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皇后 第二十六章 恨别(上)
作者:魏嫏嬛的小说      更新:2019-06-10

  那凄厉的叫喊声于耳畔渐渐消逝,一阵冰凉刺骨的触感莫名从脚底窜到我的发梢,整个人像浸在冰窖似的,冻得浑身僵直。

  太后迅疾的眼风从我和乔序身上扫过,道:“哀家乏了,这儿便交给皇帝处理吧。”

  乔序垂首恭谨,带着我与众人矮身行礼:“是,儿臣恭送母后。”

  太后转身离去,宏伟的仪仗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乔序回身望我,道:“皇后今日受苦了,赶紧回凤仪宫好好调养一番,这几日的六宫事还是交给端裕夫人处理吧。”

  我浑身一懔,险些没有站稳。

  果然太后一走,他就原形毕露了。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难怪他方才答应太后让郑棠回翊坤宫,估计正是担心太后会刁难郑棠,于是将计就计吧。

  那我呢?我成什么了?他的挡箭牌吗?

  见我久久没有回应,他炯然如炬的目光也未从我面上移开:“皇后得明白,朕这么做是为了你好。”

  我不欲理会,欠身退到一边。他也不愿理我,直接越过我走到宛清身边,扶住她柔弱的双肩,温声道:“走吧,跟朕回乾清宫,今晚你就住在那儿。”

  宛清的身子不禁微微颤抖,仿若一只惶恐不安的小鹿:“陛下隆恩本不该辞,只是妾终究无碍,倒是殿下今日……”

  她话音未落,乔序已将食指轻轻点在她的朱唇上,愈发温柔道:“别说了,朕更疼你。”

  他揽着宛清朝宫门走去,掷地有声道:“孙文英,即刻晓谕六宫,才人穆氏痛失皇子,屡遭磨难,朕念素来其勤恳奉上,敬护中宫,擢晋为正五品美人,翌日迁居延禧宫。”

  乔序的声音铿锵有力,仿佛故意说给翠华宫这群劫后余生的宫女太监听,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孙文英当即应下:“是!奴才这就传旨!”

  他握着拂尘满面堆笑,不忘道:“奴才恭喜穆美人!贺喜穆美人!小主长乐未央!”

  “还有,”乔序突然停下脚步,回头望着卢凌,“正一品御前带刀侍卫卢凌两次救护皇后有功,擢晋为御林军副统领,再升俸禄一石。”

  卢凌微微发愣,很快跪下道:“卑职谢陛下隆恩。”

  乔序搂着宛清回身离去,边走边道:“爱卿免礼,替朕护送皇后回凤仪宫。”

  卢凌依言起身:“是,卑职遵旨。”

  他们走到宫门口时,宛清忍不住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底的慌张、惶恐、惊喜与担忧在那一刻化作一道温柔的光,徐徐照进我心底。

  我嫣然一笑,心中如释重负。

  他们走后,夏太医就地为我处理伤口,顺道在我的吩咐下为卢凌脸上那三道指痕上药,如此折腾一会儿,回宫的时候已快子时了。

  锦宫城鳞次栉比的宫殿外点起了明晃晃的烛火,仿佛坠入凡尘的点点星子。卢凌走在前面为我开道,宫洛与芙蕖在我身后跟着,两旁光影摇曳的海灯在地上映出我们朦胧柔美的身姿,露水氤氲,竟生出一丝淡淡的幽怨与悲凉。

  芙蕖惊魂未定,抚着胸口微微喘气:“谢天谢地殿下没有大碍,否则奴婢真的万死难辞其究。”

  我摇摇头,将她的柔荑款款握住,用另一只手写道:“你不必自责,那是本宫自己的选择,与你无干。俗话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1),本宫不堵上一回,怎能逼出这些机关算尽的宵小?”

  芙蕖轻叹一声,忍不住道:“饶是如此,可殿下方才的举动的确太冒险了,倘若尚宫大人与卢将军没有及时赶到,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我抿住唇畔那丝调皮的笑意,羽睫一掀,低眉写道:“没什么倘若,你看他们不也及时赶到了么?”

