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剑流影 一百三十三孤忆青乌留路竹,独弹思切入清音
作者:青子寻剑的小说      更新:2019-07-10

  夜朦胧,月朦胧,时钟钰的铺子似被罩上了层层纱幔,光华在纱幔中隐现,迷离似雾。

  药杵声声,一遍遍自铺内传出来,既响且脆,竹木屋亦隐隐听得女子的痛嚎。

  床上的女子陷入昏迷,始终不曾清醒一刻,苏乔把脉数次,亦登山攀岩,进林搜湖,找来数十种药草,此刻,正坐在屋内,双手捣鼓药杵,焦急地捣动着。

  已入七月,天气闷热,他的两颊早已渗下汗水,滴在了药杵上,他却毫无反应。

  时钟钰自殷汇镇买了整整几钱钩藤,及决明子等药材,赶回来的时候,发现屋外月光笼罩,屋里漆黑一片,摸不到半丝人影,进门之际,不免大呼:“哇,什么时辰了,还不点灯?”

  苏乔没有应答,只将药杵捣的更快。

  时钟钰摸黑打亮火折子,将灯盏点亮,天绍青的痛嚎及挣扎,瞬即变得清晰起来。

  时钟钰眉头微皱,朝那边瞥了一眼,回头又见苏乔神情痛苦,闻声而侧首,见灯光而闪躲,心里顿生疑惑。

  他为何今夜这般沉默奇怪?相处半年以来,他洒脱喝酒,尽弃卑亢而面世,已在时钟钰心中留下深刻印象,自知他并不是一个习惯黑暗的人,亦从不见苏乔如此勤快的做事。

  时钟钰目光先在床榻四围停留少刻,仔细观察,发觉但凡天绍青躺在床榻痛呼,苏乔俱极为痛苦,侧首避闪,每当此时,药杵声便更响亮。

  时钟钰立刻明白,他这是极力压抑情绪,一边守望天绍青,一边又害怕听到这种声音,不敢看她挣扎的面容,这便是漆黑忙碌的缘故?

  时钟钰眼前一亮,第一次发现苏乔除了喝酒之外,竟还有情绪波动,不是平日那般对事不闻不问,一副事不关已的样子,只顾醉酒流浪。

  她心下惊喜,又不动声色,故意咳了一声,把药材抓在手里,问道:“钩藤、决明子,都按你说的,全买回来了,快告诉我,现在还要做什么?莫不是直接熬药吧?”

  苏乔低头捣药,头也不抬,回言道:“麻烦你,决明子煎炒,微香待冷,加水煎汁,然后去渣,入粳米——”语气顿了半刻,斩钉截铁道:“煮粥。”

  时钟钰略有迟疑,紧问:“粳米决明子粥?这于青儿姑娘的病症有用?”

  苏乔抬眼与时钟钰对视片刻,道:“《本经》有道:决明子治青盲,目淫肤赤白膜,眼赤痛,泪出,久服益精光。若炒后捣碎,则散风清热;加粳米煮服,则清肝明目,是民间方,宜在这个季节服用。青姑娘目痛乃是剧毒入侵,暂时无法可解,于今又天气闷热,她行动不便,散热不济,自然风热内淫,血不上行,眼痛遇此,则会加重……”说此,望着时钟钰道:“你不妨看看,她的眼睛是否已被泪水浸染?”

  时钟钰面露疑惑,走到床前看了天绍青一眼,果然见她面颊汗津津的,眼睛泪流不止,不禁惊呼道:“还真被你说中了!先前她眼角有泪,我还以为她太绝望了,生了悲心,在此哭泣呢,原来另有内情。”

  苏乔已料得如此,续道:“治当即为驱逐。决明子苦能驱热,咸可软坚,甘可补血,力薄气浮,又可升散风邪。治目止痛,非此药莫属。但此药通肠胃,每日一服即可,不宜太过,否则身体有损,反招其害。”(①参考决明子百度百科)

  时钟钰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

  苏乔语气一顿,又低声叮嘱道:“石楠藤,可舒筋活络,强腰膝,除痹痛,医筋骨疼痛,腰膝无力,当服此药。旋花,连根带叶煮汤,亦治损筋伤骨之疾,可舒筋活血……”(②参考石楠藤百度百科)

  时钟钰意味深长地瞧了瞧苏乔,突然手指苏乔,肯定地道:“你以前是个大夫!”

  苏乔一愣,捣药的手不由停下,将头侧开,道:“不是!”回答坚决,神情极是惊慌。

  时钟钰观望他片时,觉察他遮掩某种经历,捕捉到这丝端倪,已不打算继续追问,因为伤心过往,别人不愿触及,她自然不会勉强,免得使人触景伤情。想至此处,便转身道:“药可以等人,病不等人,暂且将这粥熬罢,给她止痛,我去忙了!”说完,拿着决明子等药,准备出屋。

  她尚未走出几步,就听苏乔说道:“钟钰,决明子捣粉,若与枸杞子粉,菊花粉混搅,当茶食饮,也可医肢体麻木瘫痪,头晕目眩;若熬粥,放少许冰糖,可减苦味。”(③参考百度百科)

  时钟钰扭过头来,疑惑地瞧定苏乔,那苏乔从地上起身,左右手同时端过一个药碗,俱盛满药草,已被捣碎,他一面走,一面避过时钟钰的目光,道:“我以前看过医书,麻烦你了!”

