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景宗的质问之声就在耳畔，杜焕却迟迟难言一语，他只觉自己的嘴唇像是陡然间被赋予了重达千斤的重量再难抬起。
边关沃野，怀朔，武川，抚冥，柔玄，怀荒六大军镇，御夷，高平等数个小镇一共过十位有名有姓的镇将到底有几人能如张景宗这般不惜代价的死守军镇与柔然人死磕呢？
恐怕没有一个吧。
如其所言甲胄，武器，擂木，拒马，火油这一切都需要白花花的银子才能换来，可朝廷供应的军备早已停止，每月仅有微薄的军饷送到，时每一名士卒也都是镇将军主们在边镇的立足之本，谁又会甘心打光呢？即便有个别者仍旧心系百姓忠于朝廷可当地豪强，军主，官吏又是否会同意冒着生命危险与柔然人死磕呢？
怀荒镇的情况终究身各例，不但镇将豪强官吏等尽数因故消失，剩下的将领军队也尽数是张景宗意手组建为其马首是瞻，上下一心。
当下杜焕沉默良久这才沙哑着声音说道：“恐怕只有你一人会这么做吧，张军主。”
”不错！但还不止如此，杜大哥，你认为那些官吏豪强们会拿出自己平日里收刮的财帛积攒的粮食贡给柔然人吗？“
此时的张景宗已是胸有成足，他知道自己距离成功只剩下了一步，那就是彻底揭开边关军镇血淋淋的一幕让杜焕知晓将会发生的一切，只有这样才能让他甘心留下为自己所用。
”这...你是说...“
杜焕的目光中再度浮现出难以抑制的震惊之色，但旋即这股震惊又在瞬间暗淡了下去转而成为了无尽的沉重。
此刻甚至不需要张景宗再继续说下去他便已是知晓了答案，那些该死的贪婪成性的官吏豪强们不但不会抵抗甚至还不会拿出自己平日里收刮来的粮食金银供给柔然人，因为他们有着更好的办法那就是让所有的镇户镇民们来承担一切，让这些在其眼中卑贱无比的镇民拿出最后的棺材本来向柔然人买他们和自己的命！
而这些镇民又怎会再有更多的存粮亦或是财帛呢？
这让杜焕不由记起了当年被人不断歌颂传唱的一件事，曾几何时孝文帝巡视边镇时有诏言凡六镇之人年满八十以上而无子孙兄弟，终身给其廪粟；七十以上家贫者，各赐粟十斛。
此诏一出孝文帝几乎是在立时就成为了百姓眼中的圣君明主，人人赞扬孝文帝就连史官也为此大书特书，可实际上六镇身处打磨长风的边关有几人能活到七十以上呢？哪怕是关内有少有人能够做到这一点吧，更何况是朝不保夕，食不果腹的边关呢？
而哪怕是这样，此项举措也早就在二十年前不了了之。
一念及此杜焕不禁打内心深处生出了几分恐惧，照此看来若是真如张景宗所言那柔然兵临城下还好，尚可镇压心中愤怒的镇民可一旦待到柔然北归，那愤怒的镇民尖锐的矛盾...谁也说不准六镇会发生怎样惊天动地的大事来！
他的呼吸渐渐急促了起来，有心想要再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又只得硬生生吞咽下去。
这一刻他终是明白了张景宗为何为如此有恃无恐以军主职位的掌持怀荒，为何用山字营代替了镇军，为何会不断耗费心神财力安置内附的游牧部落，又为何会不惜代价与柔然相抗，哪怕他完全可以效仿某些镇将为柔然上贡，因为他需要民心以及显赫的功绩名望！
他竟是在默默等待着六镇天翻地覆的那一刻到来！
而那时怀荒镇将会是唯一不受叛乱影响，甚至会借此日渐壮大的军镇......
以至于当朝廷再度注意到张景宗之名的时候...已经不得不做出一定的妥协了......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届时整个怀荒一系不说立时飞黄腾达，绝对也是今非昔比，那若要是自己也能跻身其中......