  芙蕖没有回话,而是转头觑着宫洛的神情。我的目光随她移动,只见宫洛那略显沧桑的俏脸已被濛濛忧色笼住,仿佛隔了一层薄雾,连声音也是涳濛的:“殿下,微臣历经先帝一朝,说句大不敬的话,无论是谁,只要想在宫中活得长久,就得学会保护自己。您虽然备受上天眷顾,每次都能化险为夷,可长此以往,保不齐会有行差就错的一天,所以微臣斗胆请求殿下答应,下回您一定首先保护自己。”

  我一愣,本想收回的指尖也顿在了半空中,任由凛凛寒风吹打,冻得知觉全无。其实更为冷冻的是我此刻的心情,我何尝不明白宫洛所说的道理?我也知道这次是我走运,但我不想让烦恼与忧愁占据我整个内心,所以才和芙蕖玩笑,希望她也跟我一起享受“劫后余生”的快乐。

  可是她们……我知道她们为了我好,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也许是我魂不守舍的表情将她们俩吓了一跳,她们当即慌不择路地跪下,诚惶诚恐道:“殿下恕罪!如若微臣今晚的肺腑之言惹殿下不快,回宫以后微臣甘心受罚!但微臣还是希望殿下能够采纳微臣所言,从今往后好好护自己周全。”

  宫洛举袖俯身,朝我重重地磕了个响头:“这样即便您要杀要剐,微臣也绝不轻哼一声。”

  我再次被宫洛的勇气与忠心深深震撼,如果说在凤仪宫那次,是她向我与太后“示好”,那么这次,则是她直接向我表示“非我不忠”的决心。

  可转念一想,心下不免恻恻凄然。不过是说句实话,却要她付诸死谏一般的决心,可见我们之间永远存在一道关乎“主仆伦理”的隔膜。

  这大概也是她要我明白的道理之一,只不过没有明说,而是点到为止。

  不得不说,宫洛实在太聪明了。

  我终于释然微笑,俯身亲自扶起她二人,又将主仆三人的手握到一块,借着道路两旁昏黄的灯光,以指代笔写道:“你们大可不必如此惶恐,本宫刚才心情不怿,是嫌弃你们没有‘劫后余生‘的逸趣,并非是讨厌你们与本宫讲大道理,再说本宫岂会不懂何谓‘忠言逆耳利于行‘?”

  她们的表情悄然改变,我伸手拍拍她们的柔荑,继续写道:“本宫保证,倘若下次遇到这种情况,一定首先保护自己,再做其他打算,你们看可好?”

  芙蕖抬眸望我,一双杏眼里泪花莹莹:“原来殿下不是为那些道理生气,是奴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着实多虑了。”

  我虽不曾将芙蕖视为自己的心腹,但回想起今晚她的种种表现,心底依然大为感动,柔荑不觉抚上她被火石砸中的背脊,轻轻写道:“这儿还疼么?刚刚都忘记让夏太医为你瞧瞧了。”

  芙蕖眸光潋滟,朱唇一咬,道:“回殿下的话,已经不疼了,而且没有伤着皮肉,您不必为奴婢忧心。”

  我松了口气,与宫洛眸光一对,在她掌心写道:“天色已晚,咱们回凤仪宫吧。”

  她二人颔首应声,随我一道加快了步伐。

  凤仪宫,章明殿。

  沐浴后,我拢着满头湿发轻推开窗,望着远处那依然红光闪烁的翠华宫,暗夜如画布铺陈,泼墨一般黝黑的天空中,那一点点刺目的猩红,宛如被利剪裁破的豁口,分外耀眼夺目。

  宫洛推门进来,见我站在窗口凝眸远望,忧心忡忡道:“春寒刺骨,殿下凤体尚未痊愈,可别在风口久站。”

  我转头望她,写道:“夏太医给芙蕖看过了么?要不要紧?”

  宫洛顺势阖上窗棂,道:“回殿下的话,看过了,夏太医还给芙蕖妹妹开了活血化淤的药方,不出几日就能好转。”

  我轻轻颔首,片刻忽然想起什么,接着落笔:“对了,你明天去一趟太医院,就说请夏太医为卢将军开最好的金创药,务必治好卢将军脸上的疤痕。”

  宫洛有些讶异:“殿下这是……”

  我莞尔一笑,继续写道:“他两次都因救护本宫而受伤,这姑且算作本宫对他的谢意,不然总显得本宫冷漠了些。”

  宫洛颔首了然:“殿下面慈心善,是微臣愚钝了。”

  我笑着轻戳她的脸颊,由她伺候着缓缓躺下。烛影昏黄,我轻轻阖上双眸,眼前竟又出现那张虎皮面具!

  “素素,记住今天宫洛跟你说的话,千万保护好自己!”

  他的声音在空荡的章明殿中徘徊,我努力搜寻有关这种声音的记忆,却像抓着一缕轻烟,春风一吹,思绪全无。

  他会是谁呢?为何今晚我看到的那张脸是卢凌?这仅仅是巧合么?

