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剑流影 六十七 玉有残缺心不绝,曲声尽处望终身
作者:青子寻剑的小说      更新:2019-07-10

  柳枫震怒,苏乔也不愿留在屋里受气,直接往出走,可从天绍青身边经过,还是略停了脚步,斜视她一眼,有些留恋的意味。

  天绍青有所意识,低下头不言,苏乔看出她有意躲避,只好头也不回地走了。

  眼看苏乔渐渐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天绍青又想起他刚刚还应承自己救了落水的人,不禁又有些感伤。

  静静的夜,听得见银针落地,忽听一阵狂野的琴声扰乱这份清净,天绍青身躯一颤,回头就见柳枫埋头拨弄着琴弦,大抵是了解她的心境,不高兴了。

  天绍青深知他的用意,却又理亏,原本他一时开怀,与自己产生默契,引吭高歌一首,却在转瞬间被他人偷窥,能痛快么?

  他满腹幽怨,借琴宣泄。

  天绍青缓缓走过去,在他跟侧蹲下,手抚上柳枫手面,叫道:“柳大哥!”

  柳枫将手微微一顿,却不言语,嘴角上扬,似有一抹古怪的笑容,眼睛斜了斜,却不看她,幽怨的琴音复起,窗外月满盈,偶有秋风袭来,激起树叶簌簌飘落,微有一份冷意。

  天绍青看他投入,把手缩回,默默走到一旁,嘟着嘴。

  若早知这样,无论如何也不答应苏乔,可苏乔曾经救过她的性命,只是要求一首离别曲,哎,她实在难做。

  事已至此,已经对不起柳枫,她本想劝慰一番,奈何他独自生闷气,也不发火质问,也不理睬,只管弹琴出气,天绍青唯有站在屋内。

  琴音凄凄,泠泠风气,柳枫面容冷峭,冷眼望琴弦,面目何所依?长指弄音律,公子惆然意。

  月色如华,那苏乔步出驿馆,到长街一处拐角,忽然发觉自己遗失了东西,用手在全身摸了一遍,没有找到,他心中一急,想起观景船失火,自己与众人落水,连忙奔回那座拱桥,在附近找。

  石栏边黑漆漆一片,就连街市的灯会也已散去,苏乔多年练武,有些目力,找了一会儿,在岸边一株大树下找到,脸上现出喜色。

  树下躺着一张沾满水痕的纸,苏乔一眼望过去,似乎意识到什么,上前拾捡时,手都在发抖,果然,将湿漉漉的纸展开,那纸的边角受不住力,被撕烂了,纵然他再小心,也是不行,上面的东西也看不见了。

  他心心念念的一张画,当初遇见天绍青,就描摹了她的肖像,可落水后,什么都没了,纸浸了水,无往日平整,多得是残角缺孔,水墨四渗,成了一团模糊。

  苏乔自我轻笑:“天意,真是天意。”

  他从来没认真做过一件事,除了这幅画,可如今这画非但不能让她看见,还连作为纪念也无望了,苏乔无法,只好将画扔了。

  曾经,他讨厌这个世界,因为他与父亲不睦,素有隔阂。

  但奇迹在他身上出现过,他灰心失落多年,以酒买醉,企图忘记痛苦,从来没想到他会以那样的方式碰到天绍青。

  在那样一个夏日炎炎的午后,天绍青从他手里放走了一个卖艺姑娘,令他失去了对父亲发泄的快感,于是他拉住天绍青,故意说道:“她走了,那就由你来陪我好啦!”

  他的戏谑方式,令天绍青很愤慨,狠力扇了他一巴掌。

  从来没有人打过苏乔,即使他自认为那虚善的父亲也不敢,气急之下,本想趁机羞辱她一番,岂料未能得逞。

  这是他第一次遇到她,很奇怪,曾经讨厌这个世界的他,竟然开始觉得生活又充满了希望。

  一个江湖姑娘,他连她的名字也不知道。

  多少个日日夜夜里,他渴望着与她相逢,幻想着下一次她会先甩他一巴掌,还是会将她的剑架在他的脖颈上,突然出现,他幻想着每一天。

  这种等待和期望,使他几乎都要忘记了苏神医。

  金陵城的孙楚酒楼是苏乔与她的第二次相遇,但是苏乔想她已经不记得苏州城里那个恶迹昭著的苏乔了。

  他自认为像他这样的人,没人喜欢记住。

  那一天,他在孙楚酒楼里从黄昏坐到深更,就坐在她的一旁,究竟迷恋他的,是她单纯清澈的眼神,还是她的仗义,胆量,善良?

