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之天水姜伯约 第三章 白帝托孤
作者:成名无望的小说      更新:2019-08-30

  白帝城。永安宫。

  此地本不叫白帝城,原名子阳城。西汉末,王莽手下大将公孙述割据蜀地,在此屯粮,发现城中有一口白鹤井,井中常冒出一股白色雾气,宛如白龙,直冲九霄,便自称白帝,于此建都,并改子阳城为“白帝城”。

  此处也不叫永安宫,原本只是白帝城中的馆驿。夷陵惨败后,刘备率部进驻城中,将其稍加修缮,暂做行宫,命其名为永安宫。简陋的摆设,斑驳的墙壁,与成都富丽堂皇的宫殿相比判若云泥。

  此刻,刘备正在这局促的“永安宫”内踱来踱去,焦急着等待着回报。派去查探消息的细作已回来了一波又一波,可每次带回的消息都是噩耗,冯习、张南、傅彤、程畿、沙摩柯等皆为国捐躯,刘备那伤感过度的神经,此时已有些麻木了。

  远远望见飞奔而来的身影,刘备的内心却平静地如同一潭死水,近几日的噩耗听得耳朵已起了茧子,心也磨出了茧子。

  眨眼的功夫,细作已至门外,来不及平复起伏的呼吸,便慌慌张张地禀报道:“启……启禀陛下,黄……黄权将军引江北之兵,降魏去了。”

  这是刘备目前最为关心的人,也是他最为关心的消息。黄权不仅才略出众,又与刘备私交甚笃,可说是蜀国的栋梁之才。在其余臣属的下落皆已被查明的情况下,近几日来,唯有黄权的消息最是令刘备牵肠挂肚。

  此时,猝然听到黄权降魏的消息,刘备那瘦削的脸庞上也难免激起一圈涟漪,不过很快便又重归于平静。这是早已预料到的结果,是战死?是投降?意义早已不大,因为刘备明白,蜀汉将永远失去这位重臣。此时再想想那些为国捐躯的人,他反倒有些替自己的这位老朋友感到庆幸,至少他还活着。

  看着面无表情的刘备,身旁随侍的近臣犹豫了一会,方才踱步上前问道:“陛下,黄权投敌,是否该拿他的家属问罪?还请示下。”

  刘备摇了摇头,不假思索地说道:“公衡(黄权,字公衡)被吴兵阻隔于江北,欲归无路,不降吴而降魏,是不得已而为之。是朕负了公衡,非公衡负朕,他的家属有什么罪?不需追究,仍照旧给予禄米供养。”

  近臣听得此言,深知刘备心中的负疚之感,却也为这种胸怀气度暗暗赞叹,当即默默退下,不再发一言。

  永安宫内,时间仿佛凝固,连呼吸声似乎也凝固了,两人就这样静静地站着,站着……

  时间飞逝,暑去凉来,又到了立秋时节。这是刘备一生之中度过的最漫长的一个夏天。

  大自然的四季变换,从不停下他的脚步。由寒入暑,再由暖入凉,无情的岁月里总是机械地重复着同样的节拍。

  人的一生,也有四季的更迭。有高潮的夏,便会有低谷的冬;有希望的春,也难逃萧索的秋。

  没有人能一帆风顺地度过一生,人们总是向往着春天的万物复苏、夏日的万紫千红,却也难免要捱过秋天的萧瑟寒风、冬日的千里冰封。

  三年前,刘备率军于汉中大捷,挫败了暮年曹操的最后一抹雄心。关羽北伐,水淹七军,俘于禁,困曹仁,震动中原,蜀汉政权达到巅峰!中兴汉室之梦触手可及。

  那是刘备一生中的绚烂盛夏。

  三年后,荆州被袭,二弟关羽、三弟张飞相继遇害。刘备倾全国之力伐吴,不想却大败于自己眼中的“黄口小儿”陆逊之手,数十年苦心经营毁于一旦,中兴梦碎!

  如今正是刘备的寒冬。

  此刻,刘备只着一身单衣,独自伫立在白帝城的城楼之上,安静地眺望着自天边倾泻而下的长江。血红的夕阳将刘备日渐消瘦的身影照映在斑驳的城墙之上,更显孤独落寞。

  深山之中不时传来的几声高猿长啸,属引凄异,悲哀婉转,打破了这份宁静,更添几分压抑。

  回首看看空荡荡的身后,二弟、三弟的音容笑貌仿佛又浮现在刘备眼前。以前,无论在哪,无论在什么时候,他们好像总会双臂抱胸立于自己身后,可以放心地将后背托付。

  一阵秋风吹过,寒意袭来,刘备不禁打了一个冷颤。他从来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此时却也难免为自己这日渐衰弱的身体而伤感不已。

  正自黯然神伤之际,一件温暖的白色披风搭在了刘备那如今已变得有些瘦削的肩膀之上。耳畔响起的是那熟悉的声音,听上去那么得坚定而忠诚:“陛下请保重龙体,大汉的未来不能没有陛下……”

  不必回头,定是子龙!

