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皇后 第六章 玲珑(上)
作者:魏嫏嬛的小说      更新:2019-06-10

  一夜无梦。

  炽烈的阳光透过蛟珠纱轻轻洒在我身上。这触感宛如儿时母亲温柔的爱抚,让我几多贪恋。

  我不禁慵懒地翻了个身,鹅绒毛毯跟着身子转动,将我裹得严严实实。殿中的地龙烧得正旺,我素来不耐热,不由一脚蹬开毯子,凉意飕飕袭来,我如梦初醒,缓缓睁开了双眼。

  眼前又是百鸟朝凤的纯金榻顶,轻柔飘逸的天丝帏帐,而并非余府錾刻的浮生百世绘。我的身旁也没有温柔体贴的母亲,只有十二名仕女相对跪坐在榻前,用手托着丝巾、漱盂、香茶和雪容膏恭谨地垂首候着。

  宫洛跪在最前面,见我醒了,忙领着她们请安行礼。

  咦?今天不是该由玲珑伺候我起床么?怎么是宫洛?我以为自己花了眼,不由凑近她仔细看了看。宫洛以为我想起床,赶紧往前膝行几步,双手捧起榻边那双精巧的蜀锦绣鞋,恭谨道:“殿下您醒了,奴婢伺候您起身吧。”

  直到再次听见宫洛的声音,我才回过神来,这的确不是玲珑啊!

  见我久久不予回应,宫洛忍不住抬头问道:“殿下您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

  既然她都这么问了,我索性回身伏案写道:“本宫没有不舒服,就是奇怪怎么今天是你伺候本宫,玲珑呢?”

  我把这张宣纸举到宫洛面前,她只匆匆扫了一眼,便迅速低下头去:“玲珑妹妹她……”

  她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还是……

  我突然大骇,昨天上午在翠华宫,乔序听信郑棠的挑拨,已经对玲珑产生了怀疑,那昨晚该不会……天啊!我为什么还要玲珑给他送信?岂非将玲珑送入虎口?

  想到这儿,我干脆把纸笔一丢,直接握住宫洛的手迅速写道:“她是不是被人押进宫正司严刑拷打了?!”

  宫洛被我抓得生疼却不敢哼一声,忙道:“殿下别急,玲珑妹妹只是临时有事出去了,不能伺候殿下起床,这才嘱托奴婢代劳。您放心,没有人把她押入宫正司,她现在很安全,等她回来您就能见到她了。”

  这是真的么?我将信将疑,宫洛没有看我,只是垂眸回道:“殿下,奴婢所言句句属实,还望您相信奴婢。”

  宫洛的语气格外诚恳,更何况她说话向来有理有据,想必也不会骗我。我于是点点头,不再刨根问底。她松了口气,一边为我穿鞋,一边轻声说着:“等殿下梳洗完毕就可以直接用午膳了,太后已经吩咐了六宫,今日只有昏省。”

  我歪头看着窗外金光闪闪的太阳,这才发现自己竟然睡了这么久,不过奇怪的是,为什么没人叫醒我?就算玲珑出去了,宫洛她们呢?

  我正疑惑,宫洛已转身将凤袍呈来。她徐徐抖开赤金蜀锦缎面的百鸟朝凤齐胸襦裙,在我的胸前比了又比,道:“殿下,陛下临走前特意吩咐奴婢,让殿下今日穿这身衣裳。”

  我看着阳光下熠熠生辉的襦裙,又看看宫洛,轻轻摇头表示疑惑——这身衣裳不算正式,又不算寻常,为什么非要今天穿?

  我以为自己能从宫洛脸上看出答案,可是宫洛始终沉着自己的呼吸,除了恭谨还是恭谨。

  我不禁嘟了嘟嘴,心想乔序又在玩什么花样?饶是不悦,我还是朝宫洛轻轻颔首,默许她为我穿好衣裳。

  用午膳时,所有菜品都不如从前那般细腻爽口,自然不是玲珑做的,我也吃得兴味索然,而且直到现在都没看见她的影子,以前她从来不会离开我片刻,怎么今天出去这么久?午膳时间都过了,她可用了午膳?

  我招来宫洛,命她把剩余的饭菜存入小厨房,等玲珑回来再给她享用。既然这些都不是她做的,那等她吃过以后,肯定又能笑着跟我说出不少差别,想想便觉得颇有生趣。

  日晷偏移,转眼已到黄昏时分,六宫妃嫔们陆续到来。宫洛附在我耳畔轻声絮语:“殿下,陛下今早还吩咐,穆才人需要静心调养,以后的晨昏定省都免了。”

  我点头以示知晓,既然大家都到了,怎么玲珑还不回来?

  我越想越着急,连忙拉住宫洛的手写道:“你不是说玲珑只是出去一会儿吗?这都整整半天了,她到底去了哪里?你们快去找找。”

  宫洛往后退了一步,眉眼低垂,轻声道:“殿下别急……”

  话音未落,她突然把头转向殿门,我也跟着看过去,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映入我的眼帘——那是玲珑!

