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剑流影 一百三十 意挑寒芒冷第宅,风烟弥漫望白首
作者:青子寻剑的小说      更新:2019-07-10

  骄阳如火,毒热难耐。

  村外,一间茅茨独立骄阳之中。

  柳枫奔出村落数步,经过茅茨,远远地,忽闻一阵马蹄声从前方传来,遂驻足抬目,只见一骑朝这边飞驰。

  望了瞬间,他急忙抬起衣袖,将眼角的湿润擦干,努力使神色恢复自如,面目肃然,原地负起双手,迎视那人。

  这时,那飞骑已到了跟前,马上之人年岁不及柳枫,身形及面色亦略显几分羸弱,但身着阔衣,打马疾驰,华冠博带,士大夫的装扮,倒让他一身华丽,添得英气逼人,明辉耀眼。

  他双手急勒马缰,炯炯双目露出焦急之色,原本左右顾盼,这会望见柳枫,面上禁不住浮现喜色,忙忙地下了马,慨然道:“李太尉果真在此,王岩一路打探足下行踪,来的可算及时!”说罢,面朝柳枫,揖礼问候。

  这人便是当国司马,永和公主李奕的驸马王岩。

  一年前,他还只是个落魄书生,曾得柳枫于圣驾面前保荐,官及七品,随后他弃官而去,游走各地,以一份游荐书脱颖而出,陈述志向,道尽纷争,及南唐的利弊,而后官加司马之职。

  殷商时,司马位次三公,与六卿相当,掌军政军赋,隋唐以后,司马便为兵部尚书的别称。(参考百科)

  故而,王岩今日地位已非昔日可比,更是李璟爱女,公主李奕的相公,早已由一介书生跃为皇亲国戚。

  日前,听闻公主李奕有孕在身,天子特命他在家照顾妻室,并安置一些各处地方军赋等事,交给他梳理,说不必每日上朝奏报,可自行斟酌处理,显然是偏爱之举。

  如今他匆匆寻来此处,不免使得柳枫诧异,究竟为了何事,让堂堂驸马焦灼至此?虽是如此思量,柳枫仍尽量保持一贯神态,与王岩微笑见礼,道:“原来是王司马!”

  不等柳枫开口续话,王岩转首从衣袖里掏出一物,不由分说递出,谨慎地道:“天子有旨,传给李太尉。”

  柳枫神色一变,已经料得朝中必有事发生,立刻躬身接旨。

  王岩将密旨交到他手里,简略地叙述李璟旨意:“边城战事已起,相信李太尉也已晓得,敌兵特意挑选四方镇这个有利地势,作为踏板寻衅,正是瞅准机会。边城距唐的京城颇近,一路攻城略地,不日便可直捣京师,此举大有威胁金陵之意。如今京城岌岌可危,边城守将拼死抗敌,先锋大将已折损数人,天子命李太尉率领两万人马,前去支援,即刻点兵迎敌,不得有误!”

  话锋一顿,他仰首说道:“不过点兵就不必着急,李太尉也毋需急切回京了,王岩已代太尉点过兵马,喝令他们启程出发。这次你府中的衡山六鬼都可充任先锋,故而一同前去,刘浩瀚等人本要亲自前来寻你,被王岩拦下。王岩找了一匹快马,日夜兼程,四处打探,才得知李太尉来到这虔州附近了。”

  柳枫接了旨,听及衡山六鬼之名,略有愣怔,两人本欲向前走,他突然停下。

  王岩飞快地走出两步,回头见柳枫发愣,唤道:“李太尉?”

  柳枫好似沉浸在某种往事中,被他唤醒,当即与王岩对望一眼,才提步前行。

  同时,他不由寻思,若不是王岩提醒,险些不记得前面不远就是虔州城。

  他想起几日前,自己在太尉府摆宴,邀请一众朝臣,曾提及此事,当时上官飞虹自动请缨,有请战之意,为何圣旨未曾提起?想至此,看向王岩,试探问道:“日前定国侯请战,天子没有准许还是?”