  他不知道,只知道看见她与一个男人亲昵地坐在一起时,心碎做片片,将满口的酒灌进嘴里,也许人生太多的错过,他这样的并不新鲜。

  后来他知道那男人是南唐太尉,年轻有为,武功盖世,英气勃发,便是江湖上声名赫赫的柳枫,李唐的皇孙李枫。

  李枫叫她‘青儿’,于是他记住了这个名字,遍遍在心里默念,那一刻,竟觉得‘青’这个字是那么美。

  也许他这样的浪荡士子真的太闲了,隔三差五伫在太尉府外,终于也有了一次与她相识的机会。

  一天早上,天尚未大亮,她便神色慌张地出城,清晨的凉风吹得她脸色极度苍白,凭着学医数年的经历,苏乔一眼看出她身中剧毒。

  于是他就一路尾随,苏乔发现过奇迹,很久的厌世之感,也在他身上渐渐消失过。

  那时苏乔觉得自己起码还有一个最值得活下来的理由,也以为自己再也做不回以前随意傲慢、故作凶恶的苏乔,可是如今希望都成空。

  苏乔望着月色深叹,起身准备离去,一支笛子猛然落地,低头看了看,才发觉是天绍轩的,自己竟然没有还给他,也许当时被柳枫激将,只想速离那里。

  把笛子握在手中细看,苏乔又想起天绍青,她那琴声、笛声,以及她专注的神情,即使那种痴迷不是为了他,他也一样疯狂。

  这么想着,苏乔觉得好幸运,这笛子未还,自己的决绝就还有回旋的余地,于是他又喜上眉梢,转奔驿馆。

  天绍青已有一个时辰未动,腿都有些酸,柳枫依然故我,从越窗而进那刻起,就没有和她说过只言片语,看也没有看她。

  那琴声时而狂野,时而躁动,时而哀怨,时而莫名悲凄,却道道绵而不杂,细如流水,潺潺涓涓。

  柳枫果如祖父李存勖,如他父亲李继岌一样,懂音懂曲,凌芊说的不错,李家的人都很能干,琴棋书画,音律曲谱无一不精。

  他的琴弹得非常好,起码在天绍青看来,无人能及,他第一次在自己面前唱歌,也是天绍青永恒的记忆。

  她想起凌芊的日记,忽然明白,柳枫小时候就靠着琴声和歌声来哄亡母,那时就弹琴、唱歌,时隔许久,居然还这般出色。

  刚刚在湖心,他那歌声豪迈,充满侠骨柔情,也把自己当成他的生命,歌里歌外无不诉说个心境:从此天涯不寂寞。

  可她也许辜负了他的心意,这就是天绍青情愿自个儿苦,也没有恼他的原因,回望柳枫,他还在弹琴,这会琴声急转直下,倒添了几分平静,天绍青长吁口气,准备暂时离开。

  那柳枫看似心无旁骛,实则眼尖的很,说了声:“站住!”

  天绍青毕竟有错在先,也不好再走,想与他化解,只听柳枫淡淡问道:“去哪儿?”

  虽然柳枫未有别的动作,头也未抬,可语气比先前温柔了许多,天绍青不敢确信,所以有些紧张道:“看看我大哥!”

  柳枫****道:“你大哥现在有人照顾,不需要你,除非你想去打扰人家。”

  天绍青一怔,本想等他接下来的话,可只听到柳枫的琴音,实在无趣,便扭捏着又要走。

  她前脚才起,柳枫又道:“还打算去哪儿?”轻手压住琴弦,他隐有一分无奈。

  天绍青急速收脚,暗想他果然还在气头上,不想自己离开这儿,但也没打算理睬她,天绍青举足无措,扳着手指道:“我去看看那些人伤势怎么样了。”

  这理由其实很牵强,话还未完,柳枫已道:“我让人上了药,此刻他们早休息了,更不需要你。”

  他也不给她余地,想教她吃会儿苦,依旧弄琴,天绍青心情失落,越站在那里,越不自然,柳枫这种态度让她难做,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几番挣扎,还是决定暂时离开为妙。

  柳枫就是不让她走,她刚抬起脚,已经在这头看见,说道:“又要去哪儿?”言讫,按下琴弦,悠扬清新的曲声戛然而止。

  他负着手,悠然走向天绍青,这一次,语调缓和了不少。

  天绍青见他走来,垂下眼不言,手指胡乱扳弄,显得局促。

  柳枫停在面前,盯着她道:“我难得有空,你要走?”

