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帝 第五十二章 犹疑
作者:井底之冰的小说      更新:2019-07-06

  第五十二章

  房门被推开,女人神色慌张的跑进来。

  皇帝笑问道:“深夜至此,所为何事啊?王姑娘。”

  王珂面色蜡黄,说道:“我师兄死了,董承天也死了。”

  皇帝点点头,道:“可惜了,哕鸾宫灾案的线索又中断了。”

  王珂又道:“是谁杀死了我师兄?和杀害董承天的是同一伙人吗?”

  皇帝两手一摊,道:“朕若是知道谁是凶手,锦衣卫跟东厂的人手早将他抓进大牢了。”

  王珂失望的坐在了皇帝身边,她失落的说道:“那可不可以把师兄的尸首还给我?”

  皇帝道:“朕等会儿知会魏忠贤一声,还你便是。”

  王珂呜呜的哭泣起来,“师父已经死了,师兄现在也死了,我一个人可怎么办?”

  皇帝道:“朕会收留你,还会把皇后之位腾出来给你。”

  王珂摇了摇头头,重新将话题扯到了任大侠上头,道:“我们调查到在师兄被关押在智化寺时,有个叫李宿的游侠头目在暗地里打听师兄的下落!我们怀疑师兄的死跟李宿有关。”

  “李宿?”皇帝笑道:“那朕现在就让你将他抓过来,你亲自审问她可好?”

  王珂咬了下唇角,道:“他死了,可能全家都被杀害了,死无对证。”

  闻言,皇帝眉头微蹙,终于按下了继续调情的冲动,感到事关重大。

  李宿到处打听任大侠的下落?

  然后任大侠死了,再然后李宿也死了。

  任何智商在线的人都能嗅出阴谋的问道。

  可最令皇帝感到棘手,乃至愤怒的是,无论是锦衣卫还是东厂都没有汇报过这件事。东厂也就算了,毕竟,董承天、任大侠死后,皇帝便已经将此事的调查权力重新划归给了锦衣卫,给了骆思恭。

  骆思恭会没有一丁点儿察觉吗?

  不,就连王珂这种江湖势力都察觉到了李宿大肆打听任大侠下落的事,耳目遍布京师的骆思恭不可能没有听到风声。

  可骆思恭就是没有汇报这件事,是知道了觉得不重要才没有汇报,还是知道了觉得太重要才没有汇报?

  一时间,皇帝的神情变得阴郁起来。

  王珂又道:“李宿被杀了很久之后,我们才赶了过去,可官府的人仍旧没到,可能直到现在,官府的人还不知道李宿死在了京师。”

  “朕的官员们都懒惰惯了,连上早朝都推三阻四,更何况是一件小小的治安案件......”皇帝话音未落忽然面色一变,他脑海之中闪过另外一种可能:会不会是杀害李宿的人事先关照了官府的人,让他们不要管李宿被杀之事?

  皇帝摇了摇头,道:“朕会让人去调查的。今天你也劳累了一天了,就在宫中歇息吧。”

  王珂面色一变。

  皇帝苦笑道:“朕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心疼你。”

  王珂摇了摇头道:“民女何德何能,皇上歇息吧,民女告退。”话音落下,好似生怕皇帝用强,王珂起身就走。

  皇帝急道:“明年开春,朕就要大婚了。朝廷的皇后尊位,朕给你留到明年春天。”

  王珂走出了暖阁,始终没有任何表示。

  皇帝苦恼的揉了揉太阳穴,将思绪缓缓从男欢女爱的事情上抽离。

  “种种迹象表明,骆思恭与朝中大臣干系已深,用他来牵制平衡群臣只会越帮越忙。”皇帝眯起眼睛,他虽然对魏忠贤的无能感到愤怒,可是魏忠贤毕竟是对他最忠心的人,而且任劳任怨。原本皇帝是想着削弱魏忠贤的权力的,但是现在看来,非但不应该削弱,还应该加强。只是以魏忠贤的脑子用来对付收集情报、搞暗杀这条隐秘战线,未免有些吃力。看来应该给他物色几个得力帮手!

  ……

  王珂从魏忠贤处得知任大侠的尸体仍旧被放在智化寺,便马不停蹄地朝智化寺奔去,魏忠贤为了讨好王珂,连忙派十几个侍卫跟上去护持着。一路来到智化寺,王珂远远的便瞧见寺庙着了大火,见状,王珂大急直接纵马冲进了寺庙。在宫中侍卫们的帮衬下,寺庙的主持很快被揪了出来。

  王珂问道:“尸体呢?”