  两人一同走去厨房,苏乔顺手抄起一壶酒,倒了进去,时钟钰转头望他,更加不解了,苏乔说道:“钧藤轻能透发,清能解热,配伍全蝎,可息风止痉,通络止痛,治四肢麻木疼痛。佐以紫草凉血活血,助其流动,可以酒辅之,清火,乃稳妥之法……”(④参考百度百科)

  时钟钰见他说得头头是道,简直把医书倒背如流,绝不是一两日可以做就,苏乔认真起来,也全然不似从前的酒鬼模样,她不禁暗暗称服。

  熬罢药,喂天绍青服下,苏乔仍然愁眉不展,来回踱步。

  二人等了半刻,天绍青不见醒转,口里呓语不断,连呼‘姐姐’,时钟钰与苏乔不知她所呼何人,唯有等待。

  待深更十分,天绍青方有苏醒迹象。

  从清晨与衣鸿影分别至今,已过去数个时辰,天绍青并不知道身处煎饼铺内,只当仍在荒郊草地,直到时钟钰在旁说话,她才有所意识。

  时钟钰见她醒来,欣喜异常,朝屋内的苏乔招手道:“小乔快看,这姑娘醒过来了,你那药还真有效呀!”

  苏乔闻言惊喜,箭步如飞,奔至床前,天绍青眼前无物,茫然四顾,待搜寻到苏乔,急忙道:“是你救了我?苏公子!”

  苏乔扶她靠在床头,答道:“是,我是苏乔,这里是附近一家煎饼铺……”说时,引荐时钟钰:“刚刚与你说话的,正是老板时钟钰,她是我的朋友。”

  天绍青遂向时钟钰道谢,转过头又道:“我的那位姐姐呢?”

  时钟钰插话道:“哪位姐姐?”

  天绍青听此,心陡然一沉,急说道:“碧云堂的衣鸿影!”

  时钟钰惊叫道:“是她?原来你说的姐姐就是她?”盯了天绍青一眼,脱口道:“我认识她!”

  苏乔奇怪地看过来,时钟钰连忙笑道:“碧云堂新来的头牌女乐伎,略有耳闻,据说琴声犹如之音,就是未见真面!”

  苏乔这才将目光投向天绍青,道:“青姑娘,你问她作甚?还有,你如何会来到殷汇镇?”

  天绍青便将与衣鸿影相识的过程,简要叙述了一遍,单单避过与柳枫的恩断情绝,及朱思啸伤她一幕,说罢转问:“我与鸿影姐姐分别,她若不曾寻我,恐怕是绍青连累她被玄天门捉去,果真如此,绍青便不可在此久留,需得赶去救她;鸿影姐姐若是脱险,定会四处寻我,若找不到——”

  苏乔见她情急,立刻道:“我再去原处看看!”

  时钟钰见他准备出门,将他拦住,郑重道:“你且留在此处,好生照顾她吧,我又不是大夫,还是你留下来妥当,我去打听那位鸿影姑娘!”说毕,转身出屋。

  竹屋朦胧的灯火散发出来,没有人留意,时钟钰立在煎饼铺外,仰望屋脊半刻,突然燕子掠空一般跃上屋顶,在屋脊处俯身,也不知如何取法,竟相继抽出两件物什,一个乃梅花枪的枪头,一个乃枪杆。

  那屋脊显然留有空隙,就好似为两物量身定做,时钟钰将之取下,毫不费力。

  黑天夜里,望那屋顶,也丝毫看不出异样。

  时钟钰两手用力,枪头与枪杆立时卡牢,顷刻变作梅花枪,时钟钰轻抚梅花枪片刻,面露笑容,飞身跃下,整个动作轻巧无比,眨眼,已朝方圆数里外的坪地奔去。

  是夜,坪地猛然传来一阵拔刺声响,一个人转而出现在草丛,脚步杂乱,放肆地奔跑,不是时钟钰,却是赵铭希。

  呼哧声声,赵铭希在黑暗中疯狂飞奔,神情错乱,茫无目的,直到摆脱秦琅及玄天门一行人,见到坪地四下无人,方才止步。

  望着黑夜,他突然朝远方大声叫道:“绍青,青世妹!”

  就这样叫着,希望远在另一边的她可以听到,发泄他心底的思念及煎熬。

  没有人理解他,他也不需要他人的理解和同情,就这样心甘情愿地思念着,付出着……

  夜晚,四围寂静无声。

  赵铭希双眼迷茫,坐倒在地,喃喃道:“为何不辞而去?这等时候,人地生疏,伤势未好,行动不便,你能去哪里?”

