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皇后 第二十二章 走水(中)
作者:魏嫏嬛的小说      更新:2019-06-10

  我怔怔地望着她,逼迫自己忍住眼中的泪意,一步一步向她走去。

  她将撕破的蜀锦递给我,再次问道:“好看么?”

  我接过来轻轻抚摸着,一瞬间,脸上泪如泉涌。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仿佛在说好看。

  和合二仙的纹路压得恰到好处,一朵又一朵的合欢也柔柔绽放着,这样精美的蜀锦谁敢说不好看呢?

  “那我们一起为我的孩子做衣裳好么?”

  她殷切地望着我,眼泪也不住往下掉,渐渐冲淡了她脸上的脂粉。她紧紧攥住我的手,指尖传来的冰凉仿佛毒蛇吐出的信子,冻得我的手生疼。

  我没有挣脱,而是微笑着轻轻颔首。

  她这才放开我的手,擦了擦眼泪,欢喜着道:“寒蕊,为殿下与本主准备针线。”

  寒蕊看了我一眼,有些不知所措。

  我用眼神暗示她依照宛清的吩咐去做,寒蕊会意屈膝:“是,奴婢这就去。”

  “嘎吱——”

  寒蕊还没走出偏殿,方才在院落里朝我行礼的那名宫女便走了进来。只见她手里端着一碗浓黑的汤药,远远飘来一股难闻的恶臭气息。

  “奴婢寒梅见过殿下,殿下万福金安,小主长乐未央。”

  她恭恭谨谨地跪在我面前,将白瓷彩绘福瑞祥云碗高高举过头顶,道:“小主,您该服药了。”

  宛清眉心一蹙,别过头去:“本主说过了,不喝这劳什子玩意儿。”

  寒梅抬起头来无可奈何地望着我,仿佛示意我劝劝宛清。我思忖片刻,给宫洛使了个眼色。宫洛会意地将药碗递来我手上,我强忍着胃里泛起的阵阵恶心,舀了一勺汤药,亲自尝了一口。

  我一咬牙,生生咽了下去。

  真苦啊!这一口简直苦到心底去了!苦得我差点没吐出来。

  宛清惊讶地望着我,“素素,你这是做什么?”

  我坦然微笑,顺势舀起一勺送到她的唇畔。她先是一愣,接着便笑了起来:“真是服你了,我这就喝。”

  她从我手里接过药碗,随即仰头“咕噜咕噜”喝了起来,仿佛对这种味道习以为常,连眉毛都不曾跳一下。

  片刻,她将药碗递给寒梅,取下身侧的蜀绣桑蚕丝手绢轻轻抹着嘴边残留的药液。

  “本主喝完了,你退下吧。”

  寒梅恭敬地接过药碗,矮身道:“奴婢还有件事情想禀明殿下。”

  她抬眸望向我,见我默许她说下去,接着便道:“这几日本该将翠华宫的开支送往凤仪宫,只因小主身子不爽,奴婢抽不开身,故而耽搁了,还望殿下恕罪。”

  我微微一笑,原来是这件小事,当即落笔写道:“无妨,正好今日魏尚宫在,让她陪你前去整理便是。”

  宫洛会意地看了我一眼,矮身道:“微臣遵旨。”

  她二人随即相偕离去。宛清这才拉起我的手,殷殷问道:“素素,你方才为何要替我试药?”

  我将手从她冰冷的手中抽离,在宣纸上写下一句:“这样算不算与你一同吃了‘苦’?”

  她见了,忍不住“扑哧”一笑,片刻便将那温沉的笑意化作疼惜与感激,从空洞的眼底翻涌而上:“咱们不是一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么?方才当然算作一同吃了苦。”

  我见她说得动情,不由会心一笑,点了点头。

  她却突然别过身子,转眼去看案上那些华丽的蜀锦:“如今也只有你还会再来这翠华宫,这不详之地,陛下……已经许久没来了……”

  她的声音那样凄凉,仿佛秋日冰凉的冷雨狠狠敲在我心上。我朝她的方向挪了挪,却听她继续道:“只怕他正终日待在翊坤宫吧,待在那个高丽女子的身边。”

  她咬重“高丽”二字,转眼看着我,神情突然变得格外凝重:“三个月!她已经有三个月的身孕了啊!”

  她随即紧紧抓住我的双手,淌下两行清泪:“素素!也就是说在我诊出身孕的时候,她也已经怀孕了!可是她却一直缄口沉默!你说这是为什么?!”

  这次她用了十分力气,仿佛要把心底的不甘与愤怒统统传递给我。我疼得挣脱不开,只好将身子频频后仰。

  芙蕖见了忙道:“穆小主,您的手……”

  宛清这才反应过来,赶忙松开我的双手,一边抹着眼泪一边不住道歉:“素素对不起,我刚才有没有弄疼你?”

  她的热泪一颗一颗滴在我的掌心,就如同盛着坠落的火石,烫得我的手心颤颤发抖。

  尽管如此,我仍旧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不过她的话却引发了我的思考。

  如果那个时候郑棠就发觉自己怀了身孕,为何不当即透露呢?反而等宛清小产之后,赶上我的寿辰昭告天下?

