概。宝儿姑娘说到此似乎也显出了几分难得一见的局促感，连忙将话题推进道：“后面莲姐问起了他的事，小道士便说，自己叫郭潇杰，莲姐对江湖人士多有耳闻，一下子便知道了他是谁，还颇有些惊讶地问他怎么会半夜潜入到风华楼来，他便说，自己在躲人。”

　　“躲人？”韩云重复了一下这个词，宝儿点点头，说：“他说是在躲他的师侄与徒弟，因为他嫌他们太啰嗦太烦人，便不愿一直与他们为伍。眼见这花城中就数风华楼这最是热闹，他便躲藏在此。”

　　“噢……”韩云回想起了当日在陵城分别时，郭潇杰身边那追随他学剑术的叶卿衣，还有那清冷绝丽的纪寒仙子。以郭潇杰的性格，与他们相处几日或许还能忍受，但时间一长，想来他必然就会厌烦了每日传授叶卿衣剑术以及受纪寒天天叮嘱的生活，然后千方百计想要逃走。

　　若是这么一想，这倒是像极了郭潇杰会做的事。

　　“莲姐当时听了却是一声冷笑，说着小道士莫不是把这风华楼当作了慈善地方，风华楼可不是他这等身无分文的穷酸道士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宝儿姑娘继续说着，甚至轻轻叹了口气，“而小道士却说，自己可不是身无分文。然后，他就像是变戏法一般，从被褥里飞出来了十枚金币到莲姐手上。这把我们都吓坏了，怎么都没想到，这个小道士身上怎么会有这么多钱，更想不通，他既然真的有钱，为何不找个客栈好好呆着，而是，做，做这等偷鸡摸狗之事。”

　　我知道。韩云摸了摸鼻子，心底一阵尴尬。若是真要说，这笔钱与韩云，还有几分关系。

　　因为这十枚金币，是少年英雄会胜者的奖励。

　　至于为什么不呆在客栈而是偷偷躲藏在风华楼里，还要钻进，韩云思来想去，只能揣测，或许只是因为不谙世事的郭道长没有觉得，风华楼和普通的客栈有什么区别吧。

　　罢了，若是真有人能完全看透郭道长的心思，韩云觉得那多半也是个奇人了。

　　“这下即便是莲姐，也再无话可说。而且，真要说起来，小道士给的钱，甚至够他在此挥霍近一个月。莲姐只取了其中一枚，说当作他冒犯大家赔礼道歉的钱，谁想到这小道士却说，这些钱让我们都收去吧，只要让他在这位姑娘的房间里留宿一段日子，这些钱我们尽可拿去。”

　　韩云又是几乎想都不用想，就能猜到郭道长指名的姑娘是谁。

　　只是他挑起了眉梢，一脸古怪地问道：“为什么……他会指名你？”

　　他顿了顿，又试探性地补充道：“一见钟情？”

　　宝儿姑娘闻言重重的叹了一口夹杂着无奈情绪的气，还是没有直接回答，又说道：“自那之后，小道士就一直呆在我的房间里。即便是现在想想，我都觉得……

　　“他实在是太烦了。

　　“我从没见过如此令人心神烦躁的男子，头几天来永远是一句话不说，当我看书的时候他就坐在我的对面，直勾勾地看着我。我本想忽视他，但是他实在是过于碍眼。即便我低着头看书想要对他视而不见，但只要我稍稍抬起头来，就能看到他直勾勾地看着我。

　　“甚至……在我晚上睡觉时，他却依然坐在我床边，等我早上醒来刚睁开眼就能看到他那张让我烦到不能再烦的脸。”

　　虽然有点不合时宜，但韩云还是将手举起，一脸严肃地将手半掩在嘴上，以免让自己此刻笑得太厉害。

　　“那时我觉得最烦的是，这小道士从头至尾都没有说一句话，以至于我完全猜不透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又是基于什么样的心理才做出了这些事。过了几天，我实在有些难以忍耐，就主动问他，道长，你每天这样不吭声地看着我，到底想要做什么。

