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夜边际 第五夜 荷影的泪
作者:灯中萤火的小说      更新:2019-06-12

  白石已经倒挂了很久。

  真的很久。

  他几乎已经放弃了挣扎。

  血液,不断涌入他的脑颅,让他的头愈发胀痛。

  他的双眼一片模糊。

  他索性闭上了眼睛。

  低头,不过是绿阳蔽天。

  抬头,尽且是漫地黄沙。

  毕竟,他只是一条鱼。

  在沙漠中快干的鱼。

  一条在人手中倒挂的鱼。

  一条在铃声中发臭的鱼。

  铃声。

  铃声。

  那无处不在的铃声。

  那扰人心魄的铃声。

  那魔鬼摇动的铃声。

  铃音冲撞着,纠缠着,却又无论如何也不肯停歇,在白石的双耳不停地游荡,不停地旋转。

  转啊转。

  转啊转。

  转得白石头痛欲裂。

  转得白石郁郁寡欢。

  他再也忍受不了。

  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然而他的大脑里还是一片空蒙。

  刚刚他到底做了一个什么梦?

  他想不起来。

  实在想不起来。

  唯一不同的是,在那个梦里,仿佛有种声音在他的耳边环绕。

  那声音温柔而和煦,就像是荷影的梦呓。

  白石轻轻搂过荷影。

  可是…….

  荷影呢?

  为什么白石抓了个空?

  白石猛然坐起。

  荷影不在他身边。

  床居然是那样的干净,整洁,没有一丝睡过的痕迹。

  荷影去哪里了?

  白石再次向窗外看了看。

  漆黑的夜,苍白的月。

  现在这个时候了,荷影究竟哪里去了?

  白石忍不住想跳下床,去找荷影。

  可是他没有。

  因为他马上就听到了荷影的声音。

  “你终于醒了。”

  那声音,冷淡而萧索。

  可是那的确是荷影的声音。

  绝不会错。

  白石皱了皱眉。

  他向声音的源头望去。

  他看到荷影静静地坐在屋内的角落。

  是那样的静,静得要和阴影融为一体。

  他看不到荷影的面庞,可是那轮廓除了荷影不会是第二个人。

  他不禁轻声唤道:“荷影?”

  在那一瞬间,荷影猛然一颤。

  白石急忙跳下床,两步走到荷影身前。

  “你怎么了?”

  白石心中一紧。

  荷影的眼中……

  是写不尽的惶恐!

  她的眼睛瞪得极大,浑身战栗着,把整个脸收进了阴影里,半张着的口深深地喘息,却没有再发出一丝声音。

  白石脸上一阵彷徨。

  难道他说错了什么?

  突然他的心中一动。

  这一幕,为何如此的似曾相识?

  可是他又偏偏地想不起来。

  在刚刚那一瞬间,究竟是什么,像闪电一般在他的脑海中燃起了一片光明?

  他死死地盯着荷影的眼睛,拼命想要看明白那如潮水般汹涌的情感。

  他试探着问道:“你在...害怕么?”

  荷影的脸色逐渐恢复了平静。

  然而却平静得可怕。

  平静到已不再是平静。

  而是死寂。

  “我刚才做了一个噩梦。”

  “梦见什么了?”

  “我忘了。”荷影的眼皮低低地垂下,正如她漆黑的长发。“是可怕的梦。”

  白石沉默了。

  荷影却缓缓地走到窗边。

  她轻轻地推开了窗。

  窗外的风是那样的凉。

  陪伴着荷影飘散的发。

  和白石涌动的思绪。

  突然,白石深深吸了口气,声音有着一丝颤抖。

  “不,你怕的,不是噩梦。”

  荷影望着窗外;

  白石看向脚尖。

  “你在害怕什么?”

  荷影没有回头;

  白石不敢睁眼。

  “你是在害怕我么?”

  荷影一言不发;

  白石无止无休。

  “今天萧落木告诉我,我才是这个镇子最奇怪的人。”

  荷影嘴唇轻咬;

  白石喉头颤抖。

  “他说的是真的么?”

  荷影终于转过身,嫣然一笑:“你的确很奇怪,真的。”

  “为什么?”

  “大好春宵,良辰美景,你偏偏要大煞风景,枉自辜负。”

  荷影的手轻轻抚上了白石的胸膛。

  “你,是不是喝过生亦欢的酒?”