  缓缓转过身,望着赵云看向自己时那饱含柔情的双眸,刘备那颗素来坚韧的心瞬间地融化,化作几滴泪珠在眼眶中打转。这是铁血赵云从未展露过的细腻情感,在刘备的印象中,赵云永远是那个力挽狂澜的孤胆英雄,是那个一身都是胆的赵子龙!

  刘备将头偏向一侧,显然不愿在子龙面前流下脆弱的眼泪。目光游移间却不经意地瞥见了子龙鬓边爬上的一缕白发,心下感慨万千,不禁轻声叹道:“我们都老了,大汉的未来恐怕要靠下一代了……”

  看着刘备那枯黄的面容,黯淡的神情,空洞的眼神,赵云从中再难察觉到当年的那些雄心壮志。忽然间,赵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侍奉了二十余年的主公可能真的老了。即使是在当年长坂坡下,被曹军追至绝境,身边仅剩十余人,自己的主公也没有如今这般的颓唐。

  人未老,心先衰。

  又一阵寒风袭来,刘备的身躯如风中柳絮,飘摇了几下,旋即向后重重摔去。赵云见状,一个箭步上前,用健硕有力的臂膀搭住了刘备的后背,任由刘备将全身的重量压在自己的臂膀之上。

  看着面前昏迷的主公那张憔悴瘦脸,两行清泪不受控制地滑过赵云那坚毅的面庞。

  赵云抱起主公,快步走下城楼。

  春回大地,绿满三峡,又是一个生机勃勃的季节,可刘备的身体却是每况愈下。

  对大汉未来的忧虑以及对二位贤弟的思念之情,每日都在折磨着刘备那本已脆弱不堪的神经,使他的病体愈渐沉重。

  居于局促的永安宫内,对于随时可能到来的死神,刘备已渐渐地做好了心理准备。

  捱过了整个春天,至章武三年夏,病榻之上的刘备终于感受到了大限将至,再难熬过接下来的这个夏天,便勉力支撑起病体,吩咐使者星夜赶往成都,请丞相诸葛亮,尚书令李严,二子刘永、刘理等,来白帝城听受遗命,留太子刘禅镇守成都。

  日复一日地焦急等待持续了十余日,刘备终于盼来了使者的复命,跟随使者一同前来的还有诸葛亮等一干重臣宗室。

  病榻之上的刘备听闻复命,暗淡的双眸中顿时增添了些许光彩。依靠着近侍的搀扶,刘备颤颤巍巍地坐起身子,对着一面古旧的铜镜开始整理衣冠,虽然只是个简单的过程,所费的时间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漫长得多。

  略感满意地对着面前的铜镜苦笑了笑,刘备倚靠在卧榻的围栏上,支撑着坐起身子,低声吩咐了近侍几句。

  片刻之后,近侍依次引着赵云、李严等一干重臣进内室听受遗命,各有所托。众臣见到刘备如今这般光景,无不痛哭流涕,劝慰刘备好生将养身体,并发誓必将竭尽一切辅助幼主,匡扶汉室。

  与众臣一一交代完毕后,疲惫之感顿时爬满刘备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现在的身体和精力早已不允许他进行长时间的久坐谈话。可他还不能倒下,他还有很多要交代的人和事。尤其是到了余下的生命需要按秒活的时候,更是变得比以往更加唠叨,仿佛有见不完的人,说不尽的话,看不尽的人间事。

  费力地调整了下坐姿,刘备又命近侍去领丞相诸葛亮并二子鲁王刘永、梁王刘理前来受命。

  近侍出去后不一会儿功夫,便见三人迈着小碎步,走进内室,来到榻前。看到面前这张肤黄肌瘦的脸庞,三人顿时愣在了原地,这张脸如今已憔悴到让人有些陌生。回过神后,三人方才慌忙拜伏于龙榻之下。