  王岩看了看他的神色,已经明白话意,叹了一口气道:“定国侯如今已顾不得边城……”顿了一顿,见柳枫疑惑不解,遂解释道:“他是曾向天子提及此事,那日王岩亦正巧在宫里……”

  正自说着,柳枫瞅见他汗水直流,眼神恹恹,颇为虚弱,便邀他同往茅茨避一避烈日,再作详谈。

  两人一边前行,一边说话,王岩将马拴在路边树下,与柳枫走去茅茨,那茅茨门栓已经上锁,二人便在屋檐下叙话。

  王岩用宽袖敷抹汗水,喘吁吁道:“定国侯得了圣旨,准备点将出发。不料虔州突然传来消息,南汉部分兵马在虔州城外闹事。”

  柳枫大讶,王岩接说道:“也不知谁走漏了消息,将刘浩瀚身份泄露。消息传回南汉国,这南汉国主如今是刘晟,他多年前弑兄夺位,如其父刘岩一般,将堂叔父刘浩瀚视作仇敌,要我们立刻将刘浩瀚遣送回南汉国,若不答应,兵至虔州,必不退。天子知晓这只是他们想犯边的借口,若答应了,必定增加他们的气焰,因而此事一直搁置。”

  柳枫黯然道:“虔州隶属江南道,素来是出入五岭的门户,是唐与南汉来往的要地,近一年来,我大唐与南汉为争夺南楚领地不和,想必是为敌兵获悉,从中作梗。”

  王岩亦喟道:“定国侯掌管南陲,前些日子,南汉尚无动静,天子便有意调他往西陲防敌,打算将南陲兵势分出来,由黎澄明接任,但黎澄明在赴任途中,无端暴毙。”

  柳枫不免诧异道:“竟有如此巧事?”

  王岩叹息一声,柳枫接道:“必是朱友贞捣的鬼,故意放出消息,以期拦截我们。定国侯兼管南陲已久,素有经验,天子一时找不到合适人选,必要时,只得放弃想法,让定国侯重往南陲镇守,以防不测。如此一来,定国侯必定无瑕顾及西边。”

  王岩点头道:“故而王岩才向天子请战,打算亲自去会一会传说中那位龙德!”

  柳枫又是诧异地盯紧王岩,看了两眼,嗔道:“你这个书生,从无迎敌经验,生死事大,莫要开此玩笑!况且如今公主有孕,就算公主同意,天子也未必肯!”

  王岩扭过头,认真地瞧了瞧柳枫,忽而面向远方,坚决道:“我请求与李太尉同去边城,无论如何,王岩要亲自督战。”

  柳枫没有说话。

  王岩转头盯稳他,忽然拍上他的肩头,笑道:“此次敌兵首领甚有来头,我一同助你,多份胜算。王岩虽然无法如你一般冲锋陷阵,但也可依靠这里——”说此,手指自己脑袋,示意道:“并肩合作,早日退敌,相信事半功倍!”

  柳枫见他主意已定,已难更改,非常无奈,大叹一口气后,甩开王岩,快步走出茅茨,又回到外边,任凭骄阳暴晒。

  王岩亦快步跟上,促狭道:“莫生气嘛,我这是有意帮你!”

  柳枫回过头,摇摇头道:“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天子派你在京城掌管兵事,也是一番苦心。”

  王岩听了,竟像个孩童似的,嘿嘿一笑,赶上两步,指着柳枫道:“你可知道,我替你点将,大队人马今日清晨已经开始向边城进发了。本来监军一职,宋齐丘等人俱建议启用陈觉,我知你二人素有嫌隙,故而冯延鲁兄弟找陈觉与我商量,我便虚与委蛇……”说到这里,自己也觉得奇怪,停步嘟喃道:“咦,这件事忎的如此奇怪?宋齐丘等人央求陈觉担任监军……”

  柳枫转问王岩:“他可有说话?”

  王岩径答:“不曾说,旁人问及边城战事,他很平静,除了对宋齐丘很恭敬外,面无表情地走了。”

  柳枫接道:“看来他是觉得事不关已,想静观其变。”

  王岩迎视柳枫,自语道:“奇事,前几年,他拼命请战争功,不顾将士疲劳,主动冲锋,今次却这般安然,难道眼见大敌当前,毫无邀功之念?”

  脚步稍停一下,他豁然顿悟:“他定是在等机会,待我们与敌兵两败,向陛下请战。”

  柳枫骂道:“死老鬼,倒也狡猾!以前总是急功好利,逢战必要请求跟随,不料你也变得精明起来,却不知你是真精明,还是愚笨。如今若不及时阻止朱军,大事不妙矣,孙相顾虑的没错,周廷还在虎视眈眈呢。这等时候,陈觉还想渔翁得利,坐享其成,愚不可及,岂有如此好事?”当下已下定决心,此战必要克敌。

  说话间,二人来到马前,王岩解下缰绳,看了一眼,转头道:“只有一匹马,不若我与李太尉步行罢。”伸手轻拍马头,那马不禁长嘶一声,顿时四蹄如飞,朝前奔去。

  柳枫愣了片刻,急掠上前,三步并作两步,跳上马背,拽住缰绳,将马带过半圈,端端面向王岩,责怪道:“你这书生,果真手快,脚程体力均不及我,岂能将大好坐骑放逐?”

