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州纵横录 第四十三章 各生异心(八)
作者:傲侠云天的小说      更新:2020-03-12

  一.

  晨光彻底照亮了这座雄关。

  以黄土夯筑的罗城此刻绽放出暗金的颜色,与远方大漠交相呼应,仿佛一粒粒金沙贴附其上,晃得人睁不开眼睛。上面每隔十五步便是箭楼,东西瓮城上的巡视更是一刻不停。

  今日是东州联军主将进入内城议事的日子,也算是给这些随军将士半天的假期,允许他们从北月驿中到外城讨些酒喝。不过每次出行之人有限,又有严苛的军令加身,不少人都懒得离开营地。尤其是东土的军士,连日行军令他们无比疲惫,卫曲特意下令让伙夫改善全军的伙食,几乎没几个人动身。

  而此中有例外,这些随军的世家子弟不在乎那一顿吃食,他们早就听闻北月关的雄伟,如今有一睹真容的机会,哪里会错过?纷纷动身进入外城,领略这一生只有一次的风土人情。

  “西陲门。”吕正蒙抬头念出了牌匾上的名字,心里好奇,这明明是东门,怎么还有一个西字?

  他不是独行,好友苏墨白就在一侧兴高采烈地左顾右盼,跟个小孩子似的。起初他根本没有进入北月关的打算,这座城池从里到外透漏着股肃杀之气,而且普通的百姓极少,大多都是军士或者其家眷,哪有长陵的繁华?

  可是一大早他就被苏墨白叫了起来,说是一览北月关的胜概。吕正蒙对此自然敬谢不敏,他才懒得动,有那个功夫不如练两式剑法。直到苏墨白提出在北月关内最好的酒楼请他吃上一顿,他再三考虑后才勉强同意,兴致恹恹的跟着过来。

  “这对于我们来说是后门,也就是东门,名曰‘西陲’。”苏墨白似乎是看出了他的疑惑,笑着解释,“前门名曰‘安定’,连起来就是安定西陲的意思。”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吕正蒙随意地点了点头。

  “走走走,我们到内城去看一看,听说那里有许多新鲜的玩意。”

  从北月驿赶路至此,不等歇息片刻,吕正蒙又被苏墨白急匆匆地拉走了。

  进了城门,拱形的瓮城如同厚重的阴影垂在两人上空,每一个进入城池的行人都会被上方军士投来冷冷的目光,冰冷而又渗人。在这些军士下方,城门楼眉额刻“朝宗”二字,因为年纪久远,被风沙侵蚀,已经难以辨认。

  这算是一种无声的嘲讽,当年皇室下令刻下此字的目的是“过往朝臣或者戍边将士,虽然远行,仍不能忘记朝廷与君王”。可如今下了命令的帝王与皇室全部变成了历史的尘埃,石上的刻痕也已经模糊到难以辨认,唯有这些将士的职责千百年来不曾改变。

  “这也没有什么值得看的东西……”进了城池逛了半天,吕正蒙在心里嘀咕道。

  在这短暂的十八年中,吕正蒙只去过寥寥数座城池,可其中就包含天下第一富饶昌盛的长陵。珠玉在前,难免觉得这座边关之城没有值得称赞之处,街上人烟稀少无比冷清,摊贩基本看不到。

  而苏墨白则一直左顾右盼,要不是有些地方重兵把守不允许接近,恐怕都要扣下一块泥砖在手心把玩。

  “小白,你说那种丈许长、两尺宽、一尺厚的石条都是从哪里运来的?”吕正蒙问。

  他不得不承认,这里虽然氛围肃杀,但也是某种工艺的巅峰——目测这种尺寸的石条建造北月关城足以需要成千上万块,就算是挖空一座石山也不见得能够凑齐,更别谈建造与运输的问题。

  “一百五十里外有一座石山,北月关就是从那里取来的材料。”

  “一百五十里?”吕正蒙是诧异的语气,“莫非是超然者用某个阵法吧石山劈开运过来的?”