  孔明竭力控制着自己,不让眼泪滑落,脸上的肌肉已有些抽搐,全身也不住地颤抖,再看身后刘永、刘理那两张还略显稚嫩的脸上,却早已布满泪水,哭声顿时充斥了整个永安宫。

  看到眼前这幅景象,刘备也不禁有些动容,但他很清楚眼下时间紧迫,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此刻既不是叙旧也不是伤感之时。抑制着激动的情绪,刘备费力地挪了挪虚弱的身子,腾出足够空间后,便命孔明上前,坐于龙榻之上,二子仍然跪立于下。

  刘备执起孔明双手,紧紧攥住,久久不放,目光盯着孔明双手上之的道道皱纹,恍然间,他发现眼前这个当年在襄阳隆中高吟着《梁父吟》的壮志青年此时也已过了不惑之年。以前的印象里,孔明永远是那个摇着羽扇,谈笑间为他谋定江山的青年才俊,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晰的感觉到岁月已在这个青年身上留下了道道斑驳痕迹。历经岁月的磋磨,当年的青年如今已洗净浮华,剩下的只有那份值得托付一切的执着与忠诚。

  偏过头看到刘永、刘理那两张仍显稚嫩的面庞,刘备那对朦胧的双眼中顿时掠过一抹过往难得一见的柔情。他深知自己一生为大汉的江山社稷奔波劳碌,内修政理,外事征伐,平日里对几位孩子的关爱和教育少之又少。此刻想起这些,不禁心生愧疚,忙唤刘永、刘理近前,柔声对二人道:“爹以前忙于公事,对家事的确有些不上心,与你们相处的时间也比寻常人家少得多,没想到你们转眼都长这么大了。”如今,这位一代枭雄的神情里全然没有了往日的严肃,像个普普通通的老父亲看到自己远游的孩子归家时一样,急切地上去问东问西,满是关心和挂念。

  沉浸在父子相处的温柔中不一会儿,刘备又想起自己所剩下的时日无多,不禁黯然神伤,轻声对刘永、刘理道:“如今倒真想和你们一起享几日天伦之乐,可惜老天爷……老天爷不会给我这样的机会了。以后你们与你们大哥之间要和睦相处,无论任何人说什么,都不能兄弟阋墙,不然定会引火烧身。以后我不在了,丞相就是你们的父亲,遇事多多请益,万不可怠慢。”嘱咐完毕,便命二子同拜孔明为父。

  孔明见状,慌忙拜服于地,声音颤抖地道:“臣虽肝脑涂地,不能报陛下知遇之恩!”

  拜毕,二子与近侍一同奉旨退出,空荡荡房间里只剩刘备与孔明二人。

  鱼得水驰骋,水得鱼清灵。

  当年刘备三顾草庐请得孔明出山,事业从此迎来转机,一路青云直上,遂成帝业。他在欣喜之余曾不止一次地对人说过:“吾得孔明先生,如鱼得水也。”如今几十年过去了,当年的“鱼”和“水”此刻在这促狭的永安宫中,四目相对,眼中再无当年的清灵。举头便是灰瓦搭的天,低头便是朽木铺的地,天地间再无那片可肆意驰骋的寰宇。

  重新请孔明坐于龙榻之侧,刘备勉力支撑着身子,用颤抖的手紧握孔明双手,说道:“朕自从得丞相出山辅佐,一路所向披靡,终得成就帝业。不想年老智昏,不纳丞相良言,偏要伐吴以报私仇,终于受辱于东吴小儿之手,如今悔之晚矣!如今朕命在旦夕,阿斗尚幼,只得将身后事托付于丞相,请务必照看朕的几位子嗣。”言罢,两行清泪滑下,滴落在孔明布满皱纹的双手上。

  “愿陛下保重龙体,大汉未来不能没有陛下!”孔明声音颤抖,压抑不住的泪水夺眶而出。其实他心底十分清楚刘备的病已入膏肓,怕是神仙也难救,但当这血淋淋的事实摆在眼前时,却又怎么也不敢轻易去触碰,当下只能是不停地劝慰刘备保重龙体,早日康复,再无其余言语。

  刘备见此情形,沉默良久后长舒了一口气,幽幽开口道:“孔明,陪朕去城楼散散心吧。”

  目前的这种情况下,刘备的病体早已不能再负荷任何的车马劳顿,但孔明却知道,眼前这位看上去对自己言听计从的皇帝一旦固执起来,终究不是他能劝得动的。心中略作纠结,便扶起刘备,亲手替他穿好靴袍,吩咐候在屋外的侍从备好车马,二人同乘赶往城楼。