  王岩脱口道:“我已命各处关卡严加防守,务必阻拦敌军,相信在敌兵攻克关卡之际,还有时间,足够我们赶到前面的小镇,届时再讨一匹马,追上大军,不成问题!”

  柳枫滚鞍下马,对王岩道:“你乘骑先行,我在后跟上。”

  王岩凝神思忖,仍有迟疑,不肯一人乘骑,而两个大男人,又无伤患又无别的嗜好,实在不宜同乘坐骑。

  面对柳枫的提议,他频频摇头,固执道:“与你同行,走到前面的镇子,我的脚程不会比你慢的。”

  柳枫坚定回叱:“你骑马先行,我施展轻功在后,莫要多言。”不顾王岩反对,自顾展开轻功,朝前飞跃,丢下话道:“好一个书生,与你解说,真是麻烦!”

  王岩注视他远去的背影,微微一笑,只得上马,跟定柳枫。

  赶上大军,已经将到边城,路经一个城,柳枫将大军唤住,负手立在前方,面视两万将士,高声道:“贼兵来犯,扰我边民,你们若要保住妻儿老小,不受欺凌,此次便全力以赴,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声音空前嘹亮,面容亦严肃冷峻,非昔日可比。

  这番激烈士气,果然十分奏效,士兵们雄赳赳,气昂昂,皆持枪高举,振臂高呼:“大唐必胜,大唐必胜……”

  士兵们精神亢奋,俱做好准备,柳世龙亦很激动,等这一刻,岂止一两年?十几年前,他便有此梦想,如今终于要实现了。

  他转望蓝少宝,却不见对方踪影,想起一事,向柳枫说了几句,牵了一匹棕色小马,走上街道,不一会,径直来到一条小巷,先将马拴在一株粗树旁,这才叩响一间提有‘柳宅’的大门。

  半响后,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探头出来,却说这姑娘正是柳宅的主人,年纪轻轻,已经当家掌事。

  她身穿一件淡蓝色的大袖襦衫,腰带、衣冠全用锦绣织成,广袖飘飘,脚步轻盈,手揣一柄四尺长剑,于门外飘然而立,她的剑就叫若玉剑。

  若玉剑下,尽显飒飒英姿。

  她一身衣裙是天然蓝色,倒衬得整个人端庄素雅,似与谌蓝的天际融为一体。个头高挑,眉峰向两旁斜拢,淡扫蛾眉,云鬓轻挽,双眸澄亮有神,内眼精致,鼻粱坚挺,姿态恬静,给人无限舒适之感,神色间,又见得几分无暇,不住地跳跃。

  她一眼望见那匹棕色的小马,不由露出十分有趣的神情,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更是动人。

  柳世龙摸摸脑勺,极为腼腆道:“敏儿姑娘,多谢你前次赠马,助我前去金陵,又赠盘费,又赠衣物,我说过会还给你,喏,你看它怎么样?”回头一指马儿。

  敏儿雀跃起来,打量了那马半刻,扭过头道:“没想到你这人还挺守信。”说罢,长剑霍的出鞘,向前力斩,虽距那株粗树尚有百来十步,但那道剑气恢宏激射,蓬一声,竟剑锋未至,单凭剑气将马缰斩断,树未损分毫,马亦毫发无损,只是受惊长嘶。

  不由分说,敏儿回眸一笑,猛然跃前数丈,那马长嘶未绝,她已跳上马背,拽住了缰绳。

  随着她口中一声呼喝,那马顿时朝道上奔驰起来,敏儿一面打马飞奔,一面惊喜万分。

  奔了数丈,她又折转回来,手牵马缰,面视柳世龙,喜道:“五天前送你了一匹,这马好像比它还要好嘛,短短时日,你身无分文,从哪里弄来的?可别告诉我,又偷了哦!”说着,盈盈欲笑,跳下马来。

  柳世龙兴奋难抑,迎上视敏儿,试探笑道:“照这般看来,敏儿姑娘,你是喜欢它了?”

  敏儿抚了抚马身,点头道:“正合我意!”

  柳世龙心中释然,见敏儿牵马进宅,一面跟进,一面道:“实不相瞒,这是南唐的李太尉所赠,那日我与郑姑娘从敌营逃出,柳世龙便是打算投奔李太尉呢!”

