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井弄 第一部 男婚女嫁 第一章 一封信
作者:高萍萍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第一章一封信
今日冬至,由于寒流缘故,气温骤降。似乎一夜间从秋天变成冬天。鼓楼上的大钟敲了八点,东洲市城南福井弄里静悄悄,上班的,上学的都走了,劲风穿堂而过,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只有河畔的柳树在寒风中哆嗦着光秃秃的树枝。
弄尾白家的宅院里,白振华与林小寒老俩口各自忙着。白振华在给天井里的花儿浇水,他六十出头,两鬓灰白,浑身上下透出儒生气质,温文尔雅,是东洲大学历史系教授;他的妻子林小寒是东洲师范学校音乐教师,虽年近花甲,但头发依然乌黑,身体依然苗条,端庄的脸上仍然看出年轻时的绰绰风姿,她总带着微笑,只有白振华能察觉到在她的眉心间有一若隐若现的忧愁。昨夜刮了一宿北风,她在后院扫落叶。
笃笃笃,门外传来叩门声,振华放下喷水壶,打开门,见门外站着一西装革履,约六十岁左右的男子。这样着装中国少见,振华想应该是华侨。
“您好,有事吗?”
“打搅了,请问这儿有一位叫白振华的先生吗?”来者脸上迟疑不定。
“我就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吗?”
来者显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态,“我是从台湾来的,有人托我捎信给您。”
听到台湾这两字,振华心里咯噔一下,热情地招呼:“辛苦了,快请屋里坐。”
客人落座,振华沏上一杯乌龙茶:“大冷天,喝口茶暖暖身。”
来客拱手说:“多谢了,我叫张国顺,回东洲已二十来天,有位欧阳明理先生托我捎来一封信,若今天再找不到,过二天我就得走了。”说着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信放在茶几上。
听到欧阳明理这几个字,振华露出吃惊神情,犹豫一下,走到后厅门口朝里喊:“小寒,小寒,快来。”
片刻后,小寒出现在后厅门口,笑盈盈说:“什么事,贴花中奖了?哦,有客人。”
“这位张先生是从台湾来的,明理托他捎信来。”
小寒愣住了,笑容犹如遭到霜冻似的蔫了,脚一软,倚在门框上,眼睛怔怔地看着。
“你是林小寒女士喔,”张国顺欠欠身,“嗨,信封上写城西灯笼巷18号,我整整找了一整天都没找到,向路人打听也全说没这个巷子。后来又打听福井弄,昨天才知道卫东弄便是福井弄,可门牌也对不上号。”
“灯笼巷在五三年已拆除,拓成马路,叫解放路。”振华解释,“福井弄于十多年前改名卫东弄,门牌也重新编排,听说又要改回原名了,让你受累,实在抱歉。”振华拱手。
“受人所托,应该的,我要告辞了,过两天取道香港返回台湾去,我是36年前离开东洲到台湾做生意的。”来客站了起来。
“哎呀,请务必留下吃顿便饭以表感谢,这封信我们盼了35年,家书抵万金。”振华热情地挽留。
“他……他身体好吗?”一直不吭声的小寒似乎回过神来,结结巴巴地问了一句,神色似哭又似笑。
“实在抱歉,我并不认识欧阳明理先生,欧阳先生住在台北,我家在新竹,信是我一位朋友拿来的,听朋友说欧阳先生是很有学问的人,出过好几本书,我读过他写的一篇介绍土地庙的文章,写的有趣极了。”
“我真的该走了,还有一些事要办理。”
看来是留不住,振华送客人到弄口,拱手相别后大步往家里走。
关上门把寒风挡在门外,振华三步并二步走进厅堂,只见老伴满面泪水,双手捧信直哆嗦,似乎这薄薄的信有千斤重。振华把信拿过来,信封是老式直写的格式,写着东洲市城西灯笼巷18号林小寒女士收;台北中山支路欧阳明理托。翻过来背面写着也可交城南福井弄11号白振华先生转林小寒女士收。毛笔字写得漂亮,严整挺秀,但收字的最后一捺都有点拖尾,似乎饱含着写信人的期望——信能到达收信人的手中。
振华抽出信笺,信笺是粉红色的,一张工整的楷书字,点划到位,笔墨浓厚,可见写信人下笔心情沉重。上面写着——
小寒如晤:
提笔写信恍若隔世,三十五个春秋了你可安好?孩子好吗?是男是女?小寒,你最喜欢的李白诗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如今是我们真实写照,岁月悠悠,青春几何!
小寒,世事蹉跎,一别三十五年,我无时不是“寒灯思旧事,断雁警愁眠”遥望大海,茫茫无边,只能托海风送去我的思念,你可怜牛郎织女一年一见,而我们呢?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今日小雪,再过两节气便是小寒,不知信能否顺利到你手中,我向苍天祈祷。
振华兄无恙吗?当年夕阳西下,明月东上,庭院夜凉,清茶闲聊,似乎是一场梦,何日才能再在一起送落日,迎素月,长谈于桂树之下呢?
