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帝 第四十五章 忠奸对错【求收藏】
作者:井底之冰的小说      更新:2019-07-06

  第四十五章

  当魏忠贤带人押解着“任大侠”不如乾清宫暖阁的时候,他惊讶的瞧见了室内一地的瓷器碎片以及被打翻在地的桌椅板凳。魏忠贤还以为皇帝被刺杀了呐,面无血色,直到他瞅见皇帝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来,朝自己这边望过来。

  “人带来了?”

  皇帝的口吻之中多多少少有些疲累。

  魏忠贤连忙叫人将“任大侠”提进来。此刻身材魁梧的“任大侠”已经被折磨的奄奄一息,可是面见君上之时,“任大侠”仍旧挣扎着给皇帝扣了三记响头。

  王珂见状忙去搀扶,皇帝眯起眼睛面露不悦之色。

  “你的名字?”

  皇帝问道。

  “任大侠”忙道:“草民任增长拜见君上。”

  皇帝又问道:“你眼里还有朕?”

  任增长哭嚷道:“草民泣血以闻,天上人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臣虽是一介草莽,却也懂得纲常大道,草民心中岂敢没有君上。”

  皇帝冷哼一声道:“你撒谎!”

  皇帝站起身来,怒斥道:“假使你心中真有朕,又岂会落得现如今这个下场?”

  任增长默然。

  王珂忙道:“师兄,他说你...你焚烧了大内的宫殿?你快辩解几句,澄清此事啊!”

  任增长充满歉意的朝王珂笑了笑,说道:“丫头,对不住了。本不应该让你失望的,可当丈夫行于天地间,要敢做敢当。没错,君上!哕鸾宫灾是草民一人所为,草民愿支身担之。”

  闻言,王珂惊呆了,她张大了嘴巴,眼角溢出了泪花,“师兄你……”

  任增长笑了笑,说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这是师傅教给我的,可师傅没教的却是大丈夫的有所为有所不为在有的时候是需要负重前行的。你要相信师兄,师兄没有在做坏事,因为……”任增长抬手指着自己的胸膛,开口道:“此心光明,亦复合言。”

  皇帝咬牙切齿的喝道:“一派胡言,火烧宫廷,到了你的嘴里,反而还成了什么大义凌然的事了?不可理喻。”

  “说,谁是你的同党?你区区一介草莽,怎可能悄无声息的溜进宫来?朝中宫中必有内应,说,是谁?某个人还是某一派?”皇帝怒喝道。

  任增长沉默半晌后,答道:“没人指使我,所有罪责都应由我一人承担。君上,任某但求速死。”

  但求速死?要真的是但求速死,你他娘的刚刚还扯什么淡?说那么一筐废话来?

  可皇帝也知道此人骨头硬的很,用强是难以奏效的。皇帝叹了口气,答道:“你若是肯供出幕后主使,朕非但既往不咎,还有高官厚禄以重酬,如何?”

  任增长微笑着摇了摇头,似乎真的甘愿一死。

  皇帝没有气馁,继续说道:“金银珠宝?恩荫子孙?美女佳人?你总选一个嘛,只要你老实交代,朕保你如愿以偿。”

  任增长答道:“君上勿复多言,天生仁义与人,任某虽非君子,却也绝不背叛朋友。”

  “是啊,像你这种江湖豪侠,自然是把名节、义气看得比家国社稷还要重,为了不背叛朋友,就可以心安理得的背弃朕,对吗?”皇帝额头上青筋爆绽。

  任增长闻言,眼中溢出了泪花,这个铮铮铁骨的汉子竟也流出了眼泪来,他哽咽道:“君上,你年纪尚幼,还不能辨别忠奸,草民不怪你。但日后你一定会明白,草民今时今日为君上付出了什么!君上,君上!杀了我吧,以全草民之忠义。”

  年纪小?不能辨别忠奸?

  皇帝在心里反反复复念叨这么两句,而后面色陡然变的狰狞,他竟是一个箭步冲到床榻边,抽出了绣春刀来。

  “好!好!好!如此朕便成全你——”

  话音落下,皇帝挥刀怒斩,直取任增长的头颅。

  任增长眼睛都不眨一下,他深知深情的盯着皇帝,似乎能够死在皇帝的刀口下,即便丢了性命,也可含笑九泉。

  刀光剑影之下,一道倩影闪过,王珂挺身而出,替任增长挡了一刀,皇帝收手不及,虽是卸了七八分力气,确也一刀砍在了王珂的左臂上,鲜血直溅。

  见状,皇帝慌了神,忙道:“速传太医官!”