  敏儿回过头,恍然道:“小时候你便与柳世伯相依为命,记得你住在这里的时候,曾与我说过,此生唯李唐克用后人侍之,你父亲曾经言道,李家亦无后人在世,如何现在……”

  她望见柳世龙一脸兴奋,十分不解。

  却说这敏儿原名柳敏儿,柳世龙父亲原名陆忼,是柳枫父亲李继岌的侍卫之一,后来李继岌不幸被害,陆忼四处逃命,最终被这柳敏儿父亲救下,遂隐姓埋名,随了柳家姓氏,留在柳敏儿家中,直到因病离世。

  陆忼离世后,这柳世龙方才立志闯一番天下,他告别柳敏儿父女,远走天涯,偏时运不济,时常被迫沦为窃贼,维持生计。

  每每偷拿别人物什,这柳世龙都有一句千古不变的承诺:“只是暂借,日后必定加倍奉还!”

  这世上,自然是没有人相信他的话,就是后来他遇到单紫英,亦是不喜,甚至很恶。但他并非信口雌黄之徒,每次偷来物什,夜深人静,都会记录在册。单紫英并不知晓这些,也无多大兴趣。

  柳世龙向来乐观,并不把别人叱贬当回事。每次只以为单紫英与他开玩笑,并坦城相待,非但将自己积攒的钱财散尽,救治单紫英病疾,更将他一腔抱负及身世,毫无保留地说与单紫英。

  谁知单紫英听他说罢,并未将自己疾病的真实缘由如实道出,因此柳世龙散钱之举,最终俱付诸流水,白白浪费。

  这些事情,俱发生在离开柳敏儿之后,柳敏儿自然不知内情,后来得知零星,也是留在此处的郑明飞倾心相告。

  但一路走来,柳敏儿并未向柳世龙提及这些伤心过往,只一味摆开笑容,迎他进屋。

  她认为这些事情,提起只会徒增对方伤悲。

  二人正走着,柳世龙忽然问道:“郑姑娘在这里住的可好?”

  柳敏儿笑了一笑,道:“放心好啦,这位郑明飞姑娘极好说话,非常适应这里的生活,我叫几个女婢在此伺候,她说不用,有天绍轩陪着就行了。”

  柳世龙闻言诧异道:“天绍轩?他怎会在此?”

  柳敏儿料他必是吃惊,在马厩栓好马,抿嘴笑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我与人做生意,有桩生意呢,正在飞云山庄,那次我去飞云山庄做客,正好在一天夜里,看到天绍轩拜会庄主刘延廷,问及郑明飞下落……”

  话未止,柳世龙已经抢话道:“绍轩兄定是四处寻找郑姑娘,没有收获,才会去飞云山庄那等虎狼之地,哎!为了郑姑娘,他对飞云山庄还抱着一线希望。记得郑姑娘说过,那刘延廷不是好人,他岂会如此好心告诉绍轩兄呢?”

  柳敏儿双手摸上鬓边青丝,走开两步道:“当时我亦在厅里,刘延廷见颇不方便,便支个理由,让人送我去厢房休息,我见他神色诡异,离去后,又孤身折回,正好遇到天绍轩被他灌醉迷晕,人事不醒,我在屋外听到他对下人吩咐,欲将天绍轩拖到外面,一刀解决……”

  柳世龙恍然道:“敏儿你救了他啊?”

  柳敏儿回首一笑,郑重点头。

  柳世龙在她身旁转了半圈,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下,目露惊奇道:“你一个人?”

  柳敏儿将他喝住:“喂,你怀疑敏儿的功夫啊?”

  柳世龙仍是半信半疑,不住地摇头道:“不可思议!”说此,猛然望着柳敏儿,转问道:“既然你早已收留绍轩兄在此,上次我带郑姑娘前来拜会,你为何只字未提?”这番质问,顿时变得理直气壮。

  柳敏儿抬目迎视他,道:“嗐,那时候我与郑姑娘初次相识,我怎知她认识天绍轩?就算天绍轩提过她,我也不能确定是你带来的郑明飞呀,总要观察一番嘛!后来是她自己告诉敏儿,敏儿才知道的嘛!”不由点指柳世龙,道:“那时候,你也没有告诉我,也认识天绍轩呀!”

