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皇后 第二十九章 祈福(上)
作者:魏嫏嬛的小说      更新:2019-06-10

  窗外仿佛一夜之间进入了春天,金乌高高悬起,暖意融融的阳光照化了厚积的瑞雪,水滴顺着凤仪宫的檐牙勾瓦“啪嗒啪嗒”落在廊下,闭目细听,宛如一曲雅致的民间小调。

  章明殿内,众妃齐聚一堂有说有笑,仿佛玲珑的离开只是一缕轻烟,早已随风消散,无影无踪。在她们或明艳或清雅的脸上,我看不见一丝一毫悲悯的情绪。

  正在我发愣时,殿外突然响起一声唱礼。

  “太后驾到——”

  “陛下驾到——”

  我赶紧让出自己的凤座,并带领众妃屈膝恭迎。

  “都起来吧,今日化雪,哀家特意过来看看你们。”

  “谢太后隆恩。”

  乔序扶着太后的右手缓缓落座主位,自己则陪坐在太后右侧。甫一落座,太后便看着郑棠温声道:“端裕夫人,近来你腹中的皇嗣可好?”

  听见太后问话,郑棠赶紧站起来,恭谨回礼:“回太后的话,臣妾最近偶有害喜症状,别的都无妨,谢太后关心!”

  太后接过芙蕖奉上的雨前龙井,低眉徐徐吹拂着:“如此便好,你身怀皇嗣可千万别大意了。”

  郑棠格外诚惶诚恐,脸上却藏不住喜色:“谢太后关怀!臣妾一定加倍小心。”

  乔序满眼深情地望着她,道:“方才在朝堂上,朕收到了一封来自高丽国王的国书。你王兄听闻你如今有孕在身,特意带了高丽王公贵族来燕京朝贺,他们已于三天前出发,应该不日就会抵达燕京。”

  郑棠脸上交织着惊讶与喜悦,宛如一朵色泽明媚的花颜:“这是真的么?!臣妾……臣妾终于能见到远方的亲人了?!”

  祁抒意“扑哧”一笑,道:“瞧娘娘说的,陛下金口玉言,还能有假?”

  郑棠太过喜悦,以至于忘了祁抒意的冒进,赶忙起身向乔序行礼:“臣妾谢陛下隆恩!谢陛下隆恩!”

  ……

  郑棠还是那个北燕朝第一宠妃,这个地位随着她的身孕变得更加不可动摇。乔序几乎终日陪伴她左右,就连太后对她的态度也改观不少。至于她做过的错事,也在乔序的包容下遮掩了过去。

  我看着她明媚的笑意,心中突然泛起一阵恶心。她娇艳欲滴的红唇仿佛昨日玲珑唇边沁出的鲜血染成,而乔序对她饱含爱意的眼神更令我作呕不止。

  为什么?!为什么无辜的人要蒙冤而死,而真正的始作俑者却可以高枕无忧,享尽荣华富贵?!

  “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要答应乔序帮郑棠抵罪,你怎能一走了之?!”

  “殿下,这是个秘密,您就让奴婢带着这个秘密走吧!别再执着了!”

  秘密!玲珑心底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

  乔序究竟用了什么手段,能让玲珑心甘情愿做这个替死鬼?

  “皇后?皇后?”

  乔序的声音幽幽落在耳畔,我这才回过神来转头望他,看见他伪善的面容,一阵强烈的恐惧感突然袭遍全身,有这样一个心机叵测的枕边人,实在是太可怕了。

  他眼底藏着一丝愠怒,脸上却和颜悦色:“皇后方才在想什么?怎么朕与你说话都不曾回应?”

  我在想什么?当然在想你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心里虽然这么想,我却没有提笔写出,而是握紧了座椅的扶手,满眼惧怖地望着他。

  “清明已过,在谷雨来临之前,依照祖制,朕与皇后应该一道前往护国寺祈祷丰收。朕已命钦天监拟定了三个黄道吉日,皇后准备一下,择日与朕出宫。”

  什么?与他出宫?!

  不!我不去!我一秒钟都不想与他待在一起!

  他见我摇头不止,即刻拉下脸来:“皇后这是什么意思?!朕告诉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你是朕的皇后,就应该听朕的话!”

  他的愤怒一如天雷勾着地火,迅速勾起我的倔脾气。我不由分说跳下座椅,绕过太后走到他身前,拉起他的手迅速写道:“那好,我不当你的皇后了,谁爱当谁当吧!”

