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州纵横录 第三十七章 各生异心(二)
作者:傲侠云天的小说      更新:2020-03-12

  一.

  四月十一。

  隐隐能够看到北月关的轮廓。

  此时东土大军距离雄关已经不足二十里,九万人的队伍蜿蜒如长蛇,在略有起伏的平地上前进。这些军士脸上露出了疲惫的神情,虽然打了胜仗,可一点都没有雄赳赳气昂昂的自豪感。

  绝大多数人未曾从那日夜袭的恍惚感醒过来,就连勇猛如吕正蒙也觉得身心俱疲,他骑着马,嘴里嚼着一块大饼。

  现在快要临近中午,可卫曲并未下达三军埋锅造饭的军令,连日赶路的军士不得不用口粮充饥,几乎行军之人都往口中塞着干粮充饥,也不失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只不过人乏马疲,看着有些哀凉罢了。

  “兄弟们撑一撑,马上就要到北月关了,将军下令,允许我们在那里好好休整,美酒佳肴都等着大家!”不时后方能听到校尉的大声激励。

  这是正确的军令,如果晌午埋锅造饭,恐怕要耽误不少时间。那这样等到天黑之前北月关能否接纳这九万人马变成了未知,卫曲不愿冒险徒生变故,故此下了这样算是不近人情的军令。

  不过好在大多将士都对此表示理解,少有怨言。

  吕正蒙所在的乃是辎重营,他是这座大营的“监行校尉”,负责协调一切并巡查有无异样发生,是个不小的官职。不过也是无人愿往,最后才推给了他这样的年轻人——那日辎重营重伤发狂的军士大多已经死亡,轻伤的军士喝下草药后也忧心忡忡,夜晚的一切还历历在目,谁都不希望变成那样的鬼样子。

  当然不少人还是对这些军士敬而远之,生怕跟疟疾似的传染给自己。而辎重营原来的监行校尉则在那夜不幸葬生,卫曲无奈之下只好派他这个无畏的学生担此重任。

  “少将军好。”声音突然从他的右侧传来。

  吕正蒙定睛一看,是背着青囊的医师,这个中年人浑身泥泞,肩膀佝偻了下去,好似饱经风霜。不过他知道,出发前这人并不是这样的,而是这几天救治这些伤员忧心劳累所致。

  “陆医师好。”他点头回礼,“这么急匆匆的,又有伤员病情加重了?”

  “唉,谁说不是呢?”医官叹了一口气,“辎重三卫有一名将士,本来只是轻伤,也喝下了草药。可他总是惊慌失措,说自己有了幻觉,总是闹得人心惶惶。这不,传来消息,他又有发作的症状了。”

  “难道我们的草药无效?”吕正蒙瞪大了眼睛。

  “也不是无效,那些比他病情要重的兄弟都喝下都好了,就他例外,也不知是怎么了。”医官顿了片刻,“人各有异,可能总有些特殊的症状吧。”

  吕正蒙勒住马缰,翻身下马,“那我随你去看看。”

  医官一怔,旋即笑着开口,“也好,那家伙的劲力简直比蛮牛还要厉害,给他喝药总是好几个人才能灌下去。少将军如此勇猛,自然能省下不少功夫。”

  于是两人无言。吕正蒙总感觉这位医师方才未把话说尽,似乎隐瞒了些什么,可又不是什么要紧事,这种感觉令他有些不舒服。

  他正在低头思索,未曾注意到这一路沿途不少军士看见医官都想打个招呼,可后来又憋了回去,有些畏惧,而医官面对这些人也只是讪讪地笑。两人的距离不远不近,有一种淡淡的疏离感。

  很快便到了辎重营三卫,不少军士看见那一匹枣红色的马,下意识地让出一条路来。吕正蒙这才看到那名重伤的将士,躺在车中,大半身子都被白布缠着,身上又捆了好几道麻绳,令他只能躺着。

  “这样不会让伤口愈合变慢吗?”吕正蒙略通医术,这得益于他随卫芜明学习了一段时间,不过也只是一点皮毛而已。

  “这小子对于喝药特别抗拒,也有发狂的迹象,我们不得不把他绑起来。”医官的话中带着恭敬。

  吕正蒙摆摆手,他还还是不善于面对这种郑重,“没事,我就是问问……”