  那次柳世龙与郑明飞自朱友贞处逃出来,预备赶往金陵,却一身落魄,腹中更饥肠辘辘。

  途经此处,柳世龙便想起了柳家,在此处有一府宅,于是便来拜会。

  再说这柳家家大业大,柳敏儿父亲亦在京为官,她**是个商人,所开分号遍布各地,如今**已逝,无人操持家业,柳敏儿便作男儿,挑起大梁,四处奔走。

  柳世龙此番拜会这宅院,早已是柳家废弃不用的宅子,但里面收拾十分干净,显是经常有仆俾前来打扫。

  天绍轩与郑明飞重逢,见双方安然无恙,自然欣喜万分,激动难掩。

  见柳敏儿引来柳世龙,两人一同朝柳敏儿拜谢,并声称两人已自行拜过天地,就面朝天空,跪地叩拜,一同起誓。

  经过诸多磨难,他们都很想珍惜这个机会。

  曾几何时,柳枫也与天绍青这般拜过天地,那时候,他们一同跪在地上,柳枫朝天起誓,记得他说过一句话:“我柳枫今夜对天发誓,愿与青儿结为夫妻,虽不能同生——”

  有个声音回答道:“死一起死。”

  天绍青望着虔州城的夜空,举目四望,耳边又响起一句话:“傻瓜,干什么老想着死呢?”

  不自觉的,她又流下两行眼泪,自言自语道:“我不该来到这儿,不小心闯进了皇孙生活,扰乱了你的一切,我——我与皇孙终不配。”或许这样离去,与你与我都好。

  目光转落,她走出一处小巷,来到街上。

  今夜是上官飞虹驾临虔州城的日子,亦是南汉使者与上官飞虹等人会面,商量如何遣送刘浩瀚回国的日子,虔州都尉尉犁此刻正摆宴迎接。

  几位重要守官陪坐在旁,就连宗楚宾亦一道坐在里面。

  为了一举克敌,早在四方镇尚未沦陷之际,上官飞虹便已预感到边城危机,故而那时候便书信一封,送去华山派,将其中内情说与其弟上官倚明,并要求宗楚宾即刻携带上官无忧回府。

  原来自己女儿失踪,他早已猜到会寻宗楚宾。

  宗楚宾回来之后,上官飞虹本欲带他前去边城抗敌,岂料虔州有变,迫不得已赶来虔州处理。

  他却不知道,宗楚宾离开华山派不久,掌门上官倚明便指派其下弟子清平与不平二人,前来相助。

  今夜,是南唐与南汉两国谈论战事的日子,亦是宗楚宾聆听受教的大好日子,亦是清平师兄弟二人进城的时候。

  上官飞虹在都尉府吃喝正浓,不想有一行人正朝都尉府的方向而来,为首的便是白须鹤发的朱思啸。

  今夜,他来到虔州城内,肆无忌惮,无畏无惧,大模大样穿过城门。

  他进城不过半刻,清平师兄弟便随后进来,而天绍青却是离开太尉府后,无意间来到此处,她在城内转悠半响,最终预备离城。

  就在这个时候,朱思啸来到虔州城的都尉府外,正遇到南汉使者从内走出,醉醺醺的。

  这使者方一瞅见朱思啸,双目奇亮,酒意立刻去了大半,十分清醒地上前数步,迎住朱思啸。

  朱思啸紧张地左右看看,见无人跟来,连忙问道:“使者,如何了?”

  这使者甩了甩袖,怒眉紧拢,厉声道:“上官飞虹,不识抬举,必要给他假以颜色!”

  朱思啸神指竖在嘴边,示意他噤声,又四下环顾一番,收回目光,谨慎道:“使者,这里不方便,还是由思啸护送你,安全离开此处吧!”

  那使者亦甚是谨慎,左右看过两眼,朝朱思啸点头。

  朱思啸引领一帮小弟子,立刻抬来一顶早已备妥的轿子,迎南汉使者进入,而他自己则坐在一顶由竹木搭成的敞篷轿内。

  敞篷轿四周俱有帷幔垂下,随着弟子们抬动,摇摇晃晃,帷幔也随风飘动,更显得朱思啸神秘,老迈的身形在帷幔下半露半掩。

  弟子们抬轿,他则手捋长须,闭目养神,离开尉犁的都尉府没多久,也不知道他听到了何种声音,竟忽然激灵醒目,一手悄然掀开帷幔,朝后张望,他到底有些功夫,眼尖敏锐,觉察到有人在后面跟踪。

  当下,他面色一变,朝抬轿的弟子急喝:“快些赶路,此地不宜久留!”

  那南汉使者在另一顶轿中听得真切,亦浑身冒汗,哆哆嗦嗦,吩咐抬轿的小童:“快,再快些。”虽是慌张,却不愿折损面子,只说快而不说原因,心中暗道:“本使者性命若是不保,你们也休想活着离开虔州城!”