  任增长眼眸之中掠过一丝异色,他不明白也同样好奇,皇帝为什么会如此的紧张王师妹呢?

  “你……”

  皇帝执刀指着王珂,怒气冲冲地骂道:“你想死吗?”

  王珂倔强的答道:“假如我死了,你能放过我师兄,那么我愿意——”

  “混账!”皇帝气昏了头,身形踉跄,站立不稳。

  魏忠贤连忙上前搀扶,却被皇帝粗暴的推翻在地。

  “执迷不悟!你是聋了吗?没有听到他刚刚的那番招供?是他火烧了宫殿,以下犯上,罪无可赦,你为什么还要阻拦?”皇帝怒斥道。

  王珂答道:“我相信我师兄一定有不得不这么做的苦衷。”

  闻言,任增长欣慰的笑了,至少他也并非没有知己,至少还有人理解他的事业,夫复何求?夫复何求?

  “苦衷?那说出来啊!朕兴许听到了这个苦衷,就放过他了呢?”皇帝循循善诱的讲道。

  “你怎么不明白,苦衷就是难言之隐,是不能讲出口的。”王珂怒道。

  皇帝咬咬牙,心中大骂,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胡搅蛮缠,蛮不讲理!”皇帝偏过头,朝魏忠贤喝道:“将王珂待下去包扎伤口!”魏忠贤不敢怠慢,连滚带爬地拎着强烈挣扎的王珂退出了乾清宫。

  皇帝见她离开,平复了一下心情,理智重归大脑。

  皇帝盯着任增长,片刻之后,他心生一计,便朝任增长说道:“当真死而无憾?”

  任增长笑了笑,答道:“死而无憾,此身不足惜,致君尧舜上,吾今日虽死……”

  皇帝冷冷的打断他道:“既然死而无憾,就别多哔哔了,来啊,将他押回东厂大牢,明日推到菜市口腰斩。”

  腰斩?

  腰斩在古代是一个令人闻之色变的残酷刑罚,其威慑力仅次于凌迟、剥皮等明清十大酷刑。腰斩的恐怖之处在于,行刑之后,被腰斩之人不会立即死去,因为砍断的的腰腹,并不致命,往往被行刑之人还要挣扎数小时后才会气绝身亡。相传历史上最后一个被腰斩身亡的俞鸿图在被行刑之后,蘸着自己的血,连书七个“惨”字才断气,而明朝的顶级大儒方孝儒也被永乐皇帝实施了残酷的腰斩之刑,方孝儒更是蘸着血一口气写了十二个半字才死去。而这十二个半字,皆是篡逆的“篡”字!

  身为江湖草莽的任增长显然也深知腰斩的厉害,他面色惨白的嚷道:“君上,君上,可不可以给草民一个痛快?”

  皇帝阴鸷的笑道:“痛快?是啊,人之一生,但求痛快二字。可你痛快了,朕岂不是要怨恨的辗转反侧?宁可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忤逆朕之人,皆当受尽折辱而死!”

  “带下去!”

  皇帝怒喝道。

  待任增长被带下去之后,皇帝朝许显纯勾勾手,吩咐道:“去看看王姑娘,若是伤得不重,便告知她这个姓任的,明天就要被腰斩弃市了,想要救他就只在今晚了。”

  许显纯点了点头,几乎是顷刻间就明白了皇帝的用意,他行礼告退之后,皇帝却是像被抽空了气力一般跌坐在长椅之中。

  皇帝闭上眼睛,在脑海之中回味着今日的一幕幕,毫无疑问,这个“任大侠”应该是江湖上某位声名显赫的豪侠,有一定的势力,然后被朝堂上某个政治势力物色中,将其收入麾下效力。

  黑社会+反对党!

  这是任何一个执政者都不能容忍的事情。更何况他们的确做了出格的事情——火烧哕鸾宫。能焚烧哕鸾宫,那么乾清宫努努力,也可付之一炬吧?