  天绍青捉摸不透这话里到底有无讽刺?因为柳枫一向喜欢正话反说,次数多的很,所以她站着没动,手指扳的更快了,也许不说话更好点。

  柳枫压下一口气,道:“你知道错在何处么?”

  天绍青被说的不安,头都抬不起来,柳枫见状,终于软下心肠,手缓缓抚上她的面靥,凝神将她注视,目中充满情意。

  天绍青躲入他的怀中,柔声道:“对不起!”

  柳枫伸臂拥住她,语音轻柔道:“以后别再惹我生气了?”

  天绍青与他对视一眼,见他已不再故我,没有起先那么不近人情,从柳枫怀里抽身出来,道:“哪敢啊?不然不知道你会几天不理我呢。”背过身,手绕着长发,显然在躲柳枫。

  柳枫哈哈一笑道:“我有那么可怕?”

  天绍青转首说道:“刚刚我跟你说话,你一点也不理人,我就像个多余的人。”

  柳枫挑起眉头,故意恶语问道:“你做错了事,我不该惩罚你?”怕她看见,侧过了头。

  天绍青知他不怪自己,只是面子过不去,心念一转,起了调皮之心,试探道:“那——假如以后我做了不可饶恕的事,狠狠气了你,你怎么办?”

  柳枫猛然走开一步,严肃道:“别那么问,我不能回答你。”

  天绍青开玩笑,他却玩笑不起,转身正视她道:“在我心里,最重要的只有两件事,一是报仇,谁阻碍我,谁的下场都不会好;二是你,除非你是假的,再者就是我们之间产生了莫大的仇恨,比如说你骗了我,这个代价将会很大,甚至于令我万劫不复。”

  他很认真,天绍青一怔,打断话道:“可我不是假的。”挽住柳枫的手,郑重道:“柳大哥,在我心里,你也是很重要的,我宁愿没有自己,也要让你留着,咱们的感情是真的,对么?我们没有仇恨,我不会骗你。”

  柳枫微微笑道:“可是青儿,一个人孤零零的,他会难过,怀念过去的事和人,那些东西回不来,这个人也许就觉得过日子没有意思。”想起了自己的**。

  天绍青愣住,迎视柳枫道:“柳大哥,你会吗?”

  柳枫避重就轻,接道:“哪怕取得很大的成功,但失去的东西却永远回不来,不会很开心的。青儿,你那问题无有意义,我们现在却不是那种情况。”

  天绍青玩味道:“这么说我们没有障碍了?”

  柳枫立即道:“没有吗?”抿唇一笑,瞅着天绍青,故意道:“难道那两个……他们不是障碍?”

  天绍青已知柳枫指的是赵铭希和苏乔,想不到他真这般介意,想罢,打定主意道:“我已经容不下别人,从遇见你那刻起,上天就注定我的一生,无法改变,今生今世也不会变。”

  她是把自己的立场和未来,全都压在了柳枫身上。

  柳枫心中一动,将她揽在怀里,两人就那样站在屋内。

  俄而,门口传来一声轻咳,谢如烈在门廊下唤道:“太尉!”

  天绍青匆忙闪到一边,柳枫径出屋外。

  院落当中,谢如烈向柳枫汇报了醉心湖失火的事,说了伤亡人数和纵火真凶。

  待谈罢了,柳枫回到屋内,天绍青已趴在琴旁睡着。

  她也实在很累,自从与舒望分别,连夜赶路,后来又被赵铭希捉住,服下软骨散,一夜睡得不踏实,这一路又躲避赵铭希,没得休憩,如今这已是第三个晚上,难怪久等柳枫不到,会睡着。