  就在他与朱思啸乘轿的间或,一前一后钻入另一街巷,一个人影猛然从后边跃上来,不是别人,正是宗楚宾。

  他提剑伫立巷头,凝神望着朱思啸那顶敞开的轿子,若有所思,过了须臾,嘀咕道:“七星派?”言罢,双目寒光微闪,对着朱思啸离去的方向,拔剑出鞘。

  他乃烟霞轩宗家的少主人,向来与七星派有仇,他的**与上官于桑、朱思啸兄弟,曾是拜把子兄弟,故而算作同门。

  但是宗楚宾的父亲去了七星派之后,从此再也没有回来,宗楚宾立誓报仇,所以吩咐斗笠人,往四方查探。

  前次朱思啸带人进攻长安,与李征大军交锋,之后,朱室一帮人作鸟兽散,不见踪迹,斗笠人便开始打探朱思啸下落。

  不久,终于被斗笠人查到零星痕迹。

  因此,宗楚宾做客岐王府时,就已经得知朱思啸奔走南汉,有进取虔州之意。

  上官飞虹邀请他同来虔州城,抵御南汉兵马,宗楚宾未作丝毫犹豫,一口应承下来。

  今夜跟随南汉使者,果然瞥到七星派踪迹,坐在敞篷轿内那个白须鹤发的老者,气度不凡,似及朱老怪物,宗楚宾料想自己所猜不假,所谓仇人就在眼前,他焉能不激动?

  呛!

  剑发出龙吟之声,在他手里震颤不绝。

  宗楚宾诡笑一声,在华山派潜心修习武学数月,早已信心在怀,掣剑在手,踏前一步,就要击杀朱思啸。

  忽然,有人在后叫他:“宗公子!”

  宗楚宾心中一乱,连忙归剑入鞘,不动声色地转过头,看到一个卫兵立在身后,正是定国侯上官飞虹身旁的亲信,对方看着他,拱手道:“定国侯有事,命宗公子快些回去!”

  宗楚宾只得打消念头,不再追击朱思啸,与那人赶去尉犁的都尉府。

  片时过后,朱思啸见身后没有杀气迫来,暗松了一口气,开始掀开帷幔,四下环视起来,突然,他看到前方街角现出一抹娇小的身影,正在独行。

  深暗的夜下,那身影朦朦胧胧,朱思啸身旁的几个弟子瞧着眼熟,不由纳闷,还是二弟子武阳颇有些记性,看了两眼,立刻跃到轿旁,朝朱思啸低声道:“师父,您还记得黄俊小师弟和朱单师兄被杀的仇么?”

  朱思啸瞪着眼睛,愤怒即刻上涌,瞳孔中爆出丝丝血红,低喃道:“单儿!”

  武阳抬手一指那娇小身影,道:“就是她,当日若不是因为天绍青这个臭丫头,柳枫根本没有可能杀死朱单师兄!”

  于是朱思啸瞪视天绍青,更加愤怒。

  武阳瞧在眼中,按剑待命,说道:“不如由徒儿代师父解决那丫头,为师兄报仇!”说罢,就要挺身上前。

  朱思啸猛然挥手止住他,目光森冷,斜顾南汉使者那顶轿子,此刻,那顶轿子正走出数丈,与这边相距并不远,因一直急匆匆赶路,而武阳与朱思啸谈话极为小心,故而未被使者听到。

  武阳望见朱思啸眼神,立刻心领神会,命令众抬轿弟子停轿。

  南汉使者以为上官飞虹派人刺杀自己,众人才有此举,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朱思啸从敞篷轿走出来,来到南汉使者面前,拱手作揖,十分恭敬道:“方才一路行来,四周俱有异常,看来是上官飞虹不肯罢休,派人刺杀使者。不如你我分作两路,思啸披上使者衣服,引开他们注意,而使者就扮作思啸,由我七星派弟子连夜护送使者离城。今夜过后,思啸若侥幸留有性命,必定设法与使者会合……”说着,又盯着南汉使者,恳切道:“使者,你看呢?”

