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张奶奶家出来，我的眼睛有些睁不开了。

　　干爹看得明白，走出很远才对我说：“闺女，咱们村的情况大体就是这样，好一些的人家勉强混饱肚子，近八九成人家挣扎在温饱线上，张婶家属于那种不上不下的中间一层，儿子儿媳收入稳定一些，而且张婶身体一直硬朗，一年下来或许还能有些结余，而这样的理想状态又有多少呢？老人上了年纪，两个孙子还小，有些事情想都不敢想呀！”

　　我轻轻点点头，示意他时间来不及，必须赶快一些了。

　　我们去的第三家，可能是全村条件最差的，一家四口，个个都在吃药，公婆常年患病，以药维持，儿子患有小儿麻痹症，一家生活都靠儿媳一人支撑，最近也病倒了。丈夫两年前喝酒被冻死在野外，几间土坯房快要崩塌，经过这家门口老远就能闻到刺鼻的中药味，但让我惊奇的是，这家女主人似乎很勤快，门外找不到一丝纸屑和草木渣滓，不远的打谷场上整齐码放着玉米秸秆和不多的麦草。

　　从干爹口中得知这个比我大将近十岁的女人名叫凤霞，是被男人拐到这边来的，许多人都很好奇她为什么不去找娘家人。

　　我和干爹一块走进，一进门就见凤霞在院里堆放枯柴。

　　干爹故意咳嗽一声，就问她：“凤霞，这么晚了，你能看得到吗？”

　　这个叫凤霞的女人听出是干爹的声音，急忙转过身子打量，一见我们有些慌张，双手在围裙上面擦了几下，就大步走过来，笑说：“是王伯伯呀，这位就是许主任吧？呵呵，快进屋，外面冷。”

　　我喊了声“大姐”。

　　她很热情，三言两语就把我们推到了最东边一处小隔间，有些狭小，但被收拾得很整齐，房间陈设不多，一张单人床，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中间有个不大的烤箱，地面干净，屋里只有浓浓的中药味，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的异味。

　　她也很麻利，不听我们劝阻，拿出早已放好茶叶的玻璃杯，提起已经煮沸被温在火炉一边的钢制开水壶，给我们倒茶，见我们愣在一边又催坐到床上，摆上小炕桌，将两杯茶放到眼前，从旁边搬来一把椅子，坐下主动询问：“你们这么晚还搞工作呀？”

　　干爹叹口气，说道：“明天县上要来一位姓苗的副县长，想提前过来压压底，对你我是很放心的，现在就想问问你对村里的人饮工程了解多少，如果被领导问及，能不能说得上来呢？”

　　凤霞笑了笑，露出白洁的牙齿，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说道：“我认得几个字，贴在村委的方案我都仔细看过，早背得滚瓜烂熟了，你们想从周家坝引水到村里各家各户，而且县里镇上缺乏资金，准备让四个村的村民投资投劳，而且还成立了几个工作小组，听说这个方案是许副主任出的，我早就想私下问一问见一见，但家里走不开，只能暗自敬佩和羡慕了。”

　　听到这里，我和干爹露出了轻松的表情。

　　干爹随即又问：“凤霞，你公公婆婆还有小山他们呢？”

　　凤霞淡笑着说：“刚吃过晚饭，他们就带小山去村口跟人去闲谝，估计也快回来了。我趁着月光想整理一下白天从山沟捡回来的枯枝，到冬天就不会挨冻受冷了。”

　　我忍不住好奇，就提议要去看看她家的厨房。

　　凤霞当即婉拒，说那里脏没什么好看的。

　　她越是这样我越想知道他们平时在吃什么，生活质量到底怎么样。

　　干爹知道我的脾气，对凤霞说：“凤霞，许主任想看就带去看一看，这有什么好隐瞒的呢？”

　　凤霞略显犹豫，随后就带我们去了厨房。

　　说是厨房，只是院里搭起的简易帐篷，很小，很冷，上面是石棉瓦，露着点点星光，四周为了一块白色塑料，地面直接借用了院子，虽然平整过，但总感觉不断有冷气直窜脚底。里面有一个用土块堆砌起来的灶台，上面架设一口四十多公分直径的大铁锅，灶台旁边放有一张很小的方桌，只有食用盐、食用油和辣椒粉以及一摞碗碟和一盒竹筷。土墙上面悬挂有铁勺、菜刀等物。

　　我忍不住揭开锅盖，里面的东西让我差点惊叫出了声音。

　　这哪里是人吃的东西呀？里面黑糊糊一团，像是菜汤，又像是煮了又煮的剩饭，已经飘出来淡淡的发馊味道。

　　干爹自然认得那是什么东西，有些惊奇和气恼地责问凤霞，“凤霞，你们平时就吃这些东西呀？难道上月领的低保都用完了吗？”