  柳枫望望她睡觉恬适,怕她在那里吹风着凉,并指点了她的穴道,这一下纵然雷声大作,也吵不醒她,干脆让她做个好梦吧,柳枫轻叹一声,抱她出了屋子,准备回客房。

  经过一处小院,远远看到苏乔递还郑明飞笛子,柳枫想起苏乔用这笛子与天绍青索求曲子,不知怎地,就是不高兴,哪怕是问天绍青讨钱,他都没有这般计较。

  柳枫心中不快,不想与苏乔多言,偏巧苏乔看到了他,不期而遇,打个照面,淡淡地问候了他一句。

  柳枫作为官面上的人物,自不能无故寻衅,而苏乔看到他抱着天绍青,立时定住,如被抽了一耳光般,产生了各种自卑狭隘的心思,勉强忍住情绪,匆匆说了句‘告辞’,便转身走了。

  这本是个令他魂牵梦绕的夜晚,却也是他最后一次看着她与柳枫卿卿我我。

  他救她的时候,她一直用眼睛盯着,若有所思。

  苏乔当时低头用针,虽不言语,心里却十分惊喜,那天的相逢,是美丽的。

  因为在她的记忆中,竟有他的存在,不曾忘记过。

  他这样的人,她竟然也记得?那一天,他很欢畅。

  也许不遇到她,他的人生也不会有后来的转变。

  “乱苦无踪,孤帆远行,今夜谁家曲,酒觞风波,枫桥尽处,看昔日梦幻,半世逍遥颠。”

  这些话,她说给他听,苏乔这辈子死也无憾,然而却不是。

  这场感情,还没有来得及开始,已经覆灭了,在他希望满怀的时刻,又浇灭了他所有的期冀。

  他强行要求她与自己同奏一首曲子,在她琴声之中,他早知自己并不是她心里所想的那个人,然而她不知道的是,那一刻,他已将自己当做了柳枫。

  所以,那一刻苏乔快乐过,遗憾过,清酌一杯苦酒,从此远去矣。

  柳枫神色淡淡,也没挽留苏乔,只管将天绍青抱回房,放在床上,为她盖好被子,关了门窗,教她休憩,自己也不再打扰,自寻房间休憩。

  天绍青苏醒时,晨光已起,鸟声悦耳,四下看看,自己已不知何时回到床上就寝,想来该是柳枫安排的。

  就在这时,门被推开,柳枫迈步走入。

  他一向喜洁,今日又换了身浅蓝色的丝衫,披在白袍外面,通透的丝衫,遮掩不住那白色,一举一动,竟有种飘然之感,使天绍青看愣了。

  二人经过诸多磨难,感情日密,她此时再看柳枫,越发欢喜,当然就和以往不同了,多少次魂牵梦绕,全都是他,好想让他抱自己一抱。

  柳枫腰间系着一条金丝的缎带,头上以蓝帛束发,显得轻便文雅,余发尽皆飘落,风华溢流。

  推门进来后,柳枫问了她一声:“醒了?”

  天绍青见他身披霞彩,恍如从梦幻中走来,不觉轻轻叹了口气。

  柳枫惊咦道:“不高兴了?昨晚我只是小惩大诫。”见天绍青不言,到床边挽住她的手,哄慰道:“好了,好了,大不了……以后我让着你。”

  天绍青脸一红,躲开他的注视道:“我才没有气呢,而且比你大方着哩。”

  柳枫松了口气,回屋中坐下道:“那就好,我们也要即刻启程回京。”

  天绍青没问他为何如此匆忙,也许对于柳枫的决定,她从来都觉得有理,何况河木村的事已经处理完毕,是该向皇帝汇报。

  天绍青只是低低应声,等柳枫猛然回头,把她惊的一跳,不敢直视,柳枫好生奇怪,忍不住道:“怎么了?好好的把头转过去?”

  天绍青使劲捏了下被角,喃喃道:“没什么。”

  柳枫感觉有异,走过去扳过她的脸,笑道:“昨天还好好的,现在怎么了?”

  天绍青不说话,闪过一丝女儿家的羞涩,躲躲闪闪的,柳枫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叹气道:“不习惯我这样穿?”