大姐在世吗?长姐如母,我没有侍奉过一天,只能够来生报答。
窗外月色朦胧,窗风泪水模糊了双眼,三十五年怎一个愁字了得,“凭添两行泪,思向故乡情”。代问候美林等家里诸人。
欧阳明理民国七十三年小雪
信笺上泪痕斑斑,“男儿有泪不轻弹”,可见明理下笔时之心情,振华鼻子发酸。信中所提美林是自己前妻,已作故多年,几十年无人提及,今蓦然看到其名,他不由地感慨。而身边的小寒,却撕心裂肺嚎哭起来,泪水似决堤的江水一泻而下。振华从未见过文静的妻子如此放声哭泣,不知如何是好,也找不出什么话来开解妻子,他抚摸着妻子的肩膀,默默无语。
哭声把在酣睡的儿子白嘉豪吵醒了,他前年大学毕业,现在税务部门工作,昨夜搞报表直到四更天才上床,起先以为是做梦,聆听一下是妈妈在哭,他鱼跃而起披上外衣噔噔地冲下楼。
“怎么啦,发生什么事?爸,你也不劝劝妈,发生什么事了?”
“让你妈哭吧,压在心底几十年的痛发泄出来反而舒服些。”振华的声音低沉又显得无奈,嘉豪一头雾水,怎……怎么回事?
中午,弟弟白嘉杰接到兄长电话回来,他同哥哥同年大学毕业,在一建筑设计院上班,嘉豪把上午发生的事讲给他听,哥俩面面相觑,难道父母有什么隐情瞒着他们。俩人默不作声吃着午饭,要是平日,嘉杰一定又数落兄长做的饭菜,“什么菜喔,给猪吃还是给人吃?拜托拜托去看些食谱书好不好。”好脾气的嘉豪从不争辩,只是笑,他有自知之明,盐、油随意加入,饭菜确是难吃,他自己都是勉强咽下,更不用说别人。可今天哥俩谁都没吭声,三两口把饭菜倒进肚里,嘴巴一抹直奔书房。
父母皆是滴水未进,母亲躺在床上,肿成桃月似的眼睛直愣愣瞅着天花板,实在不忍心询问她,还是向父亲打听吧。可父亲在书房里耷拉着头,见儿子进来,连眼珠子都不转一下。嘉豪轻声说:“爸,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告诉我们吧,我们又不是小孩子。”嘉杰则是风风火火地说:“爸,有什么事大家一块解决,天塌下来,我和哥给你扛着……”振华依然沉默,只听见座钟滴答滴答走着。
“爸,难道对儿子们都不能说吗,即使帮不上忙说出来也比憋在心里舒服点,我们有什么为难的事总是同你商量,请你出谋划策,现在你明摆着有事为什么不能对儿子说呢,因为你是老子,我们是小辈吗?这太不公平了。”嘉豪采用激将法。
嘉豪的话似乎起了作用,振华缓缓扬起头打量着眼前的儿子。俩儿子个头差不多,一米八左右,可长相不同,嘉杰酷似小寒,走在大街上,不用介绍便知是母子,嘉豪则有几分像爷爷。除儿子外,白家还有三个女儿,长女白嘉聪、次女白嘉敏、三女儿林若男,个个如花似玉。亲朋好友都很羡慕,说白家风水好,男孩女孩才如此出众,做父母的嘴上谦逊地说过奖了,马马虎虎而已,心里是乐滋滋的。孩子小时,父母围着他们转,辛苦中有着甜,孩子们没有辜负父母的期望个个争气。七七年春节,全家整整齐齐团聚一堂,一张张笑脸汇成了全家福,他沉醉了,每一位儿女对白振华而言,皆是一杯甘甜的美酒。
可当下心里沉甸甸的,伦理、爱情、亲情、友谊交融一起,酸甜苦辣杂陈,不知怎样开口,更沉重的是他不知如何安慰痛苦不堪的妻子,若女儿在跟前可能会好一点,毕竟女儿与母亲更亲,尤其是大女儿乖巧懂事,善解人意,对于往事也略知一二,一定有办法疏导母亲,可她同女婿定居加拿大,昨天电话来,说要回来替母亲祝寿,尚需数日方可到家;二女儿因二女婿在美国念博士学位,她在陪读;三女儿在银行上班,是母亲贴心的小棉袄,前天出差到北京要一周才能回来。天哪,怎么如此凑巧,一个女儿都不在身旁,俩儿子对此事丝毫不知,一时实在难已说清子丑寅卯,怎么办?明理啊,你真为难死我了。振华心理七上八下思量着。
“爸,你说话吧!”见父亲的嘴唇在动却没有声音,俩儿子又催问了一句。
振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吁出,挥手叫儿子坐下,他主意已定,拣最重要的即父母与明理的关系告诉儿子,让儿子评判是非,说吧!说吧!
此时床上的小寒从外表上看似乎已平静下来,其内心却似沸腾的开水,翻腾着气泡。自从与振华结婚后,她强迫自己把他遗忘,偶有感触也硬生生地压下去,她不敢去梳理,怕剪不断理还乱,随着光阴的流逝,夫妻的恩爱,儿女的亲情,使她把他逐渐淡出记忆,三十五年岁月磨去他在她心中的音容笑貌,她以为他已如一缕青烟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平静满足地过日子,可万万没想到今天她听到几乎忘却的名字,看到陌生又似相识的笔迹,一下子触动了脆弱的神经,隐藏内心几十年的爱与痛在这一刻并发,来信犹如晴天霹雳,在宁静的水面上掀起高高的水花,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尘封湮灭的岁月先是模模糊糊接着清清晰晰展现在眼前,往事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