  皇帝咬咬牙,对这件事的厌恶程度已经上升到了深恶痛绝的地步。

  必须彻查,无论这个“任大侠”背后站着什么史前巨兽,都必须斩草除根,永绝后患,朕不替自己着想,也应当替子孙后代*办了他们。

  一念至此,皇帝唤来一个宦官,吩咐他去寻来朱由检,见到朱由检后,皇帝给他简单了讲述了今日之事。皇帝道:“真相浮出就在今晚,你代朕走一趟东厂大牢。朕料定今晚王珂会再探东厂大牢,最后一晚了,那个‘任大侠’想来会交待不少身前身后事,也许幕后黑手就隐藏在他的遗言之中。”

  朱由检点了点头,就要离开,皇帝却是又将他叫住,又命人唤来魏忠贤,让魏忠贤护持着朱由检去东厂,至此,皇帝这才心安的返回暖阁休息。

  东厂大牢。

  王珂从许显纯哪儿得到皇帝下达了腰斩令之后,果然不出意料的,再次潜入东厂大牢,她不顾身上的伤势,奋力砸开牢门,就要拉扯着任增长逃离这个死地。

  任增长挣脱了王珂的手,苦笑道:“你一个人兴许还逃得过番子们的耳目,可添上我这么个累赘,是无论如何也走不脱的。”

  王珂急道:“逃不出去,那便杀出去,杀不出去,便与师兄死在一块,绝不独活!”

  任增长感动的笑了笑,他用脏兮兮的手摸了摸王珂的俏脸,道:“丫头,别傻了,人若是死了,当真就一了百了。我这沉冤可还希冀着让你帮衬着昭雪嘞。”

  王珂忙道:“我就知道你是有苦衷的!以你的为人,劫富济贫,杀一两个贪官污吏的事,自然不在话下,可是潜入宫禁,焚烧宫廷的事,你是绝对不会做的。既然是被冤枉的,刚刚为什么不当着皇上的面澄清事实?”

  任增长没有正面回答王珂的责问,而是喟然长叹道:“皇祖万历,昏庸无道、纵酒淫乐、挥霍无度、不理朝政,以致奸党当道,吏治崩坏。地方官僚横征暴敛、搜刮民财、欺男霸女,搞得多少人家妻离子散?搞得多少地方民不聊生?盗匪流寇伺机而动,虎视眈眈,老百姓们被官府剥削了一层皮之后,又要被盗匪流寇们抽几根骨头出来!这还不算,大明国遍地奸商,强买强卖,哄抬市价,逼得老百姓卖儿鬻女上不肯罢休,与豺狼走狗何异?这是在喝老百姓的血啊,再喝我大明国的民血啊!”

  任增长泪流满面,嚷道:“我自幼习武,义气纵横山川草泽,本以行侠仗义为乐,暇日同狐朋狗友们吹嘘,可是一如江湖日月长,我杀了一个欺压佃农的地主豪强,那边就出了个强抢民女的权贵子弟,杀了这个权贵子弟,那边又跳出来一个鱼肉乡里的贪官污吏!杀杀杀,可我杀得完吗?仅凭这一口三尺长剑,又能砍杀几多败类?几多奸匪?我累了,刀剑也卷了刃,砍杀不动了。”

  “但——我的心依旧如初入江湖时一般炽热!”

  任增长虽饱含热泪,面色却异乎寻常的神采飞扬,慷慨激昂。

  “终于,我熬到了皇考即位!”任增长说道:“皇考潜邸十数载,一直是朝野上下交口称赞的贤君贤王,我...以及我那帮志同道合的君子伙伴们都大受鼓舞,因为我们明白,以皇考道德才干,即位以后,必能有一番作为,力克前朝弊政,励精图治,再造大明,还天下百姓一个朗朗乾坤。”

  “我和我那帮志同道合的君子伙伴们期待着,等候着,等待着贤明天子带领我们再造大明,再造那个辉煌、富强、尊严的大明朝!”激昂的语调至此戛然而止,任增长忽然痛哭失声,他哽咽道:“可是皇考还未来得及施展心中的抱负,心中的才学,便荒唐的、耻辱的崩逝了。再造大明的宏图伟略几乎一下子被葬送掉了。”

  “而这一切,而断送掉这一切,断送掉我们为之毕生奋斗的理想的人,那个罪魁祸首就是西李,李选侍!”任增长充满恨意的怒骂起来,“那个妖媚的女人,她跟皇祖朝的妖妇郑贵妃联手蛊惑皇考,以致...以致皇考猝然崩逝……”

  皇考死在了龙床之上,死在了女人的肚皮上,呵呵,多难以启齿?多荒唐可笑?