  天绍青点了点头,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

  柳枫暗笑她真傻,但也认为她因为爱自己才会这样,拉过她正视自己道:“傻丫头,我还以为出了甚事,以前没见你这样,虽然常犯糊涂,但也不至于现在……”

  话声打住,他有所悟道:“既然你不惯,老是低着头,那我去把它换掉罢!”转身要走。

  天绍青伸手将他拉住,道:“不用了,挺好的,我只是……”不好意思说喜欢柳枫,泛出了情意。

  柳枫只当她讨厌自己那般,没想到她竟会因为喜欢而躲避,哭笑不得,说道:“出去吃点东西,我们马上就走。”

  其实像天绍青这样性格的女孩,多半都矜持害羞,她的某些反应,并不像那些自我放纵的女子。

  柳枫在男女情事上,骨子里也是内敛含蓄,不亚于天绍青,但到底还是大胆些,不是天绍青羞羞怯怯。

  他拉了天绍青下床,天绍青推开他的手,看到柳枫满是疑惑,急说道:“我……得去梳洗一下!”

  柳枫倏然笑道:“这样就好,别那么麻烦。”

  天绍青叫道:“哪儿行啊,头没梳,脸没洗的。”容不得柳枫拦阻,冲出门道:“你等我一下,很快的!”

  洗过脸,隔着花园的池中水,用手捋顺头发,天绍青才走回屋内,那时柳枫正坐在桌边,手敲桌子打发时间。

  天绍青唤他了一声,柳枫霍然长身而起,两人拉着手,正要走,忽然想到该叫上天绍轩,却不料天绍轩和郑明飞早已起床,候在前厅。

  几人会聚,决定去外面酒楼吃饭,临走时,柳枫特意唤来谢如烈,要他随自己回京。

  想那谢如烈只是一方小官,难得通过醉心湖事件,得到柳枫赏识,河木村剿匪时,他也卖力,此番柳枫主动相请,哪能不肯,欢喜不已,想也没想就应承下来。

  此时,天绍青已知边犒得柳枫相救,已被另行安排了地方,柳枫言辞含蓄,说是日后还有大用。

  天绍青也没再问,一行人匆匆吃过饭,开始上路。

  柳枫初次与天绍轩相见,难能可贵的是两厢比较投缘,说的甚是欢畅,大抵是天绍轩性情温顺,人又稳重,考虑事情,不到万不得已,不随便驳人颜面。

  柳枫也敬他是天绍青的兄长,仪态谦和了很多。

  两人谈谈家常,又把江湖纷争说了一遍,柳枫故意不提天下时势,毕竟对方不在朝中,说了容易遭人误会,言他有甚架子,跟江湖人谈朝事。

  只有僻壤处,谢如烈和他说两句,那也是天绍轩偶然主动提起而已。

  将至金陵,天绍轩提出要回长安,天绍青挽留不过,只好与兄长分别。

  天绍轩虽然内敛,却并不拘泥俗礼,看出妹妹与柳枫乃是佳偶天成,怎好意思将妹妹拉回家,那不是棒打鸳鸯么?

  自从洛阳分别,天家儿女各散东西,已有大半年未有联络。

  天绍青向兄长说了天绍茵无恙之事,这一番兄妹见面,最终虽没聚在一处,但也让他们无意间获知了各自的境况,对天绍青而言,也算不幸中的大幸,直到她安然居在金陵,翌年返回长安为止。