  他们交谈的功夫,医官已经被草药递给了别人,被送来时已经被火焰烧成了焦黑的颜色,已经半碳化,装在一个碗中用水化开,黝黑又散发着难闻的味道。

  “老王,喝药了,把嘴张开,配合一点。”军士把汤药递到了那人嘴边。

  那个本来一动不动闭目的军士闻到这股味道后似乎受了刺激,立刻剧烈地挣扎起来,死也不肯把嘴张开。他是与半车的辎重绑在一起,用起力来整辆大车都在摇晃,要不是喂药的军士小心,恐怕已经撒了。

  “你配合一点,这药很贵的,别不识好歹!”见吕正蒙在场,喂药的军士不敢怠慢,打算强行掰开他的嘴。

  大车的速度慢了下来,负责这一辆车的军士纷纷停手,七手八脚地按住他已经被绑住的四肢,想让他停止这种悸动。吕正蒙看出这人皮肤已经被麻绳勒起了红痕,双目大睁,连连晃动,就是不肯张开嘴。

  双方僵持了好一段时间,那名受伤的军士就是不肯张嘴,他的上下唇似乎被封死了,动作剧烈已经让他的伤口裂开,白布上渗出了血渍。军士们又气又急,这毕竟是他们的同袍,不好下太重的手。

  吕正蒙走了过去,“先等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为何怕喝药,你们问过没有?”

  几人这才停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用眼神在推搡着什么,最后还是离吕正蒙近的那名军士开口,“少将军,老王自从那天过后就郁郁寡言,我们问他什么都不说,给他喂药他还打翻了好几次,不得已怕他发狂才把他绑了起来。平常这人也挺好的,谁也不知为什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医官也小声地说,“少将军,我们这些草药的储备不多,而且价格极其昂贵,是不能让他随意浪费的,要是继续下去……”

  他的话停住了,可吕正蒙知道那是什么后果,这样容易动摇军心且可能变成隐患的人,是无法活下来的。

  “把药给我吧,他不想喝,可又不得不让他喝下去。”吕正蒙伸手接过了汤药,慢慢靠近,“抱歉,得罪了。”

  他猛然出手,快如闪电,一只手掐住将士的两腮,虎口骤然收缩,巨大的力道不得不让这名将士张开嘴巴,露出一个小缝来。与此同时,他的挣扎越发剧烈,五官几乎是扭在了一起,喉咙的“呜呜”声如同野兽。

  “嘣”的一声闷响,麻绳竟然从中崩断,他被禁锢的四肢可以小范围的活动。

  “接住!”吕正蒙眼疾手快,把药碗递给一侧的军士,得以空闲的那只手拍在他的胸膛上,原本如发疯公牛般的军士立刻安静下来,四肢无力地垂了下去。

  “好了,现在可以给他喂药了。”吕正蒙没有放开抓住他两腮的手,另一只手按在他的胸膛之上。

  端药的军士是又惊又怕,手都抖了起来,有几滴不小心蹦溅了出去。吕正蒙投来惊诧的目光,军士才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把药喂了进去。

  喂药持续了不短的时间,军士的挣扎也慢慢减弱,等到重新用麻绳将他捆住时,吕正蒙才松开了手,“好了,这就成了,如果下次他喝药还是这样困难,你们就再来找我。”

  几位军士连连点头。

  吕正蒙骑着马离开了。

  他走后附近有不少军士凑了过来,指着他的那个方向,“这就是……这就是那谁?”

  “嘘,小点声,还没走远呢!”推车的军士回答,等到少年的背影完全小时候,往车里窥了一眼,“果真名不虚传,一只手就制服了老王,上回这小子发狂,我们五六个人扑上去都没压住。”

  “这是好事,起码老王的命保了下来。”

  推车的军士继续道,“是好事,不过要是再让他喂几次,老王不因为这个而死也一命呜呼了,你看他的脸,都肿成猪头了。娘的哪天兄弟们馋了,可以从他脸上切下一块下酒了!”

