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初上浪西楼 第十八章 此心曾与
作者:La米花儿的小说      更新:2019-07-26

  正午方过,甄缙一行人马由顺承门直奔入皇城,未到太液池畔的太子府隆福宫便接到消息:崔斌已于今日凌晨被人暗杀于牢中。

  甄缙哀嚎了一声,一时气血上涌,立即调转马头,直往西边中书省所在疾驰而去。

  都拉图见势不妙,也即扬鞭催马紧紧跟在太子身后。

  其时阿合马官拜中书省平章政事,手握大元财政大权,权倾一时。

  阿合马其人智谋多而善言辞,他身后的理财派竟能与太子的汉法派分庭抗礼。

  他原本不过是太子生母察必皇后之父的家奴,身份低微,却凭着察言观色、笼络人心的本事先是博得了察必皇后父亲的青睐,被举荐给忽必烈后,又运用手中的权力大肆敛财、收买人心,竟一步一步攀上了如今的高位。

  甄缙只因晚了半日,痛失爱卿,怒极之时亦顾不得什么君臣之礼。

  他所驱策的狮子骢顷刻便至棂星门东大街,此时阿合马正在中书省门外落轿。

  他手起一挥,身侧的都拉图立刻递上了一把角弓。

  只听得咻咻破空之声,令箭直往阿合马的方向射去。

  事起突然,方才簇拥在阿合马四周的官吏大惊失色,四散而逃。

  阿合马却方寸不乱,负手而立从容不迫,一副天塌不惊的神情,仍是站在原地。

  甄缙一箭射出,便将角弓还给都拉图,拉住马缰,高高地远远地,亦是冷冷地注视着阿合马。

  不等那些慌乱失态的官吏们整理好袍服向他行礼,他便飞身而出落定在阿合马身前,忽的一拳挥出,接着数拳跟上,将阿合马痛殴了一番。

  此时周围的官吏侍卫呆的呆,吓的吓,不知作何是好。

  太子之尊亲自上阵,当街徒手殴打一朝权臣,古往今来实所罕有,便是忽必烈在场也未必能一时分证清楚。

  阿合马在草原上摔打惯了,虽满脸血污,却也没哼一声。

  甄缙痛痛快快打了几拳,心中怒气仍是不减,站起身来又狠狠踹了几脚,斥道:“奸人贼子,再作出这等卑劣之事,不会如此轻易放过你!”

  说罢便回身上马,一行人回了隆福宫。

  阿合马的人见太子身影终于消失在街角,这才敢上前将他扶起,送回府中医治。

  甄缙回到府中,总算稍稍平复了一些,心中仍是恨恨,想到自己身为太子竟不能保自己心腹重臣一命,不禁沮丧不已,连晚膳也没用便回了书房。

  都拉图见太子神情郁郁,不饮不食,便着文书令写了请安的折子先送进宫去,又传令下去外臣勿扰,接着便请了太子三师许衡、姚枢、窦墨三位大人过府议事,商讨对策。

  其时窦墨已称病不朝多日,心思倦怠,不愿过问政事,可中书省今日这一闹实非小事,故而他听闻此事之后不等都拉图着人去请,便急吼吼地来了。

  许衡、姚枢两位大人紧跟着也到了隆福宫。

  甄缙听说老师亲至,只得收紧心神,出殿迎接。

  窦墨不等坐下便先开口道:“老臣实在不愿再过问朝堂之事,只盼领了虚职过过安生日子。可今日太子这一闹,着实令老臣放心不下。”

  姚枢接口道:“放心不下什么?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崔大人冤死狱中着实令人痛心,那阿合马作乱亦不是一天两天,谁知竟如此大胆。”

  又拱手向甄缙道:“太子殿下,凡事不可过分拘于礼数,今日所为不过是情义所至,纵是到了御前,也未必便弱了道理。”

  甄缙听他此言,心下大为感动,他原以为几位老师深夜过府必要责怪教导自己一番,没想到一向循于礼教的老师竟如此声援自己,不禁精神一振。

  其实姚枢虽为理学名宿,一代名臣,深受忽必烈优待礼遇,却自有一股儒生骨子里的傲气,加之日前奏请重启科举一事被阿合马一党掣肘,心中早已将那阿合马千揍万踢,只不过垂垂古稀之龄,拳头还未提起便已力竭了。

  窦墨被姚枢这么一压,不服气道:“难道你以为我是怕那阿合马么?我不过是担心太子殿下失了圣心。阿合马弄权养尊,难道只凭他自己和他那些不中用的门人便可如此胆大妄为么?归根结底,都是皇帝陛下的恩宠所致。”

  他此话一出,殿中几人尽皆不语。

  甄缙沉思许久,方道:“今日之事,阿合马若是闹到父汗面前,我亦不会任他巧言辩解,若是他不闹...”