  苏墨白恋恋不舍的收回了目光,白了他一眼,“你想什么呢?怎么可能有超然者去做这种苦力活?都是工匠干的……”

  不等他说完,一道略微陌生的声音恰到好处的从背后响起,“传言修建北月关时,工匠们在石山中凿好石条,发现倾尽人力物力也抬不起拉不动,山高路远,无法运输。正当工匠们发愁期限将至时,突然天降大雪,一条冰道油然而生,这才快速下山。他们接着如法炮制,在石山与北月关中间修了一条路,泼上水,等待凝结成冰后在上面滑行。省时省力,节省了不少工期。”

  两人齐齐转过身来,只觉得仿佛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苏墨白知道这个典故是《冰道运石》,意欲一探究竟是谁抢了他的话。

  “景兄?你怎么会在这里?”两人大吃一惊,旋即见礼。

  这个一身紫色长衫的年轻人正是曾在鸿都门学就读的景国公子景惊,年纪与两人相仿,平日总喜欢吟诗作对,是个风流才子。此人偏爱紫色,已经到了痴狂的地步,可这种妖异的颜色搭在他身上恰到好处,并无违和。

  吕正蒙、苏墨白都与景惊见过几次,谈不上什么熟悉,算是点头之交。正是因为此,才备好好奇,他虽然不是景国世子,但也是有名望的公子,对于军旅之事一窍不通,来北月关做什么?

  “自然是来逛逛这座天下第一关。”景惊笑着说,“平日东、月两州相距甚远,来这里诸多不便。如今有机会正好来看一看,只是游玩几天,并不去往寒州。”

  他主动解释着。

  “景兄果然是文人雅士,竟然不惜千里之遥,特意来看北月全貌,墨白佩服,佩服。”

  景惊摇摇头,“要是一般的名胜也就算了,在下只是一介文人,可经不起这样长途跋涉。但北月关不同,这是先祖当年设计的关隘,作为子孙后代,怎能不来此凭吊一番?”

  吕正蒙瞪大了眼睛,被惊讶的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这座城池作为堡垒可以说无懈可击,在一处平原上建造这样雄伟的建筑,御敌于外,不得不令人心生敬畏。

  “景国的机关术,果然名不虚传……”就连苏墨白都是怔了好一会儿,才恭敬地称赞道。

  机关术在北原是个颇为神秘的东西,知情者寥寥无几,就算是诸侯国的情报中,也只知那是用木料或者石材用特殊技巧组装成的军械,可以用来运输粮草与攻城掠地,不过极少有人亲眼见过。

  不过吕正蒙倒是神色一黯,他见过藏在武器上的机关术,当年族比的那一战令他至今难忘。如今多年过去,中北城只有数人逃过那场劫难,令他心中无比唏嘘。

  “说起机关术,不知苏兄可否知道‘九九之术’?”景惊提到机关术,来了兴致,眉飞色舞。

  苏墨白同样没注意到吕正蒙异样的神情,回答道,“略知一二,好像是一种算术?”

  “机关术一个小巧的物件,大多需要数百个细小的机关拼接而成,这就需要‘九九之术’,才能算无遗漏。”景惊侃侃而谈,“苏兄可知,建造北月关需要多少块砖石?”

  “并不知晓。”

  “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块砖石。”

  “景兄是如何知道的?”

  景惊一笑,“乃是一件逸事,也和九九之术有关。当年先祖修建设计北月关图纸时,算出砖石共需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块。而当时的监管为了克扣金印,企图以次充好,要收买先祖,被断然拒接。他一气之下扬言,无论砖石是多是少,都要罚所有工匠劳役三年,并且不予支付工钱。”

  苏墨白与吕正蒙都被这个故事吸引住了。

  “竣工后还剩下一块砖石,放在西瓮城门楼后檐台上,监事得之大喜,正想借此克扣工匠的工钱,哪知先祖不慌不忙地说‘这是定城砖,乃是仙人所置,如果搬动,城墙便会倒塌’。”景惊一顿,“监事不信,结果手刚一触碰,大地变颤动起来,再也不敢提及此事。就此,九九之术名扬于世。”

  “那不如去一探究竟?不知那块定城砖是否还在?”苏墨白的提议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同。

  二.