　　谁知凤霞抽泣起来，过了好一阵才说：“上次你通知我去镇信用社取钱，一共取出来一千多块，给公公婆婆买到腰腿疼的药花去了好几百，又给小山买了些镇静类药物又花去两百多，剩下一百买了一袋面，买上这些只剩下不到一百块了。上次缴纳的水费还是借张奶奶的。我们家每月的药费就有上千元，低保刚取出就要花出去，用在家里的日常开支只能依靠我捡拾垃圾或者变卖枯柴，最近我得了重感冒不能下山去捡柴，而且也没力气拿去镇上换钱，所以，最近十多天断了面，连盐都快吃不上了。我只好从张奶奶家借了些去年的旧面粉，做些面糊糊维持生活，想着等下月初能领低保才会好过一些吧！”

　　听到这话，我悄悄从口袋摸出两百元递了上去，带着泪眼说：“大姐，我们来得真及时呀，昨天镇领导给我们开过会，要求在全村选择十户最贫困的家庭，每户发放两百元当作下乡慰问，本来龙书记和秦镇长准备走访几户，没想到县里有会，就把钱留给我们处置，你别嫌少，当是镇领导给你家的关怀，之前还不信，现在我已经彻底相信了，这是给你们家的钱，先收下，但别对其他人说，免得有人眼红争来争去使我们的工作难做！”

　　干爹明白我的心思，急忙把钱抢过去塞给凤霞，附和说道：“是呀，许主任具体负责择定发放对象，因为名额少金额也少，为了不引起大范围的议论和争抢，我和许主任才深夜走访了解，知道你家情况比较差一些，所以赶来察看，没想到真被我猜中了，唉，你有困难就该找村干部反映呀！小山正在长身体，你又得了感冒，一家都指望你养活，可不能倒下呀！好了，先把这钱收起来，明天去镇上买些感冒药，再买一袋面粉，以后再敢这样隐瞒不报，我们会介入过问的。”说完，就快速把我拉去外面，大步往门口走去。

　　凤霞追上来，拉住我的胳膊，顺势跪地，哭道：“许主任，我并不傻，你拿自己的工资接济我，就算我借你的，等下次领到低保金第一时间还你，来这里好多年你是我见过最好心的人，你的大恩大德我会铭记于心的！”

　　我急忙扶她起身，不想辩解，就说：“你的情况我都记下了，以后我会重点考虑，对了，村委正缺一名能炒菜会做饭的师傅，如果你有这方面的能力，我们可以雇你过去，每月再给一千元的工资，这样你就能轻松一些了。”

　　凤霞连忙说：“多谢许主任的好意，只是我不能离开家太长时间，会耽误你们工作，算了，我不敢再拖累你。”

　　干爹趁势说：“凤霞，我听张婶夸过你的厨艺，要不这样，你先过来尝试几天，如果实在照顾不到家人，我们再想其他办法，你也知道村里最近太忙，一日三餐都是我老伴桂花在做，两个孩子都不在，我一天到晚不着家，她做饭时候家里总是空空的，几天还行，长期下去肯定会遭贼惦记，你先过来，就算给我帮个忙，每月工资一千元，月底一结，绝不拖欠，如果做得好我们再给你涨工资，总之不会亏待你的！你一个外地人，现在无依无靠，生活面临困难，作为村干部，我觉得心中有愧，给你找份工作合情合理，听我的，今晚就跟你公婆商量一下，明早先跟桂花一起做，一天下来你什么都懂了。”

　　凤霞看着我，似乎在等我的准许。

　　我拉住她的手，认真说道：“凤霞姐，他是我干爹，他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听干爹的，先过来，干妈确实照顾不到家里，说实话，其实没什么可担心的，平时吃饭的就我们四个村干部，你可多做一些，让你公公或者婆婆带回家里去吃，一方面你可以免去在家做饭的麻烦，另一方面还可以多份收入，一日三餐，只有上面来人检查工作的时候可能会忙一些，其他时候你可以回家去，临时有事我们会提前通知你的！”

　　凤霞再次跪倒在地，哭诉道：“谢谢你们的好意，没想到我还能去村委工作，如果占林还在世一定会很高兴的。我先替公公婆婆以及小山感谢你们的大恩大德，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你们的恩情。”

　　我和干爹一边抹泪，一边扶她起来劝解。“你不用这样，凭手艺拿工资，不欠任何人的，好好干，咱们以后就是一家人，有困难一起想办法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