  一直沉默的许衡此时才缓缓道:“若是他不闹,则此人心计之深,非我辈能及。”

  三人听了,心中不禁一震。

  甄缙道:“眼下不妨先将崔大人家中老小好生安置了。至于父汗面前,朝堂之上自有分辨。”

  姚枢又道:“陛下近来颇听不进三纲五常之言,太子殿下还是稍稍避些锋芒,暂忍一时之气。”

  甄缙点了点头,道:“阿合马若能忍一时之耻,难道我便不能?何况只是在父汗面前少说些话罢了,我这一向递的折子条程,父汗都似浮云过眼一般不为所动,我也只得如此了。”

  当下四人又将国子监的改革之法讨论了一番。

  其时国子监招收了一大批蒙古贵族子弟,在汉学儒道的传播上正是大展身手的好时机,但同时也须得顾忌蒙古人对中原文化的抵触之意,须循循善导不可冒进,因此其中涉及的繁枝细节颇多。

  几人淡茶明灯,至天将破晓方才尽兴而散。

  第二日一早,甄缙便进宫请了安,见阿合马尚未有所动作,心中不免讶异。

  到得下午,朱夕楚等人的车马便到了太子府。

  甄缙将朱夕楚接到书房,立时便有小奴奉了清茶和数样精致点心上来。

  朱夕楚笑道:“太子殿下这般客气,澄儿倒不好意思了。”

  甄缙道:“这算得什么?你受了这多般苦,总算可舒舒服服,像从前那般了。”

  朱夕楚听到此话心下一怔,甄缙见她神情黯然,以为触及了她心中伤心往事,忙道:“过去的便不提了罢。澄儿,你品品这茶,可还喜欢?大都地处北方,平常人家难饮到新茶,这些都是叫人从江南用最快的驿马送上来的,当不失其味罢。”

  朱夕楚端起茶杯啜饮了一口,抿了抿嘴,迟疑道:“这是绿杨春么?”

  她于茶道一无所通,只勉强叫得出一两个名字而已。

  甄缙一怔,心道:天气早已入冬,澄儿怎的却说是春茶?

  便道:“此乃秋白露,秋茶不比春茶,入口清醇少苦,想来是呈上来的这批品质不佳,味道陈涩了些,倒让澄儿见笑了。”

  朱夕楚勉强笑了笑,心道:坏了坏了,与他再聊下去,一时半刻便要隐藏不住了。

  她黑眸一转,凤眼微垂,道:“连日来奔波不停,我有些乏了,还请殿下不要见怪,允我回房休息。”

  甄缙道:“正该如此。”又道:“只是我这隆福宫过于显眼,你住在此间恐怕会为人察觉。”

  此话正中朱夕楚心意,她心下一喜,道:“一切听凭太子殿下安排便是。”

  甄缙道:“我弟弟北安王那木罕此时正奉命领镇西北,不得便归,我已安排好他府中上下,一应侍女使役皆无差错,你便在那里休养罢。”

  朱夕楚忙点头道:“如此,便多谢太子殿下费心了。”

  甄缙将她送至北安王府,又嘱咐了几句后便即回到自己府中,此时阿尔斯楞的飞鸽传书也已到了他的案前。

  自那日都拉图派人知会阿尔斯楞后,他便领了云都赤的精锐伏在混沌庄四周,一连两日不见有人进出,便走近探看,只见混沌庄内花残柳败,一片杂乱,人迹全无。

  阿尔斯楞寻到陆警予房中,只见卧房之内确有一排书架。

  他依着都拉图的话拨动最顶一层《茶经》一书,听到吱呀声响,书又弹回,机括已被损坏,于是只好伏地敲击,终于在床下发现几处暗格。

  甄缙读罢,也只冷笑了一声,丝毫未牵动情绪。

  都拉图在一旁道:“主人可要追击?”

  甄缙先是摇摇头,甫又似下了决心道:“不用阿尔斯楞亲自去,拣些精锐便可。”

  他略一停,道:“江西、湖广行省沿途州府都可通知戒备,不可伤人,只须将人带回临安。”

  都拉图道:“主人要回临安?”

  甄缙道:“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事未了。先如此罢,也未必便能找到他们。”他一抬头,望见窗外灰蒙蒙的勾月,道:“原来这么快便是新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