  倦意如潮水袭来,我索性不愿再想,翻身沉沉睡去。

  宫里的消息向来都是长着翅膀的飞鸟,几乎一夜之间,宛清晋位的消息就与翠华宫走水的消息一道,传遍了锦宫城的每个角落。那些或真诚或虚伪的道贺也像晨起的寒风一般,呼啦啦地刮进了凤仪宫章明殿里。

  殿外,则是一点又一点的晶莹正在空中飞舞回旋着,落到地上越累越厚,转瞬间就成了白茫茫的一片,连着远山,连着天际,仿佛铺了一层雪白的绒毯。

  宛清新晋,我的训导也不过是走走过场,很快便结束了。她在寒蕊的服侍下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忽然听见祁抒意抱着汤婆子幽幽一笑,道:“若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说的就是咱们穆美人吧,也不知是谁这么大胆子,竟敢在美人住过的翠华宫放火,险些连殿下也连累了。”

  冯雨嘉抚着手上的南海珍珠手串,莞尔道:“昭仪娘娘难道没听说么?昨晚宫正司连着审了寒梅一夜,也不知会吐出些什么来。不过嫔妾也挺好奇,怎么穆美人宫里总是出内鬼呢?先前的清芬与清露,如今又是寒梅。”

  宛清听了丝毫不动肝火,反而轻松地笑了笑:“冯宝林真是古道热肠,与其关心本主身边的内鬼,不如仔细瞧着自己的奴才,指不定哪天宝林也遭了祸事,可别怪本主没有提醒你。”

  “你……别以为你晋了美人就多得意,”冯雨嘉正要还嘴,殿前突然传来一阵珠帘轻响声,宛清循声望去,不再理她,而她也只好将后话生生咽了回去。

  芙蕖走上前来矮身道:“启禀殿下,陛下身边的孙公公来了。”

  众人听了各怀所思,柳含烟反应迅捷,低低道:“孙公公会来,莫不是昨夜纵火元凶找到了?”

  宫正司审问出来的结果一向直接禀告乔序,柳含烟说的不无道理,既是孙文英来,约莫事情已经有了来龙去脉。

  我朝芙蕖轻轻颔首,她会意转身,不出片刻就为孙文英打起帘子。

  众人的目光即刻被孙文英吸引,只见他身后跟着一名瘦弱的小太监,手里端着一个由通体碧绿的玛钠斯玉凿成的酒壶。

  我一愣,还没等我想通那是什么,孙文英已带着小太监跪了下去:“奴才参见殿下,殿下万福金安。参见各位娘娘小主,各位娘娘小主长乐未央。”

  我敲了敲身旁的桌案示意他免礼起身。孙文英从怀袖中取出一卷淡绿色锦绣丝帛,举过头顶恭谨地呈给我,道:“启禀殿下,奴才奉陛下之命,特意为殿下送来宫正司整理的证词,还请殿下过目。”

  果然与昨晚的事情有关!

  不过,是什么证词?

  我心底疑窦顿生,但见他不苟言笑的样子,便示意宫洛接了过来。

  郑棠执帕轻轻按了按鼻翼的粉,道:“殿下,嫔妾斗胆请一道懿旨,不妨由魏尚宫将供词念出来,让六宫姐妹们都听听,您看可好?”

  我颔首应允。宫洛徐徐展开那卷墨绿色金丝线贡缎,朗声念道:“妾采女余氏供认,曾联合翠华宫侍女清芬、清露谋害穆美人腹中皇嗣,并欲以嫁祸中宫,献媚争宠。败露后,妾自甘堕落,指使翠华宫侍女寒梅纵火烧宫,加害美人穆氏,牵累皇后。妾罪行累累,愧于祖先,望陛下殿下赐妾一死,妾已然无憾。”

  这……这是玲珑的供词么?

  宛清小产、清露诬陷、翠华失火……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她做的么?