  但她与天绍轩再次相见,已是一年以后,那时已是处境大变。

  回京面圣后,众臣欢乐,要求给太尉摆酒庆功,李璟赞成,柳枫推搪不过,提出在自家府中弄几桌酒席就成。

  这样一来,平时冷清的太尉府一下热闹起来,各个忙个不停。

  晚宴时分,酒席罗列,权臣身份显赫,与柳枫把酒言欢,本是邀请了上官飞虹,可上官飞虹不在府里,查文徽与宋齐丘一干人倒是早早到场,几人有说有笑。

  那查文徽因讨伐王延政的时候立下大功,皇帝升迁他为建州留侯,这几年官运亨通,又迁为工部尚书。

  他虽轻视过柳枫,却也算识才,当初柳枫为魏岑所害,查文徽到底也对帝王尽责,救过柳枫一命。

  除此之外,天绍青有时会想馀些人所作所为,能与柳枫和睦相处么?她总觉得虚情假意,笑里藏刀多些,这等官面上的事,她自然不大习惯,端了一桌酒菜,就下去了。

  柳枫也没再邀请她赴宴,知道她不在场会好些。

  天绍青唯有找了处凉亭坐下,彼时虽与柳枫两情相悦,感情甚笃,但还是没能完全融入柳枫的生活中。

  她也有所意识,情绪免不得低落几分,凝神望着月色发呆。

  看看到了深更,也不知酒宴散没散去,天绍青实在等不到柳枫,打算回房睡个好觉。

  谁知她刚一转身,身后站着一人,看那身穿着,应该是个小将军,大概是吃了酒,有些晕乎乎的,认不出天绍青,还当是个丫鬟。

  他上下打量天绍青几眼,见她颇有姿色,形貌出挑,乜斜着醉眼,烁烁放光,渐渐不怀好意地走上来。

  天绍青十分厌恶此种粗鄙行为,连退两步,本要避开,哪料到那人见她孤身一人,又瞅瞅四下,发现无人,胆子大了起来,步步走近她道:“姑娘,一个人坐这儿不闷么?”

  抬头望了望月色,他猛地打个酒嗝,差点喷出一口流涎,把天绍青恶心坏了,紧绷着脸,暗瞪着那人,就要走开,那人张开双臂,一个回旋,居然来抱她,还龌里龌龊道:“好妹妹,让我来陪陪你吧!”

  天绍青闪身而过,看着他扑了个空,由于喝醉,差点栽在地上,但也因为是个小将军,习过武艺,身子斜了斜,晃了两晃,又站稳了。

  天绍青冷哼一声,见他还不罢手,欺负自己,又要醉醺醺地扑过来,提气纵出数丈,远离了那人视线。

  那人大概是被她敏捷的身手慑住,竟有些自叹弗如,在原地急道:“好姑娘,我错啦,你别走,别走啊!”

  可夜黑难觅人影,仆役们又没在四处掌灯,他瞧不见天绍青了。

  迎面吹来一阵凉风,天绍青低头慢行,任心情在空中飘荡,只觉人地生疏,在此处除了柳枫,谁也不识。

  一直过于沉思,待柳枫来到切近,她也不知,及至柳枫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才回头,看到他一脸笑意,问她道:“青儿,你在这儿做什么?还不回屋休息?”

  天绍青望望柳枫,有些呆茫道:“一个人挺闷的,就出来走走。”

  未想柳枫还未有所回应,那醉酒的人已经听到,摇摇晃晃地过来,截住话道:“姑娘,你闷啊?不用怕,我来陪你。”

  这一下起了枝节,把柳枫气的眉发怒张,但那人早已喝醉,没有多少意识,柳枫就算要找其算账,也顶多是跟个醉鬼计较。

  他直视那人时,那人已栽到了地上,真是把人气的没法,还没怎生惩治,已经人事不知了。

  柳枫暗骂:“混账!”拉过天绍青,离开了那里。

  后来他也无有闲心饮宴,客人们喝罢,与他揖手道别。

  柳枫总算松了口气,想起这几日事情不断,接二连三地发生,兀坐在书房中,呆呆地想着心事,手里拿着一块白玉。

  那玉为圆形,呈扁平片状,中间有几个细孔,正面勾勒“李”字连云纹,反面刻“唐”字花纹,纹饰流畅,分外耀眼。

  玉质纯然,洁白无瑕,晶莹光润,只是有一道细细的划痕嵌在纹上,显得美中不足。

  他摩挲着那道划痕,将玉紧紧捏住,目光渐渐由温和转为冷硬。

  隐藏多年的仇恨,又在心头浮起,柳枫暗道:“爹,烦你再多等些时日,孩儿一定找出凶手,替你报仇。李唐的债,凌家的仇,枫儿将一并讨回,要那些害我们的人血债血偿。”言罢,一拳砸上书案。