杜焕脑中思绪转动，再度回过神来已是大汗淋漓，他望着跟前正笑意盎然的张景宗眼中满是挣扎以及那一丝隐藏在挣扎中的迟疑，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开口！
他是杜焕，出身独孤浑氏，是虎贲校尉，而张景宗则出身汉族张氏，任怀荒军主。
尽管两人年龄相仿出身相差无几，可真要算来杜焕仍旧高出一些，况且张景宗眼下所谋划的一切都还未落于实际，真要让他立刻俯首便拜......恐怕他内心还有些难以接受。
不过正犹豫间一旁的张景宗早就看出了杜焕此刻的所思所想，他望着面色挣扎的杜焕内心早已满是兴奋。
小样儿，你真以为我看不出你在想什么？嘿嘿，你是逃不出我手掌心的！
笑意中张景宗清楚似杜焕这般心高气傲前番又在虎贲军中饱受排挤的人物绝不能如没有一丝根基的库狄云等人那般俯首便拜，更不会像落魄的赵贵一样为别人的信任看重而欣喜若狂，杜焕是需要一个台阶的，用不着太宽，也用不着这步台阶多么精美，是石材还是原木，他所需要的只是简简单单的一步台阶。
“杜大哥，我张景宗的野望你已是知晓，待到六镇大乱时便是我真正崛起之时，用不了多久我就会让整个北地乃至是整个大魏都记住我的名字！而在那时我希望身边有你相助！若是不弃，从今日起你便是我麾下营主之一，统领火字营，营中兵员将校一切你可一力定夺我绝不插手！
相信用不了多久待我等打了诺大功绩后人们都会知道在我张景宗身旁还有着一位独孤浑焕！”
话音落下张景宗朗声长笑而杜焕则是顿时红了双眼，显然张景宗的一番话说到了他的心口里。
......
“什么！？杜大哥你是说你这次来并不是想要就此离去而是请命前往柔玄！？”
再度坐回案前张景宗却是瞪大了双眼一拍案桌一脸的不可置信，音调之大连门外的亲卫都险些拔刀冲入将杜焕当作此刻拿下。
而此时的杜焕则是一脸笑意的摊手说道：“哈哈，自是如此！我观那赵贵行事极有章法且熟悉兵道便想着将东门城防托付于他以便尽快令其成为你的左膀右臂。而你前番本就欲往柔玄而去，只不过柔然突袭这才打乱了你的计划。
城中不能无主，更何况眼下又正值大战你更是不能离去，我便想着由我替你前往也可凭借这虎贲校尉的职位便宜行事。”
杜焕说道虎贲校尉一职时不由露出一丝自嘲但旋即便又恢复了方才的笑意哈哈笑道：“不过让我没想到这还没得来的及开口就被您这位军主大人给授了个火字营营主，摇身一变可就与库狄云等人平起平坐了，也不知须卜鹿姑那小子知道此事后会是怎样的神情！”
杜焕说完朝着瞠目结舌的张景宗眨了眨眼睛，笑意不减。
此刻张景宗已是几乎石化当场，他是万万没想到自己也有自作多情的一天，人家明明是想要替自己往柔玄走一趟自己偏偏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认为对方欲就此离去，又是陈以厉害又是表明心迹与发展规划的...这可真是让张景宗哭笑不得。
但好在他也是大有收获，这一番交心之下是让杜焕真正投入了自己麾下，再添一员虎将！
毫无疑问，此时的杜焕绝对是眼下怀荒四将中的为首之人，独当一面，有勇有谋，让他以虎贲校尉的身份前往柔玄当是与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再好不过！
想到这里张景宗伸手揉了揉满是呆滞的脸庞，努力化解了自己的这股尴尬后点头道：“杜大哥，既然如此柔玄之行便托付给你了，你可从我亲卫中挑选二十余人连夜出发届时我会让库狄云等人随时准备配合接应。”
“军主无需如此，杜焕已死往后称呼末将独孤浑焕即可，军中有别应立主次，否则叫那旁人听了去会损军主威严。
至于挑选亲卫也是不用了，我轻装简行连夜独自出发便可。”
听闻张景宗再次谈及正事杜焕...噢不，应该是独孤浑焕也立时面色一肃，沉声说道。
虎贲军作为魏廷双臂之一自是军纪森严，独孤浑焕出身其中又多受排挤，步步谨慎自是更加如此，现如今虽到了边镇可既然拜到了张景宗麾下那该有的规矩自是不能荒废。
张景宗对此也颇为满意，他知晓自己与独孤浑焕间的兄弟情谊可是一路并肩从草原上杀出来的，绝不会因此而淡漠，同时要想往后有大作为军纪自是极为重要的一环，要是军中将领随时都称兄道弟为一方霸主或可行但要想更进一步便绝不可能。
只是独孤浑焕想要孤身前往柔玄的想法却是让他颇为犹豫，尽管此是独孤浑焕拜入自己麾下的第一个军令任务，于情于理自己都应该尽量听从他的意见，可此行到底事关重大而柔玄眼下是什么情况他也不得而知，只身前往未免有些托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