  主持双手合十道:“着了。”

  “着了?”王珂懵逼脸。

  主持抬手指着烧着了的一座禅房道:“黄昏时走了水,那一男一女两具尸体都被放在里头,可不就是着了吗?”

  王珂瞥了主持一眼,感觉此人一言一行都不似正经的和尚,不过想想也是,若是正经和尚,正经寺庙,又怎会跟东厂狼狈为奸,祸害忠良呢?

  王珂站在着火的禅房前,不禁又哭泣起来,师兄真是命苦,死了连个全尸也落不得。王珂蹲坐在禅房前默默的哭泣,良久之后,她赶走了身边的大内侍卫,说要在此地守夜,等明日一早,好收敛师兄的骨骸。

  侍卫们只好告辞,而寺院里的和尚,见火势越烧越大,便也放弃了救火,只等明日大火自己熄灭。

  待人群散去,一个和尚模样的人踉踉跄跄的走了过来,王珂起初心里充满警惕,可待她瞧仔细了来人的模样后,惊喜的差点儿叫出声来。那人一个箭步冲上来,捂住王珂的嘴巴,喝道:“别声张,我受了伤,行动不便,你秘密带我离开!”

  王珂又惊又喜,连忙点了点头,搀扶着这人上马。

  这人又道:“除了你,我现在谁也不敢相信,京师不能久留,我待到乡下避一避,等养好了伤,再回来跟那帮狗贼算总账。”

  王珂现在满脑子疑问,可是又来不及问,只能不住的点头。“一切都听师兄的安排。”

  ……

  翌日,皇帝御承天门,途中天降大雪,随将早朝地点改在乾清宫东暖阁。

  早朝一开始,言官们就跳出来,但今天他们的枪口不再对准魏忠贤。他们似乎有了新的目标,纷纷弹劾海运总兵官田弘遇纵兵掳掠,敲诈勒索海上的商船,以及苛待士卒等等,总之,一句话,田弘遇是个大大的奸佞,皇帝应该将其罢免,下狱。

  皇帝面无表情,显得对弹劾田弘遇的事情丝毫不感兴趣。

  见状,叶向高站出来,转移了朝堂上的风口,“皇上,延绥镇总兵杜文换、甘肃总兵官马爌、宣府总兵官王贵、大同总兵官黄震等联名上书,弹劾三边总督杨鹤任人唯亲、收受贿赂、不恤士卒。”

  闻言,朝堂之上群臣激愤,纷纷指责边关的丘八们没事找事,谁不晓得杨鹤是一顶一的清官?皇帝还没什么表示,就有不少官员跳出来,痛骂杜文换,马爌、王贵等人嚣张跋扈,不受钳制,有不臣之心云云,总之开嘴炮罢了,有没有证据另说。

  较之于群臣弹劾田弘遇的事,皇帝明显对这件事更上心。

  皇帝对叶向高说道:“整顿九边乃国策也,阁老不必心慈手软,也不必有后顾之忧。边关将校那里晓得朝廷的高瞻远瞩,深谋远虑?不必理会他们的叫嚣,内阁拟旨申斥他们便是了。”

  “臣领旨。”

  叶向高忙道。

  这时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只见一个富态十足的中年男子说道:“皇上,徐光启小人也,怎可担任大学士?”

  此言一出,满朝皆惊,群臣纷纷望去,想要看看是那为壮士,竟然胆敢弹劾皇帝的头号心腹徐光启。

  皇帝蹙眉,他认得此人,他就是熊廷弼,大名鼎鼎的人物。

  熊廷弼大声说道:“泰西人夷狄也,怎可让他们开办书院,教授我衣冠之民?徐光启给皇上建议亲近泰西人,绝对包藏祸心,皇上不可不察啊。”

  群臣皆面露喜色,好诶!

  熊疯子盯上了徐光启嘞!