  “你也觉得不对,是么?”

  宛清看了我一眼,转眸凝望殿中层层委地的青纱珠华帷幔,咬牙切齿道:“我曾一直以为她仅仅是个宠妃而已,可没想到她的心机竟然如此深沉!”

  “倘若我与她同时被发觉身孕,那么我势必会分掉她的宠爱。如若在我的孩子没了之后,那陛下必会对她的孩子格外看重,而且陛下与她一直情深似海……”

  宛清眉心一蹙,似是极为痛楚:“如此,她的地位已经无人可以撼动了。”

  我大吃一惊,宛清何时也会这般深思熟虑了?二则,听她娓娓道来,郑棠的所作所为突然让我深深后怕。

  宛清是去年进宫的秀女里面最为得宠的,也是头一个怀有身孕的,乔序对她另眼相看,甚至直呼她的小名“清儿”。郑棠会不会因为这个对她腹中胎儿产生了除之后快的想法?

  可是,她腹中的孩子何其无辜!

  不知何时,宛清已转过头来看着我。她虽然笑着,脸上的笑容却极为僵硬:“其实,我一直怀疑是她害了我的孩子。”

  她的眼泪跟着淌了下来,声音却格外平静:“我与你亲如姐妹,是宫里人尽皆知的事情。我只是才人,即便诞下皇子,循例也只能晋为正五品美人。而美人无权养育皇子,所以这个孩子自然会在太后的主持下过继给你。”

  “一旦你有了皇子,废后就不容易了。”

  一旦我有了皇子,废后就不容易了?

  她见我愣住,不由哑然失笑:“你也别多想,一切都只是我的猜测而已,素素,忌惮你的人这么多,我的遭遇,只是她们对付你的开始。”

  我彻底僵住,完全还没有反应过来究竟是怎么回事。可宛清分析得如此透彻,又让我不得不相信这个事实。

  她们真正要对付的人是我,宛清只是一枚棋子。

  郑棠以前是乔序的王妃,我也曾在刚刚登上后位不久时听说,北燕朝并无外族女子封后的先例,所以太后才会主张乔序娶我,而把郑棠封为夫人。

  倘若我被废后,那么乔序一定力主郑棠为后。然而,祁抒意的家族手握重兵,是乔序登基的一大功臣,太后又素来不喜欢郑棠,那时的斗争牵绊则会……

  我不敢再想下去,一股深深的恐惧感如潮汐般将我裹挟,原来这一切都是我无法避开的。

  宛清再次开口,全然没有发觉我已怔住:“素素,我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我了,既然能捡回一条性命,我就一定要找出杀害我腹中孩儿的真凶!将她千刀万剐!”

  我被她如此骇然的语气吓得回过神来,她看着我,声音突然变得温柔:“素素,其实你也变了很多。”

  我也变了很多?

  好像确实如此,我不如从前快乐,也不似从前天真了。现在的我也会因为一些问题而引发思考,最后被自己的想法震住。

  是这儿太可怕,还是曾经的我太单纯?

  “你一向饱读诗书,应该知道自古以来的废后都是什么下场。”

  我自然知道,这些道理太后前不久在颐宁宫跟我说过,她们或被打入冷宫或废为庶人,或因子嗣谋反而牵连丧生,只有汉光武帝刘秀的废后郭圣通能够在封地安享晚年。

  可我不是郭圣通。

  我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表示这些道理我全都知晓。

  宛清脸上慢慢浮起一丝欣慰的笑意:“所以,你我更要紧紧依靠,再不能让人算计了去。”

  “哐啷——”

  门外突然传来落锁的声音,芙蕖眉心一颤,警惕地大喊一句:“谁在外面?!”

  我和宛清也即刻紧张起来,忍不住左看右看。

  芙蕖快速跑到门边,用力拉这门阀,殿门却纹丝不动。

  “不好了!殿门被人从外面锁上了!”

  我大吃一惊,还没反应过来,紧接着就听见房顶发出炸裂一般的爆响声,砖瓦顿时裂开豁口,桐油从房顶渗入殿中,伴随着火石一起,几乎是落到哪儿就烧到哪儿。

  “走水了!走水了!”

  芙蕖一边朝门外大喊着,一边向我与宛清跑来:“殿下,小主,外面的人仿佛都被支走了,没有人理会奴婢。”

  她虽然恐惧,却丝毫看不出慌乱,忙问道:“小主,殿中可有利器?咱们想办法把门撬开,看看能不能出去。”

  “利器?”宛清左看右看,惶急道:“只有一把剪子,可是剪子怎么撬得动?”

  一颗火石突然落到我与宛清脚边,滚烫的琉璃瓦片也跟着掉下来,眼看就要落在我的头上,芙蕖突然扑过来,将我牢牢护住。

  “殿下小心!”

  我躲过了一劫,抬眉却见芙蕖牙根一颤,单薄的后背已然被滚烫的砖瓦烙下又深又肿的痕迹。

  她见我眼噙泪花,赶忙起身遮住伤口,道:“奴婢没事,殿下快走!”

  殿中的帷幔越烧越旺,滚滚黑烟模糊了我们的视线。芙蕖拉着我们一边躲避坠落的火石,一边朝殿门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