  仿佛有千万只蚂蚁在心底爬来爬去,那种又疼又麻的感觉让我的双手瑟瑟发抖。我一遍又一遍在心底呐喊着:“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我赶紧从宫洛手中夺过来仔细瞧着,上面清秀的行楷字迹针一般扎进我眼底。冷汗顺着鬓角缓缓淌下,滑倒我的锁骨上,拐了个弯又渗进桑蚕丝中衣里。凛风顺着象牙木镂刻合欢的窗户缝隙悄悄钻进殿中,一股莫名的寒意从四周不断向我涌来,在我身体的每个角落肆无忌惮地漫延着。

  我的内心分外煎熬,身子也颤抖得愈发厉害。我不由自主地摇着头,显然不愿相信这是真的。

  孙文英抬头小心翼翼地觑我一眼,很快低下头去,拱手道:“陛下口谕,如若殿下看完了,就盖上您的凤印吧。奴才还有一道旨意要传呢。”

  宫洛知道此事不能耽搁,便转身从高阁里取出我的凤印,再回身走到凤榻边,跪下道:“还请殿下拓印。”

  我鬼使神差地接过那枚凤印,背面那只展翅翱翔的凤凰雕刻得栩栩如生,原本轻巧精致的它此刻却像千斤巨石那般分外沉重。

  我忍不住闭上眼睛,重重地摁了下去。

  这一摁,竟成了压死玲珑的最后一根稻草。

  要知道,从这一刻起,这份文书就要送往太庙永久保存了。今后,北燕朝的子子孙孙都将引以为戒,永远将她地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宫洛将丝帛还给孙文英。他微笑着将它揽入袖中,接着又从袖怀中取出一卷明黄色的圣旨,站起身来款念款道:“陛下有旨,还请殿下接旨。”

  宫洛赶紧扶着我跪下,众人也纷纷跟着我下跪。

  孙文英清了清嗓子,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交趾宫采女余氏,尝以媵人入侍龙榻,原淑温懋,恭敬著礼。然不意其后妒忌成性,谋害皇嗣,更甚诬陷中宫。此上不敬宗庙,下不尊女德,岂堪嫔御之位?着废为庶人,玉牒除名,永世不得享受香火,亦不可追谥加封。再赐鸩酒一壶,钦此!”

  “殿下快起来吧,”孙文英亲自上前扶起我,将圣旨交到我手中,“陛下念及殿下与庶人主仆一场,遂命奴才前来转告,这壶鸩酒与这卷圣旨还得劳烦殿下亲自送到宫正司去。”

  什么?乔序要我亲自送过去?

  他怎么偏偏要给我这个机会让我亲自去送她最后一程?

  我知道现在不能多想,于是只点了点头,孙文英也不再多言,而是命身后的小太监将鸩酒递给宫洛,就带着他引身告辞了。

  柳含烟耸了耸鼻尖:“真是其心可诛,以为求得一死就能赎罪么?”

  冯雨嘉低眉捋了捋鬓边的流苏,“可妾却觉得事情似乎太过顺利了呢,”她突然抬起头来看着斜对面的宛清,“不知穆小主是否与妾有同样的感受呢?”

  宛清知道她刚才被自己抢白心有不甘,也丝毫不避,坦然迎上她的目光,道:“冯宝林在说什么?本主听不懂。”

  冯雨嘉低眉一笑:“是么?约莫是妾多心了吧,妾就是觉得余庶人势单力薄,不像是蛇蝎心肠的女子。”

  宛清嫣然一笑:“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以己度人自然体悟不到心狠的感觉。”

  “两位妹妹倒是巧嘴,”郑棠搭着恩善的手站了起来,随即朝我福了福身,“既然殿下还要去送余庶人最后一程,那嫔妾等就不叨扰了。”

  祁抒意也站了起来:“是呢,咱们走吧,让殿下好好静一静。”

  她二人一带头,众人纷纷起身行礼告辞。章明殿一下子又只剩我与宫洛、芙蕖三人。

  我望着眼前的酒壶,只见它通身绿油油的,仿佛水中刚刚冒出的一丛尚未开花的水仙,婀娜多姿,娉婷妩媚。在它光洁的表面上,凿刻着一扇又一扇舒展开来的莲叶,唯独瓶颈处露着嫩叶尖儿,好巧不巧一只蜻蜓吻了上去,正应了杨万里那句“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的唯美意境。

  然而,就是这样一樽精美的酒壶里,盛着的竟是夺人性命的鸩酒。

  果然,有些表面看似美好的东西,内里往往不仅其然。

  “殿下,既然陛下已经下旨了,不如奴婢这就为您梳妆吧。”

  芙蕖唤醒了尚在沉思的我,我点了点头,随她转身走到内阁妆台边坐下。她为我迅速施了脂粉,又盘了一个小巧精致的灵蛇髻。我随意挑了几支简单不失华贵的发饰戴上,再换了一身绛红色对襟齐腰襦裙,外罩橙红色蜀锦飞凤大袖衫,再披上一件棕熊毛短绒大氅,这才命人备轿,往宫正司去了。

  这也许是我与玲珑见的最后一面了。

  【1】出自《三国志·吕蒙传》,比喻不经历艰险,就不能取得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