  皇帝对这个大嘴巴也是颇为头疼,好在徐光启适时站了出来,跟熊廷弼阐述起了“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那一套理论。这一套理论在朝野上下已经有了一定的市场,有相当一部分官员接受了这种理论,不过,其中只有一小部分是深知其中精髓,大部分人都是想着趋附于徐光启的权势,想借着徐光启平步青云嘞。

  熊廷弼是个固执的人,他学了一辈子的程朱理学,当然不能接受徐光启的“异端”言论,便当朝同徐光启争吵起来,徐光启来者不拒,有板有眼的同熊廷弼辩论,可是没过多久,熊廷弼便急眼了,开始骂娘,骂的徐光启面色涨红,想要回敬一句“你奶奶的”,却又摄于皇帝与群臣在侧不敢吱声。

  反观熊廷弼就狂妄的多,他可是敢上折子嘲讽万历皇帝的莽夫啊,当着满朝文武跟皇帝的面,痛骂徐光启更是丝毫没有心理压力,听得皇帝哭笑不得。

  唉,大臣们不好带啊。

  皇帝摇了摇头,站起身来,背着手离开了东暖阁。

  “西学东渐”的事情,无论皇帝怎么解释,总不能令所有人满意,但皇帝坚信,只要自己一直力推此事,学习西学的人就会越来越多,到时候中国的学问才能在竞争中不断发展壮大,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先于西方产生“物理化”等近代科学。

  熊廷弼会反对泰西书院,九边将校会反对叶向高等人的改革,皇帝都料到了,但出乎意料的是群臣为什么忽然枪口一直的对付起田弘遇来了?

  田弘遇可不是什么“当红人物”啊,现如今朝廷上被言官们重点关照的人物分别是“徐光启”、“方从哲”跟“魏忠贤”。弹劾徐光启是因为泰西书院的事,弹劾方从哲是因为叶向高已经重出江湖,这个只会和稀泥,将朝中诸党都得罪了一边的家伙,也该腾腾地儿了。至于为什么弹劾魏忠贤,一半是因为他提督了东厂,一半是因为他之前在调查哕鸾宫灾。

  现在哕鸾宫灾的调查工作遭到了极大的挫折,任大侠跟董承天都死了,似乎线索中断,而且皇帝又将调查此事的权力重新赋予了骆思恭,所以魏忠贤不再被群臣弹劾,也在皇帝的预料之内。

  那么田弘遇又是在什么地方得罪了满朝文武呢?

  皇帝眯起眼睛,静静的思索着,这会儿,魏忠贤走过来说道:“皇爷,熊廷弼求见。”

  操,这老小子不会朝堂上没骂爽,要来乾清宫里开骂吧?

  皇帝面色一时间变得异常难看,本想着让他吃个闭门羹得了,可是最近皇帝又在思考辽东的战事,还真像同熊廷弼聊聊嘞。

  犹豫再三,皇帝终于还是点了点头说道:“让他来吧。”

  熊廷弼走进暖阁之后,立即跪倒在皇帝面前,说道:“皇上,袁应泰之才之能,不足以镇守辽东!还请皇上收回成命。”

  哦?原来不是骂娘来着。

  皇帝站起身来,亲自将熊廷弼扶起身来,皇帝牵着熊廷弼的手,让他坐下,说道:“是吗?可从内阁到六部,群臣都说袁应泰是个大才,他最近还老给朕递折子说明年开春就挥师东进,收复失地嘞。”

  熊廷弼怒道:“这是群臣在诓骗皇上。”

  熊廷弼振振有词地喝道:“现在朝中都是东林党人,他们排挤臣,看不上臣,一心想着揽权,想着媚上,排斥异己。臣不愿与他们同流合污,他们便对臣各种中伤,污蔑。皇上,臣这一年多来并非是在做缩头乌龟啊!萨尔浒一战,辽地军民谈虏色变,已经不敢同东虏人在野外开战了。臣不得不退守城池啊。一年多来,臣整顿军备,打造军械,囤积粮草,训练士卒,已经初步具备了反攻的军力,可是东虏狡诈,且军容极盛,不可小觑。萨尔浒大败绝非杨镐杨经略轻敌,也并非杨经略指挥失当。东虏贼手努尔哈赤者,确有将才,且手下兵多将广,现在更是吞并了海西女真,迫降朝鲜国,实力大增,贸然开战必败无疑!只有以退为进,以守待攻,引诱东虏人攻城,守他个三五个月,挫败东虏兵锋,到那时才有反败为胜的一线生机啊。”

  熊廷弼喋喋不休,说话声音极大,像个边镇的丘八似的,粗鲁鄙陋。一刻钟不到的功夫,皇帝已经被他喷了一头的唾沫星子。

  不过这个人的确点儿东西,谈论兵事的时候颇有章法,头头是道。皇帝虽然认为熊廷弼说的对,说的好,但皇帝并不会收回成命,后者说,正是因为熊廷弼的话,更加坚定了皇帝任命袁应泰的心思。

  “依照熊卿的意思,袁应泰不是东虏人的对手?”

  皇帝问道。

  熊廷弼扯着大嗓门道:“断然不是对手。”

  皇帝又问道:“那么依照熊卿的意思,袁应泰坐镇下的辽东镇会失守?”

