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皇后 第一章 隐忧
作者:魏嫏嬛的小说      更新:2019-06-10

  我天生不会说话。

  娘亲生下我的时候,半晌听不见我的哭声。稳婆(1)们都以为这是一枚死胎,便劝爹娘早日准备后事,送我入土为安。娘亲抵死不允,抱着我又亲又哄。我睁开双眼朝她微笑,这才意外地捡回一条性命。

  爹爹有一妻三妾,所有人都生了儿子,唯独缺一个女儿。

  我的到来让他既惊喜又遗憾。他待我极好,但凡我提出的要求,只要合情合理,他都会及时满足。不仅如此,他还亲自教我读书写字,以便我能用文字顺畅无阻地与人交流。

  在他的悉心栽培下,我的各项天赋逐渐凸显。以书法为尤,楷书、隶书、草书等各种字体,我都驾驭得炉火纯青。爹爹引以为傲,时常向他的幕僚们炫耀,娘亲却埋怨他太过招摇,只恐为我引来不好的名声。

  果然,人怕出名猪怕壮,我的名声很快传进了锦宫城。

  在一个灯火阑珊的傍晚,府里突然来了许多人,最初是灰襟长袖的宫女太监,后来是青衣蓝衫的王公大臣,直到夜里他们才陆续离去。

  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一味地躲在房间里不肯出来。

  姨娘们告诉我,是太后下旨赐婚了。

  赐婚?给谁赐婚?

  “除了你还能有谁?傻丫头。”

  那……那我要嫁给谁呢?

  “当然是嫁给当今圣上了!”

  当今圣上?!就是那个刚登基不久的皇太子乔序么?

  可是……可是我连见也未曾见过他,更不了解他的品行和才学,凭什么嫁给他呀?

  “傻孩子,你可千万别这么想,这是几世难求的福分,你要好好珍惜才是。”

  几世难求的福分?

  我似懂非懂,迷惑地望着娘亲。她对方姨娘的言论不置可否,只叮嘱我进宫以后万不可任性妄为,务必好好侍奉圣上,孝敬太后,做一位母仪天下的皇后。

  做一位母仪天下的皇后?

  不……我不要……

  我才十一岁啊!怎么做皇后?

  难道这件事情就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了吗?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第二天清早,我住的静元居就成了府中禁地。包括爹娘在内,任何人想见我,都必须经过皇帝的首肯。而我也只能遵照圣旨,终日待在自己的院落之中,不得随意走动。哪怕我想遛弯,身后也会跟着一大堆女官,美其名曰保护我的安全,其实就是监禁罢了。

  这种没有自由的日子,可把我闷坏了!

  好在我还能苦中作乐,把学习宫规礼仪勉强当作一件趣事。因为无人打扰又肯下功夫,我很快就掌握了其中要领。女官们对我惊人的学习速度交口称赞,我本就没什么架子,自然愿意和她们成为朋友。谁知她们各个诚惶诚恐,都离我远远的,好像稍微靠近一点,就会被我吃掉。

  哼!我有这么可怕么?真是没劲!

  这样无聊的日子很快就告一段落。

  那个红霞漫天的傍晚,我站在一人高的铜镜前,像一个麻木而冷漠的提线木偶,任由女官们为我穿上凤冠霞帔。我那小小的身躯缩在华丽宽敞的衣冠里,双脚踩着高高的鞋履,一步一步走向那顶紫藤木纯金錾刻凤凰版輿。

  可是爹爹呢?娘亲呢?他们在哪儿?为何送亲队伍中没有他们的身影?

  我想大喊“爹爹”和“娘亲”,直到开口才想起来,自己从来都不会说话。

  无助与绝望迅速涌上心头,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次相见?没了他们的陪伴与呵护,在那重重深宫之中,我又该如何是好?

  见我越哭越伤心,一名女官机警地说,哭一哭旺母家,余家今后定能洪福齐天。

  是这样么?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如今我已入宫两年有余。我好想爹爹和娘亲啊!我不喜欢这儿,不喜欢每天清早和傍晚的“晨昏定省”;也不喜欢穿着里三层外三层的衣服接受万民朝拜;更不喜欢我那个永远冰山脸的面瘫丈夫。

  他连我的名字都记不住,只会“皇后”、“皇后”地叫我,让人讨厌。

  哼!我的名字很难记么?我猜他肯定从来都不知道我叫什么。

  “肩若削成,腰若约素。”(2)

  我叫余约素。

  爹爹说,这个名字是我自己起的。

  也不知他听哪位道士说,我须得三岁了再起闺名,否则就会折损寿数。爹爹吓坏了,我是他的老来女,他怎么舍得?于是他赶紧将拟好的名字全部藏起来,直到我三周岁诞辰那天,才重新放到桌上,由我抓阄。

  我抓来抓去,最后统统扔在了地上,自己拿笔乱画起来。爹娘急得团团转,又不敢上前喝止我,只好大老远地请来那位道士,让他想想办法。

  那道士看看我,又看看我写的“字”,竟然开怀大笑。

  他说:“此女命主极贵!”

  我并不开心,什么贵不贵的,我又不是早市上的大白菜,还要估价叫卖么?