  白帝城弹丸之地,城内面积并不大,只消一盏茶的功夫,车驾便至城东门。

  在孔明的搀扶下艰难地爬上城楼,刘备又来到了那个令他无比熟悉的角落。这半年时间里,他曾不止一次地在此凭栏远眺,看着脚下的这片苍茫大地,脑中构想着大汉江山的未来。

  此刻,刘备看着长江之水滚滚东去,难免触景生情。他不禁想起当年,正是在这条长江之上,孙刘联军同心齐力,奋力拼杀,一把大火烧的八十三万曹军丢盔弃甲,粉碎了乱世奸雄曹操的美梦。

  多年以后,物是人非。还是在这条长江之上,同样也是一把大火,主角却换成了自己和陆逊,而梦碎的人戏剧性地轮到了自己,这是多么的讽刺啊……

  那些和关张马黄赵并肩驰骋,与卧龙凤雏谈笑风生的岁月再也不会出现了。

  想起这过往的一幕幕,刘备长叹了一口气,再次嘱托起身后之事:“朕本想与卿等同灭曹贼,共扶汉室,可惜天不假年,如今不得已只能半途而别。丞相才能十倍于曹丕,必能安邦定国,终成大事。朕的子嗣便托付丞相照看了。”

  看着刘备那瘦削的背影如浮萍一般立于风中,孔明心内顿时绞痛不已,奔涌的情绪也终于在此刻彻底爆发。他伏地跪拜,以头抢地,涕泗横流,用近乎是嘶吼般地声音喊道:“陛下放心!臣定当为大汉社稷效死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付陛下所托!”

  想当年,孔明还只是一介书生,躬耕于陇亩,虽自视甚高,常自比于管仲、乐毅,但在不了解他的人眼里这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狂人、疯子。若是没有遇上刘备,余下的一生他可能还是会在这乱世之中每日读书耕田。他的天赋可能会使他成为诗人,成就超越建安三曹;成为农者,《齐民要术》提前问世,但他绝不可能有今天这样的舞台,淋漓尽致地展现自己的治国才能,卧龙可能就此一生沉眠于草庐春日之中。

  正是刘备,让他的宏图大志生根发芽,让他的年少轻狂肆意生长,终于由隆中陇亩间的一棵幼苗长成了刘备年幼时家舍东南角的那棵童童如车盖般的千丈桑树,支撑着刘备的雄心,也庇佑着蜀汉的未来。他已经做好准备,将自己的余生全部奉献给自己的伯乐,奉献给大汉江山。

  这也许是诸葛亮一生中情绪最为激动的一次宣泄。

  听着孔明的铮铮誓言,看着第一次在自己面前如此失态的孔明,刘备胸中顿时百感交集,欣慰、感动、心痛、懊悔,一时之间全部涌上心头。

  竭力控制着复杂的心绪,刘备将孔明扶起,说道:“这是留给阿斗的遗嘱,请丞相代为转交,丞相打开看看,可还有什么欠缺?”说着,便从衣袖中摸索出一道早已备好的遗书,颤巍巍地递给孔明。

  “此是陛下家书,臣岂敢僭越。”

  “看吧。丞相虽非亲人,却比亲人更亲。”

  孔明接过诏书,缓缓打开,歪歪扭扭的字横七竖八得跃于眼前。看着这些潦草杂乱的笔迹,自己主公刘备竭尽全力控制着颤抖的手紧紧握住笔的画面,仿佛就在眼前,令孔明心中又是一阵悲痛。他边看边不自觉地轻声念出:“朕初疾但下痢耳,后转杂他病,殆不自济。人五十不称夭,年已六十有馀,何所复恨,不复自伤,但以卿兄弟为念。射君到,说丞相叹卿智量,甚大增脩,过於所望,审能如此,吾复何忧!勉之,勉之!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惟贤惟德,能服於人。汝父德薄,勿效之……”

  未念完,孔明已泣不成声。

  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惟贤惟德,能服於人!

  至理名言!就像刘备本人一样,简单又深刻。

  一切后事交付完毕,心中的最后一块巨石也终于落地,一代英雄刘备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白帝托孤,桃园梦续!

  后注:章武三年夏四月二十四日(公元223年6月10日),刘备病逝于白帝城,享年六十三岁。谥号昭烈帝,庙号烈祖,葬惠陵。

  陈寿《三国志·蜀书·刘备传》对刘备的评价如下:“评曰:刘备之弘毅宽厚,知人待士,盖有高祖之风,英雄之器焉。及其举国托孤于诸葛亮,而心神无贰,诚君臣之至公,古今之盛轨也。机权干略,不逮魏武,是以基宇亦狭。然折而不挠,终不为下者,抑揆彼之量必不容己,非唯竞利,且以避害云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