  全天下君子们的抱负与期待都寄托在他身上,可他怎么就那么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子呢?

  “我要杀了她!不杀了她就难泄我心头之恨,不杀了她,她早晚还会像今上即位前那样,软禁今上,谋图吕后、武后之变!我虽是一介草莽,可也懂得感恩君上,誓死报效国家。我知道焚烧宫廷的罪名有多重,但我意已决。我也知道今上不会理解我,但只要我以及我那帮志同道合的君子伙伴们理解我,支持我,只要我明白我在坚守大道,我的行为是正义的,那便足够了!今上...今上他虽要杀我,可终有一天他会明白,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任增长慷慨陈词,壮怀激烈。

  王珂盯着他,早已被感动的痛哭流涕。

  任增长深情的对王珂说道:“答应我,日后切莫轻言死亡。你要好好活着,捎带上我的那一份儿。今上虽然年幼,可却也英姿勃发,勤政爱民。只是他身边奸佞人物太多,不一一剪除,必然遗祸天下。但我坚信我那帮君子伙伴们最终能够代替我完成辅佐君主,致君尧舜上的理想。师妹,好好活下去吧,替我看一眼,日后咱们大明的锦绣河山;看一眼,日后咱们大明的太平盛世!”

  王珂无语凝噎,用力点头。她知道,他的师兄已经心怀死志,不必再劝,否则也不过是多费唇舌。

  “师兄,你可有什么身后事要料理的?”

  王珂问道。

  任增长沉默半晌后,道:“家事、身后事不足道哉,但国事天下事却不可不托付一番。”话音落下,任增长抓过王珂的衣袂撕扯下一大块布料来,他蘸着身上的血渍,在上面缓缓地书写着自己的遗言。

  “寥寥数百言,寥寥数百言,这便是我此生的全部意义啊。”任增长心满意足的盯着布料上的数百个字,笑道:“有了这份儿遗书,我才无愧于‘任大侠’三个字啊。”顿了顿,他将布料遗书郑重地折叠好,递给了王珂,嘱咐道:“务必亲手交给汪...不,你不便亲自见他,将遗书交给我的结拜兄弟董承天,他见了此信,自然明白应该交到谁的手上。”

  王珂接过书信,贴身保管,可仍旧依依不舍,不肯离去。

  任增长笑道:“怎么?舍不得?罢了,罢了,反正明日要遭腰斩之刑,必然痛不欲生,不如师妹今晚就给我个痛快,来吧,一剑剜心,能够死在师妹这样的伊人怀中,也未尝不是件美事。”王珂捂住嘴巴哽咽道:“不!不会的,我现在就赶去宫中,定叫他赦免了你。”话音落下,王珂冲出了牢门,一路朝紫禁城冲去。

  带她走远,任增长才猛地拍了下脑袋,“刚才在宫里我就纳闷,师妹似乎跟君上早就认识一般,现在听她的口气似乎想要面见君上就跟吃饭喝水一样简单,嘶~这君上跟师妹倒地是怎样的一种关系?”顿了顿,任增长复言道:“莫不是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如此倒是一桩好事,以师妹的性子,定会成为一个贤惠的妃子,这么一来,我们辅佐君上,就又多了一成把握。好啊好啊,如此,即便是明日死去也知足了。”

  任增长正在自说自话,不料,这会儿从大牢阴暗处,忽然传来一道稚嫩的声响:“恐怕这回你死不成了。”

  任增长面色大变,厉声喝道:“谁?”

  很快,朱由检在魏良卿等人的簇拥下走了出来,至于魏忠贤,这会儿他已经拍马赶回乾清宫汇报刚刚发生的一幕幕去了。

  任增长盯着年幼的朱由检,问道:“你是谁?”

  魏良卿厉喝道:“瞎了你的狗眼,这位乃是天子的手足,皇五弟,未来的藩王殿下,还不下跪?”

  朱由检喝道:“不得无礼。”

  任增长见状,面色煞白,“你...你们...”

  任增长一瞬间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他懊恼的重捶自己的脑袋,“是啊是啊,东厂大牢被番子们围得铁桶一般,师妹她怎可能几次三番地闯进来?大意了!大意了!不好,我的那封遗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