  她回来了!可是却穿着一身艳丽的服饰,乌黑秀丽的长发绾成了温顺的倭堕髻,一支金钗别在发间,流苏随步伐一摇一摆,脸上还洋溢着细腻柔和的光彩。

  她见我看着她,即刻垂下臻首,就像她每次侍奉我那般毕恭毕敬。

  她缓缓朝我走来,殿中不时有人发出低微的轻笑,“稀稀疏疏”仿佛草丛中的促织歌声,听得我心底发毛。

  宝林冯雨嘉更是直言讥讽:“本主以为余采女新承恩泽,没空给殿下请安呢,没想到还是来了,真是主仆情深啊。”

  余采女?

  难道她说的是玲珑吗?可是看这光景,不是玲珑又是谁?

  我的心仿佛被谁掏空一般,什么也不敢去想。殿中妃嫔纷纷用讶异又怀疑的眼神看着我,才人柳含烟大着胆子问道:“殿下,从您今日的装束来看,您对此事并非一无所知啊,不然为何会穿这件既非正式又非寻常的衣服?”

  她说得没错,按照北燕朝的规矩,但凡皇后接受妃嫔朝拜,彼此都必须盛装出席,而采女是宫女晋封的专属封号,位列正八品,皇后按理不必正装,但为了显示天家恩德,通常也要精心打扮一番。

  我恍然大悟,不禁回头望着宫洛,她的脸上这才稍有一丝歉疚,看来她早就知道此事。我突然感到一阵哀凉,再想起这大半天来宫人们那些异常的举动,看来不仅是她,只怕整个凤仪宫,包括太后都在瞒着我吧。

  可是为何偏偏瞒着我呢?如今这样的局面,我要如何应对?

  “柳小主多虑了,殿下正是因为知晓此事,才特意这样打扮。”

  好在宫洛机敏,很快替我化解了危机。我下意识地把目光汇集在玲珑身上,对视的霎那,她赶紧俯身叩首:“妾身采女余氏参见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采女余氏……

  直到亲耳听见她说出这四个字,我才确信冯雨嘉所言不虚。才过去短短一夜,她就真的成为乔序的妃嫔了。此刻,我竟不知心底是何滋味,惊讶、疑惑、担忧这些复杂的情绪犹如一座又一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根本来不及思考,眼前最棘手的问题是,以前妃嫔向我行礼,都是玲珑替我扶起她们,现在轮到她亲自向我行礼了……

  要不我亲自扶起她吧?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搭上椅子边沿,臀部还没离开座位,宫洛便箭步上前,替我扶起玲珑,温声道:“殿下懿旨,余采女免礼。”

  呼——我长长舒出一口气,总算解决了第一个难题。

  “妾身谢殿下隆恩。”

  玲珑就着宫洛的手盈盈起身,抬眼怯怯地望着我,那受宠若惊的模样着实我见犹怜。

  冯雨嘉看在眼里,不免小声嘀咕一句:“瞧她那一脸狐媚相,十足的趁人之危!真是可怜了穆小主。”

  “嘘——”与她同住瑞祥宫的宝林朱蓉儿吓得大气也不敢出,连忙劝道,“姐姐,她现在是新宠,咱们得罪不起,更何况还有殿下在呢,慎言,慎言!”

  一直没有说话的郑棠不禁微微一笑:“朱宝林所言正是,殿下都没有怪罪,冯宝林何苦义愤填膺为穆才人抱不平?”

  她话音刚落,很快转头看我,笑道:“想必就算穆才人知道了,也能理解殿下的良苦用心吧。”

  我的良苦用心?我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又不知如何回答,只能看着她的双眼。玲珑听罢,脸色微微一变,急忙道:“端裕娘娘此言差矣,穆小主要理解的人不是殿下而是陛下,是陛下封的妾身,与殿下无干。”

  郑棠脸上的笑意不减分毫,不紧不慢地反问道:“是么?那这么说所有的一切都是余采女自己的主意了?当初你瞒着殿下与本宫偷领璧月的月钱,如今又处心积虑地成为陛下的嫔御,只怕穆才人小产一事与你也脱不了干系吧?”

  玲珑又惊又怒,却不敢发作,只能咬牙道:“天地良心,端裕娘娘何故信口开河,污蔑妾身?!”

  我也有些不悦,愤愤地盯着郑棠,想让她给个说法。她果然聪明,赶紧搭上侍女恩善的手起身朝我行礼,毕恭毕敬道:“启禀殿下,嫔妾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单纯觉得迷惑。您也知道,这些年来在凤仪宫里,余采女的地位都快赶上半个主子了,您只与她亲厚,焉知底下的宫女太监作何感想呢?嫔妾斗胆揣测,您一定不知道璧月和她是真正的拜把子姐妹吧?”

  玲珑与璧月是拜把子姐妹?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情?

  我迷惑地看着她,而她也赶紧跪下,分外诚恳道:“殿下,妾身当初父母双亡流落街头,是璧月姐姐与她的母亲收留了妾身,这您是知道的,至于妾身与她拜了把子,是因为妾身以为此事无关紧要,这才没有跟您提起。”

  祁抒意抱着怀中的彩绘珐琅汤婆子,一双粉靴踩在地炉上,一上一下打着节拍,轻声笑道:“不就是拜把子姐妹么,这又不能说明什么,端裕娘娘何故为难余采女?”

  郑棠微微一笑,容颜明媚如霞:“本宫是担心她花言巧语蒙骗殿下,不然你看她的衣裳,一个口口声声说自己把殿下放在心底的人,怎会穿着斑斑点点的衣服前来请安?这就是她所谓的尊重?”

  【1】促织:蟋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