  “哈哈哈!”笑声此起彼伏。

  吕正蒙自然听不到这些笑声,他到了辎重营一卫,已经靠近中军,端坐在马背上的他因为一件事而好奇,眉头紧皱,同时嘴中嚼着方才没吃完的干粮。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苏墨白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

  吕正蒙猛然回头,看见了自己的朋友,一口咽下,“是这样的,方才我巡视回来,看见拉车的军士脚下一滑,我连忙把他扶了起来。那人对我道谢,可我总感觉不对劲,眼中疏离带着恐惧,我有那么可怕吗?”

  苏墨白轻轻一笑,“你不知道?你的名号都传遍全军了。”

  “我?”吕正蒙指着自己,长大了嘴巴,“怎么就传遍全军了?我干什么了?”

  看着少年一头雾水的模样,苏墨白笑得更开心了,“你的名号都传神了,那夜无相袭营,你一人面对百人,毫无惧色,对那些蛊虫、草木精怪、以及能迅速愈合伤势的蛮族人造成了极大的杀伤,救了不少人的命。不少人看着你把那些能够愈合伤势的蛮族人砍断四肢,或者一剑枭首,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你在军中的名号是‘杀神’,谁都怕你敬你,你也是勇冠三军的人了!”

  吕正蒙觉得脸上一烫,“这都是些什么啊?我不就是做了该做的事情?再说随便一个超然者,都能比我做得更好,小白你一剑不就能把那些人都杀了吗?”

  “呦呦呦,过分的谦虚可就是自满了。”苏墨白心情极佳,揶揄地笑,“可你并不是超然者啊,就是因为你是普通人有这样的武艺,才让你的名号传播得这样广泛的。”

  “你快别笑我了。”吕正蒙打了一个嗝,连忙拧开水囊喝了一口。

  “好,不笑你,说正经的。”两马并驱,苏墨白压低了声音,“一直没找机会问你,那些蛊虫的毒你是怎么解的?后来有几只未死的被送到巫族那里了,他们说都要好一段时间才能配出来。”

  他到最后迟疑了,声音几乎微不可闻,“是……是因为那个?”

  吕正蒙听懂了这句暗语,他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但应该不是这个的缘故,说不通。”

  苏墨白想了想,心想也是,即使最纯净的天宁氏血脉都不能无视巫族蛊虫的毒性,何况他朋友这样特殊的。

  “那你的伤势……”苏墨白刚才想开口问他的伤口,看见吕正蒙的动作硬是把话憋了回去。

  五天前的那个夜晚医官检查过吕正蒙的身体,没有任何异样。他能无视那些毒素,可那些虫子撕咬的外伤是无法避免的,当时有几只钻进了他的铠甲中,蚕食掉了部分血肉与皮肤。

  “嗯?我的伤?怎么了?”吕正蒙彼时正在将一块干粮掰成小块往嘴里送,边咀嚼边回应,有些模糊不清。

  苏墨白满脸无奈,“你就这么饿?忍一忍马上要到北月关了,要是外人看见你与人一边交谈一边进食,岂不是说你不懂礼数?”

  吕正蒙一个白眼丢了过去,“哪有这么多‘外人’?填饱肚子不比什么都重要?你看那些将士,都怕有了上顿没下顿,哪里还顾得上这样的礼节与风度?”

  “抱歉,我忘了这是在军中,是我着相了。”苏墨白如梦初醒,叹了一口气,“你看这些将士,打仗谁又能保证自己活下来呢?就是你我也不能。”

  两人回想这几天的一幕幕,看着这些灰头土脸的将士啃着干粮,长长叹了一口气,心中无比唏嘘。他们眼中都是对明日的未知与迷茫,有畏惧,又有空白,唯独没有憧憬,只有活下来的人才能享受胜利的喜悦。

  可是获胜又与他们有何干呢?荣耀恐怕降临不到他们身上,他们自己也心知肚明,只求留一条命,多得几个赏钱讨一门亲事或者换几壶好酒喝。

  苏墨白与吕正蒙沉默着,互相望了一眼,心中满是感慨,不知从何而说,不知何处有解。

  过了好一会儿,苏墨白才说,“先不说这个,差点忘记这一次找你何事了。昨天得到消息,温国有变,主要是温城。”

  吕正蒙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