  我的目光有意往郑棠身上一落,随即甩手飞快地跑了出去。

  “殿下!殿下您去哪儿?!”

  “殿下!雪地湿滑,您慢点跑!”

  身后传来宫洛与芙蕖心急如焚的声音,我却装聋作哑没有停住,脚下更像踩了疾风,迅速往前跑去。凤仪宫的侍从们见我从章明殿中跑出来,都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按照仪制慌忙跪了一地。

  “快!快来人把皇后追回来!皇后要是摔倒了,你们都别想要脑袋!”

  太后话音刚落,乔序立即喝止:“谁都不许去!要跑就让她跑!看她能不能逃出朕的掌心!”

  乔序此番声如狮吼,气急败坏,竟让我心底生出一丝畅快。他如此生气,也算以另一种形式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了代价。

  我只顾自己往前飞跑,却不意与人撞了个满怀。

  哎哟!钻心的疼痛自头顶向周身蔓延,我一边轻轻揉着额头,一边忍痛看着来人。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个人竟然是卢凌!

  他也没想到是我,愣了好一会儿才单膝跪下:“卑职莽撞冒犯了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原本撞得七荤八素的我,听见这句话不禁婉转笑了,明明是我先撞的他,他认什么罪?

  我赶紧抬手命他起身,摊开掌心写道:“卢将军不必自责,原是本宫走路不当心,并非你的过错。”

  “多谢殿下,”他依礼起身,睫毛往上一掀,见我黛眉颦蹙,不觉忧道,“殿下可有受伤?要不要回凤仪宫宣夏太医为您瞧瞧?”

  听见“凤仪宫”三个字,我不由怒从心起,好不容易跑出来透透气,我才不想回去面对乔序那副可恶的嘴脸。

  卢凌见我阴沉着脸,绕开他就往前走,突然有些不知所措:“殿下息怒,不知卑职方才哪句话说错了,还望殿下指教。”

  我驻足回首,看见卢凌满脸惶惑地低垂着头,心中顿觉不忍。他好心劝我,却要被迫遭受我的火气。我刚刚的做法,与乔序那个喜怒无常的帝王又有何区别?

  他从不承认自己犯下的错误,而我会。

  我向卢凌招招手,示意他靠近身前,摊开掌心写道:“不,将军每句话都说得很对,只是本宫今日心情不好,才会控制不住莫名其妙的肝火,与将军那些话无干。”

  我以为他会应声答“是”,没想到他却当即轻声问了一句:“那殿下心情不好,可是因为余庶人?”

  我的情思稍微一动,宛如被微风卷起的爬山虎触须,片刻又缩了回去,写道:“将军如何得知?”

  卢凌见我没有怪罪,清澈的星眸往上一扬,接着道:“是卑职自己揣摩的,殿下宅心仁厚,余庶人离去,您一定十分悲痛。”

  这番话将我与他之间的距离拿捏得恰到好处,不得不说,他确实说中了我一半的心事,玲珑的离开让我无法接受,而乔序与众人的冷漠则更让我骨凉。

  我的指尖轻轻顿住,片刻写道:“将军真是聪颖无双,猜对了一半。”

  卢凌微笑颔首,有些好奇:“敢问殿下,另一半是什么?”

  我心一横,以食指在掌心飞快划着:“是那些始作俑者的冷漠,玲珑含冤而死,为什么他们过得心安理得,为什么他们能够高枕无忧?”

  卢凌的嘴角轻轻抽搐,眼中闪过一丝惊愕与怜悯。那眼神轻柔如斯,恍若一片绒羽落在我心上,让我的心忍不住为之颤抖。

  我一头雾水,他眼中为何会出现这样的神情?似乎不太符合我们彼此的身份。

  而他早已神色如常,望着我娓娓道来:“殿下,这世上的人形形色色,纵然您是位高权重的皇后,也无法要求其他人与您一样,对余庶人的离去表示悲痛。就算他们这么做了,很大程度上也是迫于您皇后的威严,而不是出于真心的同情。您希望余庶人得到这样的缅怀和忏悔么?”

  我虽然不肯承认,心底却早已被他层层递进的言辞说服。我确实不希望玲珑得到这些虚情假意,倘若如此,她在九泉之下也魂魄难安。还有,即便郑棠与乔序对玲珑之死表现出伤心与难过,谁能保证其中有几分是真情?几分是假意?