  城主府内。

  所有人都在卫曲的脸上看见了肃穆的神色,只见这位北原名将竖起了指头,“首先,偷袭我们的暗裔装备精良,乃是不死之身,寻常的刀剑即使剜开他们的心脏,最后也能重新站立。除非砍下头颅或者用超然力量将其彻底粉碎,方可杜绝后患。”

  这第一句,就让所有人面色剧变。

  “其次,这些暗裔身形各异,少有人形,大多是些异兽,有裂石开山之能,他们擅长从地下发动偷袭,要不是我军早有预警,损失比这还要惨重。”

  “最后,暗裔所过之处如同瘟疫横生,他们的武器上附带特殊的气息,那是类似毒素的东西。只有将士受伤,就会沾染其上,有一个隐蔽的阶段,重伤者会发狂胡乱攻击,军心极易被动摇。”

  最后卫曲补充了一句,“幸好我军拥有解除这种症状的草药,如果我们与其交手,必然要让将士提前喝下这些药汤,不然当天夜里,没有人袭营,我们自己就会手忙脚乱。”

  之后良久无声,没有人再怀疑卫曲此话的真假,这样郑重的语气绝不是为自己开脱,他们相信卫曲。谁都知道东土令箭上将军是天纵奇才,不然东土这样富饶自然会招致其余诸侯国的觊觎,可为什么到现在还能安然无恙呢?

  卫曲缓缓地转头,他从所有人的脸上看到了冷峻,“当然,暗裔也不是天下无敌,那一万偷袭我军的暗裔绝对是精锐中的精锐。如果肆意泛滥,他们早就攻下了寒州。”

  “卫将军用了九万人马,就可以与暗裔的全部精锐僵持不下。”墨尊接着说,“现在我们这里有二十多万人,难道还要怕他们?”

  “墨将军……”阴柔的声音从燕封嘴中响起,“我想你该不会忘记,暗裔是一直源源不断地从地下黔州来到地面的吧?几天前的他们全部精锐就可以与东土僵持不下,可现在这个数目恐怕不好说了吧?先无论获胜的事宜,我们的损失该有多大?这样的罪责,在下恐怕担待不起。”

  墨尊指着他的鼻子,“你……”

  这是一句实话。两国共出动八万人马皆有私心,景国是为了一扬机关术的奥妙,好趁机把这种货物贩卖出去;而温国则是为了履行与东土的攻守盟约,何况现在主政之人乃是公子温达。他们固然有着救世之心,可都希望损失的是东土,否则无法交代。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卫曲皱着眉头扫了两人一眼,“如今只有速战速决,不然夜长梦多,谁都不希望自己脚下的故土,有朝一日醒来发现充满死气与瘟疫。”

  一直沉默的钱磊、刘思也连忙附和道,“是的,我们必须要守护自己脚下的土地,这是我们的职责所在,义不容辞!”

  他们的声音慷慨激昂,义正言辞。自从卫曲开口敲定具体出兵细节时,他们就再也不曾开口,这是有自知之明,这样的纵横绝对不是他们可以掌控的。况且暗裔来袭首先发生在寒州,正是他们的土地,东土全心全意的驰援,对他们来说是一件大好事。

  “那依照卫将军的意思是?”燕封不悦的询问。

  “分兵行动。”

  “分兵?”

  “景国与温国共计有八万人,如果两国佯攻,从北月关直指长冰河,在暗裔后方出现。不求杀敌几何,只要能够拖延,围住他们即可。这样即可缓解安国与平国的战线之急,又不会造成重大损失。”

  卫曲静静地说完,缓了一口气,见两人一番思索的神色,这才继续开口,“至于我东土大军,则强攻中北城,关闭界门,否则暗裔无穷无尽,这战火就不会局限在这只有一州之地。”

  “如果我国只是阻拦暗裔,凭借那些军械,没有问题。”墨尊率先回应。

  “那我国也没有意见。”出人意料的,燕封既然没有提出反对的意见。

  这位容貌气质都有些阴柔的将军本以为卫曲会高高在上夸夸其谈,把具体的部署讲个没完,全然把温、景两国当成附属国,把他与墨尊当成下属。可实际上卫曲只是订制了一个方向,任何多余的话都愿意去说,普通人尚在云里雾里,而这个时候就是考验一位名将应有的素质。

  燕封在这时用余光扫了钱磊与刘思一眼,察觉到了其眼神中惊骇的神色,嘴角浮起一抹高深莫测的微笑,心中不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