  熊廷弼掷地有声的说道:“若是袁应泰果真挥师东进,必然全军覆没,若是他固守,恐怕多半也是一场大败局。袁应泰并不懂得兵法,也没有统兵打仗的经验,虽然臣在辽东给他留下大好局面,可他仍旧守不住!袁应泰这个人,让他押运粮草,督造军械,治理民政还行,领兵打仗的话,那就是赶着鸭子上架了。非但沈阳受不住,恐怕就连辽阳也会失守,若是沈阳辽阳失守之后,东虏人越过辽河,恐怕就连广宁城也会丢失,广宁城一旦丢失,大凌河、小凌河、锦州、宁远城的防线便都岌岌可危,不可再守!到时候朝廷就只能通盘放弃关外的土地跟百姓,只能积聚兵将,死守山海关了。”

  皇帝暗自摇头,觉得熊廷弼的话有些危言耸听了。

  “在东虏人的地图上,沈阳城肯定是首当其冲的,朕以为沈阳城即便被攻克,袁应泰也应该有能力退守辽阳,辽阳城毕竟是辽东镇的首府,城池高大坚固。朕觉得袁应泰即便打不过东虏人,死守辽阳城还是绰绰有余的。”皇帝侃侃而谈,又道:“只要辽阳城不丢失,整个辽东半岛就仍旧还在朝廷手里,朕还会让田弘遇的水师竭尽全力配合袁应泰的,运输粮草兵员,都不在话下。在朝廷不遗余力地后勤保障下,朕相信,袁应泰能守上很久很久,久到让东虏人疲惫不堪,久到让东虏人士气全无,搞不准还会哗变嘞。到时候朕再派遣一支援军,与袁应泰里应外合,就能大败东虏人......”

  皇帝摇头晃脑的一番言论,搞得熊廷弼脑袋都大了,他急道:“皇上,辽阳城虽然坚固,可也要看看是谁在防守!防线的坚固与否,不在城池,而在兵将!”

  皇帝愣住,说的没错,说的多好,最坚固的堡垒,往往是从内部被攻破的。

  皇帝蹙眉,“袁应泰真有那么不堪?”

  熊廷弼大声嚷道:“他在辽东做了一年的巡抚,臣在辽东做了一年的经略,臣对他知根知底!”

  皇帝点了点头,说道:“朕知道了。”

  皇帝给熊廷弼下了逐客令之后,躺在椅子里,陷入了沉思。

  原本按照他的思路,的确没有对袁应泰抱太大的希望。皇帝非但不希望袁应泰胜,恰恰相反,皇帝用他就是希望他败。只有袁应泰战败了,皇帝才有充足的理由责怪极力举荐他担任辽东经略一职的东林党人们。这样,皇帝就能占据大义,名正言顺的处置一批东林党人,安插一批自己亲手提拔的非东林党人上台。以此削弱东林党的政治势力,稳固皇权。

  皇帝的想法很简单——只要桀骜不驯的东林党人被赶下台了,那么他推行新政的时候,也就没那么多阻力了。

  所以东林党必须腾地方,所以袁应泰必须战败!

  可是皇帝又不希望袁应泰败得过惨。丢失一个沈阳城,折损七八千兵将,这是皇帝的底线。原本这个构想还是很科学的,毕竟,努尔哈赤虽然厉害,可辽东现如今的局面也已今非昔比,一年多前,萨尔浒之败,辽东全境危如累卵,但一年多来,熊廷弼保境安民,修筑堡垒城池,训练士卒,打造军械,再加上朝廷从内地诸省抽调的精锐部队,整个辽东少说也有十万兵马。只要袁应泰的智商、能力过了平均线,就一定能守住辽东!

  只要他坚守不出,单单一个沈阳城,就能让努尔哈赤啃上一年半载,即便沈阳城破,袁应泰也可退守更坚固的辽阳城,到时候刚攻下沈阳城的努尔哈赤,兵疲将乏,士卒怨战,必然不可能再次发兵攻打辽阳。

  如此,在军事上皇帝丢失了一座沈阳城,可在朝堂之上,皇帝却能以此为借口,收拾一批之前举荐袁应泰的人,在政治上获得十座沈阳城的好处。

  但是......

  辽东的战局会像皇帝预料的这般发展下去吗?

  袁应泰真有熊廷弼那个大嘴巴嚷嚷的那么不堪?

  坐拥辽东镇的大好局面,连个城池都守不住?

  不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