  那使者激动地出轿,紧紧按住朱思啸肩膀,又与朱思啸两手相握,十分诚恳地道:“朱掌门千万保重,如此深情厚谊,本使臣它日必定图报,哥哥,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朱思啸比他长不了几岁,乍一听到他称呼自己为哥哥,便心中暗笑,得意不已。

  待那使者离去,他仍回味无穷,半响方才恢复神态,整了整这身假使者衣冠,重又坐上敞篷轿,单手一指,武阳等众多七星派弟子立刻受命,朝街角那抹娇小身影进发。

  这身影就是预备出城的天绍青,她行走自然不快,愁闷未解,时而流泪,仍然陷在迷糊之中。

  适才朱思啸一行人,共两顶轿子无端端停在街中,她也只是回头瞧了一眼而已,心不在焉,也并未仔细观察这伙人来路,因而并未放在心上,也并未理会。

  直到朱思啸带领一帮弟子哗啦涌上来,她猛被击醒,拔剑横在身前,面向朱思啸,喝问:“何故围我?你们是什么人?”目光垂落,忽然看到武阳,转眼又见众弟子的装束打扮,随即恍然,脱口道:“七星派?又是你们阴魂不散!”

  想当初,她与柳枫在甑山,几次受伤,俱是这七星派从中捣乱。

  武阳立刻越众而出,喝道:“臭丫头嘴刁,今夜便教你知道厉害!”说时,随手一指,朱思啸被抬了出来。

  天绍青瞅见朱思啸,一愣道:“你是朱老怪?”

  朱思啸指着她,怒道:“我儿朱单,是否因为你个这贱人,被柳枫无辜杀害?”

  天绍青接口道:“朱单品行恶劣,如何称得上无辜?”

  朱思啸骂道:“你这贱人,就是把你扒光,为我儿陪葬,还不配进我朱家门!”

  天绍青从来未被人这般羞辱过,听了这话,不由羞愤。

  朱思啸恨恨地瞪着她,道:“我朱家大军进逼边城,柳枫贵为太尉,必要授命抵抗,他既杀我儿在先,又娶你过门——”逼视天绍青,从轿子上走下来,踏前一步。

  天绍青下意识地后退,仗剑在前,见到这种眼神,不由冷汗直冒,暗想,自己必不是这朱老怪物对手,如何才可脱身,不受其制,要挟柳枫?从头到尾,她也未说起柳枫已与自己恩断情绝。

  朱思啸不明白她与柳枫已形同陌路,再无瓜葛,因此眼神逼视,皆是泄愤之色。

  天绍青正暗思脱身之计,未料朱思啸一声大喝,震天价般叫道:“今日天助我,莫怪别人!老夫要让柳枫个小杂种,城不能守,妻不能护,生不如死!”猛地飞身上前,闪电般窜到天绍青跟前,双掌齐用,蓄势出击,以电闪之势拍向她的面额。

  天绍青心下大骇,立刻持剑抵挡,长剑一扫,激荡开圈圈剑影,脚走七星,以一招‘星光流云’退开一步,借机扫荡。

  朱思啸双袖一卷,顿时迫的她长剑向旁侧倾斜,结果这一招攻击朱思啸,自然成了剑走偏锋,未能得逞。

  她转而又从旁侧欺上,使开‘柳暗花明’,一时间,剑影激射,寒光左右蹿动,数道剑影缤纷夺目,乱人心智。

  朱思啸怒呼:“贱人,小杂种对你倒也不错,竟肯将太白派的不传秘诀‘流影神剑’传授给你,看来老夫今夜是来对了。”说罢,袖袍卷住剑锋,一指点在刃面。

  天绍青手中长剑顿被点断,她手握断剑,正要转身反击,右臂方一舒展,已被朱思啸按住脉腕,见机不对,急忙挣脱,左手提起真气,凝神拍上一掌,口中呼道:“玉华神功!”

  她的玉华神功出自李玄卉门下,幼时,李玄卉便授她此功,她却因种种琐事牵绊,没有学全,所知的只是入门功夫,如今这般喊出来,也是急中生智,希望虚张声势,能够吓一吓朱思啸,取得先机。