  白石愣了愣。

  “他的酒,是不能随便喝的。”荷影抬起了头,“答应我,以后不要再喝了。”

  白石望着荷影的双眼,竟有诱惑千般,风情万种。

  荷影的眼波,悄悄的流转。

  流转。

  转啊转。

  转啊转。

  转得白石醉生梦死。

  转得白石流连忘返。

  白石的手,终于忍不住捧起了荷影的脸。

  站在窗边的荷影,衣裙微微地飘起,仿佛正要从窗外飞去。

  她的发丝,就像仙女般,迎着微风舞动。

  荷影望着他的眼睛,嘴边带着浅浅的笑意。

  那笑意,如此温馨。

  却又如此动人。

  白石猛然一把将荷影拉进了怀里。

  荷影的头深深埋进了白石的胸口。

  白石似乎感到,在荷影身上那层单薄的布下,暖暖的身子在微微地颤动。

  白石的身体突然起了一种反应。

  一种奇妙的反应。

  白石当然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只是那种感觉,熟悉却又陌生。

  就像他昨夜昏倒前看到的那一张张面孔。

  明明曾经很接近,可是偏偏又想不起来。

  可是他不需要想起来。

  绝不需要。

  他只需要知道该怎么做。

  毕竟,他已是一个男人。

  而不是男孩。

  荷影的呼吸声越来越急促,响在他的耳边。

  白石似乎感觉到了,荷影那单薄的躯体下,也等待着和他一样的爆发。

  激情的爆发。

  白石似乎觉得,自己的神智有些不清。

  他体内的冲动越来越难以压抑。

  仿佛有一个不属于他的灵魂,在猛烈的呼啸,要冲出这脆弱的躯壳。

  白石猛地把荷影按倒在床。

  月色下的荷影,片刻间如同一只白羊。

  只不过却泛着一层绯红的霞光。

  白石吻遍了荷影的每一分肌肤。

  那如绸缎般的手感,让白石欲罢不能。

  在灵与肉交融的那一刹那,荷影偏过了头。

  她紧紧闭着双眼,睫毛不住地抖动。

  她的眼角,仿佛在闪闪发光。

  白石的动作规律却并不机械。

  他眼中的光越来越热切,越来越狂野。

  甚至,已不再是他自己。

  而荷影的喉咙中,也逐渐发出含混不清的呻吟。

  她的手,无意识地在白石的左臂上抚弄着,无止无休,而她的眼神却早已陷入一片迷蒙。

  荷影猛然翻身,把白石压在身下,化为了一只野兽。

  她的眼睛,渐渐变得一片湛蓝。

  而在那片湛蓝中,仿佛有着一股无穷的力量,吸引着白石的灵魂,仿佛要将它吞噬。

  她不顾一切地蠕动着,起落着,纠缠着,嚎叫着,以至于,白石也无法再分清,荷影脸上的,究竟是汗,还是泪。

  这个世界上,仅仅剩下了两个疯狂的生命。

  不,也许只有一个。

  就在白石即将释放的那一刹那,他突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

  他的头顶,仿佛有着一种轻微的灼热。

  那种灼热,让他如芒在背,让他惴惴不安。

  甚至让那一股极致的快感,就如同潮水一般飞逝而去。

  白石的动作缓缓停了下来。

  而荷影眼中的湛蓝也渐渐消失。

  “你...你怎么了?”

  白石一动不动。

  他的表情,麻木而沉静,仿佛丝毫没有在意他身上的女人。

  他只是微微偏过了头,望向了一处普通的墙壁。

  那堵墙壁,普通得就像是白石的手臂,吸引不了任何人的注意。

  可是白石还是死死地盯着那一点墙壁,安静得没有发出任何声息。

  荷影猛地俯下身,挡住了白石的视线:“你究竟...怎么了?”

  白石却仍然没有丝毫动作,甚至就连眼神都没有丝毫变化,却仿佛能够穿过荷影的脸,再穿过平常的墙,凝望什么只有他才能看到的东西。

  荷影来不及掩饰脸上的惊惶,她抓住白石的双肩,徒劳地摇动着,想要把他从混沌中唤醒。

  白石的确醒了。

  不但醒了,而且动了。

  他猛地把荷影压到了身下,却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他静静地望着荷影惶恐的眼神,缓缓地把一个指头放在了嘴边。

  他接下来又笑了。

  笑的那样的诡秘。

  他的手指又缓缓地从嘴边移开,顺着荷影的手臂,又顺着床沿,指向了刚才凝望着的墙壁。

  “那里,有人。”

  荷影的瞳孔猛然收缩。

  “他,看了我们好久了。”

  从未有过这样简单的几个字,让人如此的不寒而栗。

  漆黑的暗夜中,荷影的脸色刹那间变得煞白。

  白石僵硬地扭过了头,没有丝毫感情的双眸就像一具木偶。

  荷影伸出了颤抖的手,想要去遮住白石的眼睛。

  然而,就在下一瞬,白石的身影猛地弹起,从窗外射出,兔起鹊落。

  眨眼之间,他已站在了那面墙外。

  就在那墙壁上,有着一道,极为微小的缝隙。

  白石默默地看着那道缝隙。

  缝隙却望着白石讥笑不已。

  白石弯下了腰,轻轻把眼睛贴了上去。

  他和墙壁紧紧贴在了一起,甚至听得到墙壁的呼吸。

  屋内的卧床,在他的眼下一览无遗。

  可是床上,空空如也。

  荷影呢?