　　“可我没想到的是，那小道士却是看着我眨了几下眼，然后吐出一句，这位姑娘，你也没主动找贫道说话啊。”

　　韩云再没忍住，笑得整个人都趴在桌子上锤桌子。宝儿的脸颊微红，神情中沾染上了几分羞恼之意，没好气地说：“别笑了，我可真是没见过像他这般莫名其妙之人，当真是气得我当时都想直接将他赶出房间，绝不想和他再多说一个字。”

　　“可是宝儿姑娘你并没有这么做，”韩云笑眼盈盈地看着宝儿，“不然，宝儿姑娘现在也不会坐在这和我和和气气地说着这些郭道长的事，而是早该把我一并赶出去了。”

　　宝儿默然了片刻，随后轻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奈地说：“你说的没错。

　　“我仿佛打开了郭道长的话匣子一般，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了话，找我问长问短。他就像是个对世事一无所知的婴儿一般，对什么都充满了好奇心，从花城问到风华楼，从莲姐问到我，他几乎是把我所能答上来的问题都问了个遍。

　　“但，当他问到我的时候，他忽然问了我一句，我是不是很喜欢看书。

　　“这倒不是我第一次被问这个问题，因为以往与他人相处时我也是如此，一直捧着一本书看个不停，因此我也遭其他人问过这个问题。只不过，郭道长问这个问题的时候还指着我手里的书，说着这本话本他记得结局，故事的最后男主本欲与仇敌同归于尽，男主的师兄却替男主死了。”

　　“好没品行的家伙。”韩云忍不住把心里的想法脱口而出。

　　宝儿又是叹气，说道：“可不是嘛，那本话本我买来还没翻几页，却遭他直接给我把结局都透露完了，我当时有些气不过，一时之间便把手里的书甩在了小道士的脸上，怒斥了一句闭嘴，而后一言不发地躺在床上生着闷气。”

　　韩云摸了摸鼻子，虽然心里也觉得宝儿做得很对，但毕竟自己也算是郭潇杰的朋友，还是没有继续说出口。

　　“我当时感觉到小道士走到了我的床边，似乎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却是什么也没有说。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他推门离去的声音，心里甚至有些舒坦。兴许是这些天有些不太自在，没能休息好，小道士离开之后，我甚至感觉自己无比的放松，没一会儿的功夫我便沉沉地睡着了。

　　“等我再醒来时，已经是日落黄昏时，我缓缓起身，下意识看向床边，却是立刻被吓了一跳，在我床边堆积着一叠比我人还要高好几分的书。在我被吓了一跳之后，那叠书甚至动了起来，不停地向我靠近。

　　“我可真是吓坏了，不停地向床角落缩去。然后，书后面突然探出一个脑袋，正是小道士。他看着我，一言不发。而我则说，你可真是吓死我了，这都是什么啊？

　　“小道士没有吭声，依然还是盯着我。我刚想再问他又在干什么，忽的想起我先前怒斥让他闭嘴，忽然明白了他为什么不说话，连忙说，你可以说话了。

　　“唉……刚说完这句话我就有些后悔，小道士就跟个话痨一样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无关紧要的话，直说得我晕头转向。我连喊了好几声停，让他直奔主题。小道士这才说，宝儿姑娘，先前是贫道无礼，这些书是贫道跑遍花城用身上仅剩的积蓄为你挑来的，请你慢慢看。

　　“我看着那叠书，又好气又好笑。好气是因为，我见过送珠宝见过送首饰，可还真是第一次见有人搬这么多书来向别人赔礼道歉。好笑又是因为，这小道士居然搬着这一叠比他还要高许多的书，硬是站在我床边等我醒来向我道歉。