  爹娘不知是喜是忧,只客气地笑着,给了他许多金银财宝,以谢他认出我写的字——约素。

  太后也很喜欢我的名字,私底下,她从来不叫我“皇后”,只会亲昵地唤我“素素”。

  她就像娘亲一样体贴周到,每次我去颐宁宫给她请安,她总会准备一大桌丰盛的食物款待我,而我也乐得胡吃海喝,享受着她母亲般的关怀。话虽如此,可她却不似娘亲那般温柔慈爱,尤其是她那华贵而凌厉的眼神,犹如一把寒刀,在她四周划开深浅不一的沟壑,让人不敢逾越,更不敢亲近。

  我虽然敬重她,但是十分害怕她某些不为人知的一面。

  比如,她经常拿我的名字教育我那个面瘫丈夫。

  “思弘丰耗之制,以惇约素之风。”(3)

  “家虽丰腴而自处约素,常以惜福教家。”(4)

  我这才知道自己胡乱起的名字,原来还有节俭朴素的意思。

  更可怕的是,每当我这个丈夫做了什么“奢侈浪费”的错事,她就勒令他来我的凤仪宫睡觉,美其名曰“好好反省”。

  天啊!难道他看见我就能想起节俭与朴素么?

  他才不会呢!

  所以每次他来,我都把他一个人晾在主殿里,自己则跑到偏殿教宫女们赶围棋。他实在闲得无聊,不到半夜便打道回府了。

  法子屡试不爽,我也乐得清闲自在。

  “殿下。”

  温柔的声音似春风拂过耳畔,我抬起头,只见一个轻巧的身影正绕过凤凰挂屏(5),疾步向我走来。

  这窈窕妙曼的身姿,不是玲珑又是谁?再看看周围熟悉的陈设,以及手中紧握的湖笔,我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我在凤仪宫啊!

  唉……怎么最近一练字就发呆呢?

  我摇头叹息,低眉又吓一跳!

  怎么纸上到处都是星星点点的墨迹?这些都是什么时候弄上去的?!这可是我练了半个月的《兰亭集序》(6)啊!居然就这样被我毁了!

  我又急又气,索性将宣纸揉成一团,没好气地朝前丢去。

  纸团不偏不倚正中来人脚背,玲珑俯身将它拾起,轻轻地放回桌上。她抬眸小觑着我的神色,会意道:“殿下,陛下派孙公公传来一道口谕,请您即刻赶往翠华宫。”

  翠华宫?

  那是锦宫城最北端的宫殿,风景优美,十分静谧。刚入宫那会儿,我常常带着宫女们去翠华宫附近踏青采花,一玩就是大半天。去年三月,新秀进宫,翠华宫成了穆才人的住所,自那之后,我便很少再踏足此地。一次偶然的机会,我的风筝在放飞时,不慎掉入翠华宫中,我带着宫女们去寻,这才真正与她相识。

  原来她闺名宛清,只虚长我一岁,和我一样酷爱书法绘画。不仅如此,她还精通茶艺,每每泡出的茶汤,无一不色泽明艳澄亮,香气幽远绵长。就为这一口甘洌,我又恢复了去翠华宫“踏青”的好习惯,慢慢地,我们也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姐妹。

  不过,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宛清了。

  今年元宵佳节,她在家宴上被太医诊出身孕。乔序喜出望外,自那时起,便将她“软禁”起来,不准任何人擅自接近她,也不准她随意出入翠华宫,和我当初待嫁时一模一样。

  太后也格外重视,隔三岔五地派人去翠华宫嘘寒问暖,就连她孕期的饮食都亲自过问。

  想想也是,乔序今年二十四岁,膝下却只有一子一女,宫中皇嗣稀薄,二圣难免看重她这一胎。

  我上次见到她,还是在二月二龙抬头那天。她带着自己的侍女瑞芬在万香园散步,余雪未消,我见她衣衫单薄,就把随身的大氅送给她御寒。分别的时候,玲珑还一直看着她的背影,喃喃地说真是好福气。

  我不明白,怀孕之后既不能跑又不能跳,哪儿来的好福气?

  玲珑见我久久未曾回应,不由轻声唤道:“殿下?殿下您怎么了?”

  啊?什么?

  我不会说话,只能眨眨眼睛,示意她我听见了。

  她松了口气,道:“殿下,那奴婢替您更衣吧。”

  说来我也很久没见到宛清了,便点了点头。

  【1】旧时民间以替产妇接生为业的人。

  【2】出自曹植《洛神赋》

  【3】出自《宋书后废帝纪》

  【4】清朝袁赋诚的《睢阳尚书袁氏家谱》

  【5】指贴在有框的木板上或镶嵌在镜框里供悬挂用的屏条。

  【6】又名《兰亭宴集序》、《兰亭序》、《临河序》、《禊序》和《禊贴》。东晋穆帝永和九年(公元353年)三月三日,王羲之与谢安、孙绰等四十一位军政高官,在山阴(今浙江绍兴)兰亭“修禊”,会上各人做诗。《兰亭集序》是王羲之为他们的诗写的序文手稿,记叙兰亭周围山水之美和聚会的欢乐之情,抒发作者对于生死无常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