  白石猛然转过了身。

  荷影胡乱地披着一件长衫,站在丈外,苍白的脸上,满是绝望。

  白石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他什么也看不到。

  他什么也不能看到。

  他抬起了头。

  星河清晰如雪。

  却又清晰如血。

  在他的眼前。

  转啊转。

  转啊转。

  转得白石进退不能。

  转得白石左右为难。

  荷影缓缓走向了白石。

  她的脚下,不由得有些发软。

  白石却仍只是痴痴地望着天空,脸上的表情忽而开心,忽而肃穆。

  荷影终于挪到了白石身前。

  “你...在看什么?”

  “嘘...”白石一阵惊惶,仿佛害怕荷影惊扰了什么东西,“你仔细看。”

  白石伸出了手,直直指向了那轮弦月。

  荷影不住冷颤:“你在看...那月亮?”

  白石皱起了眉,仿佛荷影在说的是一件世上最荒诞的事情。

  “那不是月亮。”

  “那...是什么?”

  “那是地狱的大门。”白石脸上的肌肉死死的绷紧,“病无药就在里面,正在向我招着手。”

  荷影半张着的嘴,疯狂地想要吸入空气,可是恐惧仿佛堵在她的喉头,呛得她的不住地痉挛。

  “别怕,别怕,她出不来的。”白石却突然笑的前仰后合,“生亦欢也在那里,她出不来的。”

  荷影的脸上,竟然流下了两行清泪。

  “白石?”

  白石兴高采烈。

  “白石...”

  白石手舞足蹈。

  “白石。”

  白石歇斯底里。

  “你还爱我么?”

  白石戛然而止。

  月光下的疯狂瞬间化为一出默剧。

  沉默的,不止有白石与荷影。

  还有肆意倾泻的泪。

  白石闭上了眼。

  刚刚还形若疯癫的脸庞,只剩下了疲倦与颓丧。

  不知过了多久。

  “当然,”白石笑了,却略有一丝苦涩,“为,什,么,不,呢?”

  “真的么?”

  “你不信么?”白石仿佛下了最艰难的决定,“那么,你看。”

  他睁开了眼。

  他望向了荷影。

  他的瞳孔,就那样大睁着,不曾移动分毫。

  不论,那蓝色的光茫。

  有多么耀眼。

  有多么华丽。

  有多么璀璨。

  他也不曾。

  移动分毫。

  直到,时间的尽头。

  直到,世界的末日。

  直到,人生的终结。

  或者直到,静谧的毁灭。

  就像那不知何时飘来的琴声。

  若痴若狂。

  若疯若癫。

  若泣若诉。

  既让白石陌生。

  又让白石熟悉。

  就在这一片死寂中。

  举手投足之间。

  轻而易举地。

  毁灭了静谧。

  唤醒了白石。

  业已沉睡的瞳孔。

  只不过,在那之中,竟有着罕见的迷茫。

  荷影的脸,却愈加的苍白。

  白石突然抱住了荷影的双肩:“夜太寒,你该回去了。”

  “那你呢?”

  白石把头转向了琴声:“我得去看一看。”

  “可以不去么?”荷影的声音,仿佛如同哀求一般。

  “不,我一定得去。”白石深深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

  “我不知道...”白石犹豫了片刻,“但是,我得去看一看。”

  荷影的双臂环住白石的腰际:“那如果,我不让你去呢?”

  白石,静静地站了很久。

  真的很久。

  荷影的温度,很暖。

  真的很暖。

  可是白石却只是低下头,望着荷影轻微颤抖的睫毛。

  那睫毛上,仿佛挂着若有若无的露水。

  “可是,我还是得去。”白石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感情,“至少,我得去看一看。”

  他缓缓地。

  缓缓地。

  拉开了荷影的手。

  紧接着却深深的拥住了荷影。

  “等我,我很快,就会回来。”

  白石转过了身。

  他会有一丝不安么?