　　“他可真傻，但我却觉得，好像傻得也不像先前那么讨厌。

　　“之后的几天，我一直看着他给的书，而他则是坐在我对面，静静地看着我。我与他约定，等到我看累了想歇息时，他可以问我问题与我说话。我们一直保持这样的状态好几天，至少比起先前，和谐了许多。

　　“我也了解到了一些关于小道士的事，得知他自幼在山上长大，只能与山林为伴，与风月为友，无聊寂寞时，只能翻看山门藏书室的书本。这也算让我了解了，他为何行为举止如此之古怪。我在无奈之余，也抽空与他说了不少人世间的处世之道，教他如何与他人打交道，如何正经说话。

　　“小道士说我还挺适合去教书育人，我听了其实很开心，偷偷告诉他说，其实这也是我一直以来渴望的生活。我想攒钱在以后找一个地方开一个私塾，教导那些流离失所的孤儿。或许他们与我一样，没有学武的天赋，也没有拿得出手的特长。但至少，我想传授给他们足以安身立命的学识，让他们在乱世之下，至少有选择的资本。

　　“小道士说，他会帮我的。

　　“但是第二天，他就消失了。”

　　宝儿姑娘的声音戛然而止，韩云也有些怔愣。他没有想到故事在此突然中断，忍不住再问到：“郭道长……没再出现吗？”

　　宝儿姑娘默然了片刻，拿着桌上的钱袋子，轻轻掂了几下，平静地说：“我本以为他只是又出去寻书，结果没想到，一天都没看到他再度出现。而后，第三天，第四天，那之后的好一段时间，我都再没看到他。

　　“若是他只是跑了，我倒也不至于想东想西，只需要把他说的话当成男人敷衍人的借口便好。可他却偏偏托你送来了这一袋子钱，仿佛在托你告诉我说，要对他保持期待。

　　“多差劲的人。如果真要我对他保持期待，至少……

　　“让我再看他一眼吧。”

　　韩云看着宝儿，神情无比恍惚。他想起了先前初见宝儿时她的表情，如今在回想，那哪里只是对郭道长的厌恶那么简单。

　　那是对他不负责的厌恶，那是对他不守约的厌恶，那是对他迟迟不出现的厌恶。

　　却也是对自己依然想见他这一心理的厌恶。

　　韩云看着宝儿姑娘垂着头的模样，摸了摸鼻子，他也并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张了张嘴，犹豫半天，终于决定说一声：

　　“宝儿姑娘。”

　　声音却不是出自他的口中。

　　韩云和宝儿同时一怔，循着声音望去，却见窗台上站着一个人。他的少年模样看着还是如此阳光，脸上挂着一抹灿烂的笑，没有摇头晃脑，也没有故作高深，只是看着宝儿，开心地说了一句：“贫道来迟了，宝儿姑娘。”

　　郭潇杰跳进了房间中，站在了窗台边。

　　宝儿站起身，停滞了许久，而后慢慢地一步一步走到郭潇杰面前。此时她的脸上，哪还有任何复杂情绪，只挂着明眼人都看得出的，专属于少女的娇羞与欣喜。她看着郭潇杰，忽的举起手，弹了一下眼前这个比自己还要矮上几分的少年的额头，没好气地说：“谁允许你又这么装腔作势地说话的。”

　　郭潇杰嘿嘿一笑，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然后拉着宝儿的手再重复了一句：“我来迟了，宝儿姑娘。”

　　两个人在窗台边彼此对视着，没有再多说话，没有久别重逢的拥抱，没有情谊深浓的亲吻，有的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彼此的宁静与美好。

　　此时，此地，再没有世人眼中的风尘女与小道士，有的只是两个心中布满情谊的少年少女。

　　可还有什么，能比这一刻的这一景象更美好呢？

　　韩云的脸上挂着一抹笑容，静静地退出了房间，悄悄地带上了门。他想，或许该留一点空间，让这两个人好好说完他们心中那些还没倾诉尽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