  他脑海里现出数多画面,有仇有血,有爱有恨,由与天绍青的初次相逢,想到如今的惺惺相惜,脸上的愁容才逐渐消散。

  目下大仇未报,身边就已危机四伏,离开南唐,他什么也不是,到时会有很多人要置他死地。

  柳枫深知自己多年来得罪了不少人物,只要身份暴露,不单各国权贵视他为威胁,武林人士也会设法除掉他,譬如他在报仇过程中,追杀黄居百,曾与不少江湖杀手起过冲突。

  杀死父亲的凶手究竟在哪里?他一无所知,多方查探,迄今也无线索,就连黄居百隐姓埋名,也是月明教得来的消息。

  当初他还险些将天绍青掌毙,人到底善恶怎样分,柳枫时常觉得自己一念之仁,随时会走岔路,遇到天绍青,就是个明证。

  但他改变了多少,也许根本没有变,也许他还有点幸运,没有铸成大错,造成不可弥补的错误。

  想至此,柳枫叹了口气,从书案旁取出一方长匣,抽出那幅卷轴,起身走出书房,直接来到天绍青房里。

  天绍青还未休息,开门迎他进屋。

  柳枫甚少这般时辰来找她,她还有些好奇,看柳枫面色凝重,正要开口,柳枫将那幅画递给她,示意她打开看看。

  天绍青展开画,发现那画上的女子正是自己,宛如当初相逢那般,她一袭黄裙,站在孤寂的庭院当中,手持长剑,凌空挥出。

  身旁树木森繁,吹过一股风,打着旋的飘下,画中的她,衣裙、发丝齐齐飞舞,神采奕奕,那份神韵,被柳枫描绘的栩栩如生。

  天绍青忽然好生欢喜,柳枫看在眼中,想了想,又把残缺的玉佩交给她。

  天绍青还没留意到柳枫的神情,一眼瞅到划痕,问道:“为什么这上面会……”

  在洛阳时,柳枫曾以此玉与魏王府的管家韩忠相认,但天绍青那会儿没看清这玉,没想到柳枫会把它交托自己。

  柳枫面目冷峻,说道:“这是凶手杀我爹时,剑锋划过的一道痕迹。”

  天绍青一怔,又听他说道:“是不是觉得很奇怪,为什么玉没有碎?”

  天绍青猛力点头,他自嘲道:“是先母留给我的,原本是两块破裂的半边残玉,后来我找人重新修补,可最外层的痕迹却如何也修不好,那剑气实在厉害,要了先父性命,又害先母落泪伤心,啊,我们李家,就像这皇室玉佩一样,永远是残缺不全的。”

  柳枫忽然仰面长叹,看看天绍青手中的画,道:“青儿,过些时日,我们去长安吧!”

  天绍青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愣道:“去长安?”想到长安是自己家乡,但不知柳枫言外之意到底为何。

  “嗯!”柳枫点点头,像做了决定一般,柔声道:“我和你一起去!”

  天绍青喃喃道:“做什么?”

  柳枫淡淡一笑,手按住她的肩头,说道:“要娶你,当然要拜过令尊和令堂,不然如何提亲?”

  天绍青非常惊惶,看看那画,又看看那块玉,感动已极,怪不得他把贵重的东西交给自家。

  她虽有少女的心思,喜欢遐想,但跟随柳枫日久,还不止忘形,总没忘记他说过的话,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你不是说要等到大仇得报,才成亲么?”

  柳枫低低一叹,负起手道:“青儿,我想过了,成亲不一定会影响报仇,而这太尉府也冷清了很久,我想到时候成亲后,你就呆在家中,每天等着我回来,有了名分,没人敢在此欺负你。”

  可能柳枫受了刺激,觉得天绍青在太尉府被人滋扰,心中十分不快。

  他做出决定,灰败的心情也一扫而空,望着天绍青,笑道:“近来常有人存有幻想,在此生事,我们成亲后,可能情况会好些。”

  天绍青被柳枫说的不好意思,但心里甜滋滋的,把头低下,期待着真有那一天。

  柳枫伸手拥住她,续道:“你要知道,如今你对我很重要,我不希望你出事。”

  天绍青轻嗯一声,柳枫又捧起她的脸,与她对视着道:“不过你要受点苦,哎,我可能要走一段日子。”

  天绍青正打算问他去哪里,他就说道:“现在已经到了深秋,我前次答应天子要准备练兵的事宜,已不可耽误,明日便要出发。”

  说到此处,他非常温柔,语重心长道:“青儿,你最多再等五个月,在这段期间,我会常给你书信,你需小心留意,待我尽快办完天子交托的任务,我们就去长安。”

  天绍青越听越高兴,偎在柳枫怀里,紧紧将他抱住,甚为温驯。

  柳枫顿了顿道:“你可以想象,当春风微渡的时候,就是我们成亲之时,以后你可以扳着指头数日子,算算自己还有多久做新娘子?”

  柳枫打趣的一句话,却教天绍青怔了好久,喃喃道:“春风微渡时?”

  柳枫点头,又拿起那幅画,与她一道瞻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