  卢凌说得对,纵然我是位高权重的皇后,也无法操纵人心,无法让世人与我同情共理。

  这么一想,我的心情顿时舒畅许多,唇畔笑意渐深,指尖跳动如脱兔:“真是听君一席言,胜读十年书,多谢将军开导,本宫豁然开朗。”

  卢凌脸上不觉浮起诚然欣悦的微笑,映着耀眼的日光,双颊竟有两抹淡淡红晕缓缓湮开:“殿下客气了,能为您解答疑惑,是卑职的荣幸。”

  我见他此刻腼腆的模样,不由顽心大发,故意写道:“依将军所言,每次本宫遭难或者迷茫的时候,将军总能及时出现,这会否算作荣幸之至?”

  卢凌下意识摸了摸后脑勺,讪讪笑道:“卑职不敢当,如若非说荣幸之至,那约莫是上天不忍看见殿下迷惑困顿,让卑职碰巧充当指路人罢了。”

  我偏头莞尔,更想逗他,接着写道:“瞧将军说的,每次都是碰巧么?”

  谁是他却满脸正经地应了声“是”,答道:“包括上次与您偶遇,您让卑职带口信给您的兄长,卑职正好奉陛下之命去余府传话,就连卑职也惊奇,殿下要传达的懿旨与陛下不久前的口谕一模一样。”

  果真如此?

  难怪那天在凤仪宫,爹爹会说他刚接到圣旨就派人去办了,原来乔序真的从一开始就在秘密调查,而我能将自己的懿旨传达出去,实在纯属巧合!

  不过乔序既然能派卢凌出去一次,在事情尚未水落石出之前,肯定还有第二次,回想起刚刚与他相遇的场景,莫非这就是第二次?

  我喜不自胜,又不想被他发现真实目的,便写道:“将军说的这件事情,前不久本宫父亲进宫也说过。既然提起了,那本宫冒昧地问一句,璧月母女可有下落了?”

  他还没有回答,我们身后就传来孙文英尖利的嗓音。

  “太后驾到——”

  “陛下驾到——”

  不是说不来找我么?怎么他们又来了?

  卢凌反应极其迅捷,回身跪下道:“卑职参见太后、陛下,参见各位娘娘小主。”

  各位娘娘与小主?

  什么?!怎么她们都来了?!

  我怯怯转身,果然看见太后与乔序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身后还跟着宫中所有妃嫔。

  “殿下万福金安。”

  我抬手免去她们的礼数,自己则上前一步,朝太后与乔序行礼。

  “快起来吧,地上湿气重。”

  太后上前亲自扶起我,将我揽入她的怀中,温声道:“素素这是怎么了?皇帝的话还没说完就跑出了,你不知道哀家多么担心。”

  看着她忧虑的眼神,我心底愧意顿生,不由垂下臻首,自顾自地在掌心写道:“让母后担心是儿臣的错,您大人有大量,原谅儿臣一回吧?儿臣再也不敢了。”

  祁抒意站在太后左侧,见我如此,微微笑道:“殿下准是还没回过神吧?昨日庶人被赐死,殿下母仪天下又仁厚大度,难免会因此伤怀。”

  这话与卢凌方才的意思无差,可从她嘴里说出来,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却又来不及细想。只见乔序不耐烦地看了我一眼,道:“行了,皇后有那点闲情感怀,还不如随朕出宫为国祈福,那才是真正的母仪天下。”

  我也毫不客气地给他送了个白眼,太后见了,轻抚我的手心笑道:“好了好了,哀家瞧啊,你们俩是越闹越亲,素素,你答应出宫了?”

  我温顺地点点头,心底却想自己当然要出宫了,璧月还在玄武路三巷等着我呢!

  太后见我终于颔首应允,高兴得合不拢嘴,赶忙吩咐一旁的宫洛:“既然如此,魏尚宫,皇后出宫的事情就交给你安排。”

  “是,微臣谨遵懿旨。”

  “你负责安排便是,不用陪皇后出去,留在宫里协助端裕夫人处理六宫事务。”

  话音未落,太后已款步走到郑棠身边,轻轻抚着她的小腹,接着道:“你身怀六甲还必须主理六宫事务,实在万分辛苦,哀家不想自己的皇孙受累,你明白么?”

  郑棠心底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是面上笑着,道:“臣妾明白太后的苦心。”

  太后将手收了回来,转身道:“哀家乏了,你们也各回各宫吧。”

  “恭送太后——”

  行礼罢,众人陆陆续续散去,只余我和乔序二人站在原地。他走到我身前,一把钳住我的下巴,恨声道:“下次皇后再这么胡闹,朕饶不了你!”

  他一甩拂袖,转身道:“卢凌,跟朕回乾清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