  谁知朱思啸不退反迎,与她对峙一掌过后,发觉她故弄玄虚,气愤已极,骂道:“小丫头骗子!”再不客气,空出来这一只手,锁拿天绍青右边的肩膀。

  正是所谓他一手捏住天绍青右臂的脉腕,一手捏膀子,猛然用力,只闻‘咔咔’两声响,骨骼顷刻断裂。

  那一刻,周围呼呼渗风,黑夜中,只听得到一个女子的惨叫声响在漫夜街巷,朱思啸又抓来她的左手,重施伎俩,于是又听得天绍青一阵撕心裂肺般地惨叫,不断回响。

  朱思啸收功立定,看着她手臂垂落,已然被废,无力支撑,摸须冷笑:“老夫不杀你,偏偏让他柳枫尝一尝慢慢痛失亲人的滋味。”言讫,又冷目瞪了一眼天绍青。

  天绍青痛楚难当,见他杀气又起,急忙勉力收拾痛楚,转身欲逃,被朱思啸发觉,拔出身旁一位弟子的长剑。

  剑锋颤动,朱思啸飞跃上前。

  天绍青闻得背后冷风飞蹿,杀气逼人,情急之下,大叫一声,慌乱地朝前疾奔。

  不料,两道寒芒从她脚腕扫过,鲜血顿时从脚裸溢出,随着她跨出那一步,在地上拖出一条血路。

  脚筋被尽数挑断,她再也无力行走,勉力左倒右歪,支撑片时,惨叫不绝,向地上跌去。

  这时,就听得武阳疾呼:“师父!”也不知道他抛给朱思啸何物,朱思啸接过后,手指略一用力,便将那物捏碎。

  天绍青倒地的一瞬间,天地骤然变色,眼前飘来一阵似雾似嶂的烟氲,使她如在云端,周身俱是白茫茫一片。

  那烟氲刺鼻,随着呼吸进入肺腑,顷刻便搅得血液在她体内翻滚,四周皮肤似有溃烂一般,疼的她眼泪直流,再也忍受不住,嘶声惨嚎。

  就要倒在地上了,她听到武阳哈哈狂笑,朝朱思啸提议道:“师父,这丫头再无反抗之力,待弟子与师弟们将她拿住,押到淮河那边,定教柳枫自割头颅……”

  尚未听完,天绍青便摔在地上,背上那幅画亦从行囊跌出,滚落在街角。

  武阳见天绍青人事不醒,征得朱思啸同意,正要兴奋提步,抓住天绍青,猛然,听得旁侧有人大喝道:“住手!”

  只见清平师兄弟持剑飞扑而来,不平手里不知揣了何物,匆匆奔上前,衣袖一扬,将那物朝朱思啸等人丢出,顿时爆声四响,烟气弥漫。

  朱思啸在物什爆开之先,借着高深的轻功遁走。

  武阳则见势不对,跃后数十步远,七星派余下弟子,有数人避之不及,皮开肉绽,倒地气绝。

  烟雾散尽,不平再举起一手,立刻吓得武阳及幸存的几人飞蹿,夺路而逃。

  不平对着那些远去的背影,嘟哝道:“本来要帮定国侯用来对付敌兵,便宜你们了。”

  清平走过去将天绍青抱起,看着她手脚已残,全身剧毒入侵,肤色都变得青黑,喃喃道:“绍青,我来晚了!”双眼一花,泪水滚动起来。

  不平见他难过,说道:“师兄,快走吧!”

  清平顿时抱着晕死的天绍青转身,顷刻,二人转过街巷,到拐角找出一间破败的宅院,那宅门失修,年代已久,破败不堪,此刻,门板斜倒一边。

  二人料其无人居住,便走进去,找了间尚算宽敞的偏厅,将天绍青放落。

  天绍青的毒素蔓延,手臂腿脚带来的疼痛,使得她在昏迷中连连痛喊,虽无清醒之势,但与清平说话,却非常清晰。

  只消一会儿,便将她与柳枫恩怨悉数说了出来,也许心里苦闷,她即使昏迷,依然想着此事,无法释怀。

  在她沉浸在疼痛中时,往昔种种不住回放:

  与柳枫的相遇相知;第一眼看到柳枫与凌芊思想交流的纸张记忆;柳枫凝神写字、弹琴、唱歌、挥剑,向她讲述乱世纷争的铿锵之气;两人在甑山别苑里一起望着天空,说好吃饭的那个承诺,柳枫与己的相视微笑;他怀抱自己在雨中疾步奔跑的神情;柳枫娶己为妻的承诺;他的情不自禁,情怀直露,拜堂的坚决,两人一袭红衣的美好场景;还有他画像时的专注……

  想及此,她立刻迷迷糊糊地道:“画,画……”

  清平知她是在梦中,见她疼痛中仍然这般惦念,亦久久注视着她,不忍打扰,直到她突然要画,清平与不平对视一眼,俱是一愣。

  不平道:“想必是落在街上了,我去找……”说罢,奔了出去。

  清平急喊:“请个大夫回来!”

  天绍青疼的厉害,又在屋内叫起了柳枫,清平无法,只得扶她坐起,输功逼毒,任由她这般叫着。

  如果这样喊着柳枫名字,可以使她减轻痛苦和悲伤,他愿意满足她。

  半响后,清平输功,百会冒出丝丝烟气,他的脸颊也流下汗来,待不平领来大夫,清平早已不支,口吐鲜血,卧倒一旁。

  大夫欲上前为他把脉,他却指着天绍青,急切道:“快看绍青,快,她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