  那,还重要么?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那琴声现在还萦绕在他的耳边。

  而那琴声的来源,似乎,离他不是太远。

  至少,他的耳朵,能够听见。

  更幸运的是,他的眼睛,也能够看见。

  就在不远处,他看到了一个身影,倚在了树边。

  然而白石却站住了。

  他没有再靠近。

  因为,他眼前的这一幕,竟是如此诡异。

  诡异得,就连他这几天做的各种噩梦都无法与之相比。

  他居然看到,瞎子靠在枯树边,静静地拉着手中的二胡。

  可是他的另一只手上,竟然没有琴弓。

  没有琴弓!

  那么他耳边的旋律,究竟是怎么回事?

  白石不知道。

  他轻轻地向前挪了两步。

  那旋律,居然真的愈来愈响。

  瞎子却突然笑了。

  他转过了头,面向白石,仿佛在嘲笑着他的震惊。

  “你...听得到?”

  白石没有回答。

  他不需要回答。

  他脸上的愕然足以回答。

  瞎子也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回答。

  他又咯咯地笑了:“这个镇子,越来越疯狂了。”

  白石肃然道:“你拉的...是什么曲子?”

  “我拉的,不是曲子。”

  “那是什么?”

  “是故事。”

  “谁的故事?”

  “每一个人的。”

  白石愕然:“那你...怎么能知道每一个人的故事?”

  “我不需要知道每一个人的故事,”瞎子的手停了下来,“我只要拉出所有的故事,那自然便能拉出每一个人的故事。”

  他摸索着直起了身,蹒跚着想要离去。

  “等一等。”白石突然开了口。

  “哦?”瞎子微微偏过了头。

  “那么,你的故事呢?”

  “我,没有故事。”

  白石的表情愈发沉重:“没有故事的人,绝不会无端装成一个瞎子。”

  他的手,在不知何时偷偷握紧。

  瞎子冷笑了一声:“这个镇子,没有人不知道我就是瞎子。”

  白石摇了摇头:“聋子既然可以不是聋子,那瞎子,也未必一定就是瞎子。”

  瞎子的脸,藏在黑暗中,看不出任何表情。

  “你不但不是瞎子,而且...”白石死死盯着那一片漆黑,“你刚刚,就在我的屋外窥视着我,对不对?”

  瞎子没有说话。

  沉默,永远都不是最好的结果。

  甚至,不是结果。

  沉默,是一口足够深的井。

  井下的,也许是水。

  也许不是。

  你总会有一天知道的。

  只是,你不知道的是。

  那口井,究竟有多深。

  就像白石,永远不知道,这个瘦小佝偻的瞎子,究竟会沉默多久。

  更不知道,他面上那两口封死的枯井中,究竟是水。

  还是血。

  终于,瞎子静静地向前走了两步。

  在那里,月光恰好打在他紧闭着的双眼上,显得奇诡而可怖。

  紧接着,他做了一件事。

  一件让白石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的事。

  甚至让白石后悔他说了上一句话的事。

  瞎子。

  睁开了眼睛。

  那的确是两座枯井。

  一对干涸的眼窝中,早已没有了眼球。

  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虚空。

  那已不再是奇诡。

  亦绝非可怖能够形容。

  那仿佛是妖魔的两张嘴,在不住地狞笑。

  笑得白石毛骨悚然。

  然而无可置疑的是,这样的一对眼窝,也许能看透未来,也许能窥破命运,可是偏偏不能看到眼前的白石。

  瞎子原本紧闭的嘴,也渐渐咧开。

  “你要不要再走近一点,看个清楚?”

  白石没有说话。

  他甚至连呼吸都已经停止。

  他仿佛觉得,自己每一次噏动双唇,都会惊动一个最可怕的魍魉,将自己拖入暗无天日的深渊里。

  还好在他窒息之前,瞎子再次闭上了眼睛。

  “我说过,我舍弃了肉眼,换了这对天眼。”

  “那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死亡。”

  “谁?”

  “无尽的死亡。”瞎子仰起了头,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没有人,能躲得过。”

  白石的喉头仿佛有些痉挛:“你既然看得见,你为什么不走?”

  “走?”瞎子的嘴仿佛已经咧到了耳根,“走不掉的,没人能走掉。”

  “为什么?”

  瞎子突然把头往前一探。

  恰好,把嘴伸到了白石的耳边。

  “告诉你一个秘密。”瞎子的声音干枯而刺耳,仿佛食腐的夜枭,“这个镇子,是活的。”

  白石的瞳孔骤然收缩。

  “死亡,只会一个,接一个。”瞎子依然喋喋不休,“直到,喂饱这个镇子。”

  突然,瞎子又桀桀的笑了。

  “可惜的是,镇子永远不会饱。”

  他终于转过了身,踏着暗夜中的梦魇,无声无息的,消失不见,只留下了白石,呆若木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