  想及天绍青,他以手支额,汗和泪交融,喷涌下来,滚烫滚烫的,他心头涌起一种空前的伤心和焦急。

  赵铭希没有父母,五岁以后,从来不曾感受过悲伤,也没有人杀他,都是他杀别人。

  赵家的宗旨:面临危险,如果要想自己活着,就必须在对手击杀自己之前,先一步将对手杀死。

  赵铭希太能体会生命脆弱的感觉了,小时候沉湖那一刻,生命垂危,无助绝望,他感受到最真挚的一份温暖,是大哥赵铭锐紧拖着他的身体,游出水面,听到最真切的一句话,便是大哥急切的嘱托:“铭希,你要活下去,为我们赵家而活,杀死别人,保住自己,不该为逝去的东西流一滴眼泪!时刻谨记,我们没有痛苦和悲伤,这样我们才能好好地活着……”

  这种信念自此扎根赵门。

  很多年过去了,赵铭希也渐渐淡忘了失去父母的痛苦,甚至于回想起来,淡然无感,情绪木然。

  也许自小杀人,练就了自身强大,他深深地明白物竞天择的自然规律,尤其乱世纷争之下,强者更应该懂得保护自己,适应生存。

  在尚未遇到天绍青以前,赵铭希是开朗的,没有忧愁的,因为兄长为他铺就了道路,让他物尽其用,有利于自己的,绝不放过。

  然而,如今他变了,父母逝去,十八年来,他又尝到了心酸的滋味,抬起衣袖擦了擦眼角,胸口的刺痛却又一次传来。

  月色虽然迷朦,但也瞅得见那里一片血红,已经由衣里渗到衣外,他的伤势并没有全好,太白山自受那一剑,赵铭锐也并没有用《玄天心经》为他医治。

  赵家的人是自强的,决不被弱者打败,离开太白山之后,赵铭锐便让他自己挺过这一关,将他性命交与上天决定。

  若他意志力薄弱,不能挺过,那便是上天之意,他咎由自取,怨不得人。

  赵铭锐作此决定,是痛苦的。

  赵铭希躺在房间,少服药石,抵抗剑伤,与性命相抗,赵铭锐更是与天做赌。

  赵铭希清晰地记着大哥所说的每句话:“你是我的亲弟弟,大哥一直对你爱护有加,大哥也曾说过,只要我弟铭希有难,大哥纵使拼得一死,也会护你周全!天门剑本为赵门之物,当年赵门送于红线女,红线女今已逝去,她的后辈与赵门并未恩惠牵扯,我们拿回来,理所应当。以你的功力,只要柳枫功力不曾恢复,便没有人可以伤你。眼见即将到手,你却一念之仁,将大好机会白白送给那个丫头。为山九仞,功亏一篑!我们赵家没有你这样的子孙,赵门亦没有弱者。命是你自己的,你不爱惜自己的生命,落到这个境地,若想活下来,自己慢慢痊愈!”

  赵铭锐想给赵铭希一个致命的教训,想使其弟迷途知返。

  赵铭希岂会不知呢?

  这的确是个惨痛的代价,然而,却并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

  所有的忏悔,俱在赵铭希重新望见天绍青那一刻坍塌,她已经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模样,无法跳舞,无法舞剑,甚至于看不见这个人世。

  他可以体会天绍青孤寂无助的感觉,就像自己当初与天赌命,那般孤独、彷徨,需要亲人的帮助。

  不知不觉中,赵铭希亦将天绍青视作了亲人。

  此刻,他心中空落落的,亦如小时候失去父母那般,突然找不到方向。

  他低头看了两眼胸口的剑伤,虽然隐隐作痛,但他还是站起来,继续奔走,同时四下张望,不住地呼唤。

  秦琅与衣鸿影走来的时候,赵铭希正立在一株树下,见到衣鸿影,立刻奔前数步,霍然出剑,搭在衣鸿影颈项。

  不到半刻,玄天门数十门人闻声赶来。

  衣鸿影没有退避,冷眼相对,镇定如初,似乎早已料到。

  赵铭希见她无畏无惧,冷声威吓:“不怕死?”

  衣鸿影对视他的神情,一派从容,固然赵铭希故作凶恶,她却总觉得这样的人尚有一丝良知,因此并无胆怯,平静地道:“鸿影独身而行,早知会被你们抓到,此番回来就是想做解释,并不打算离去!”

  赵铭希放下剑,在她周身走过半圈,打量了须臾,冷笑道:“深藏不露,你倒是坦然!也对,一个人,岂能敌得过我们这么多人呢?”突然在衣鸿影背后止步,玄天剑霍的一闪,落在衣鸿影肩上,冷目逼问:“你告诉我,她在哪里,我就不杀你!”

  衣鸿影目不斜视,镇定道:“你不会杀我!也不敢杀我!”

  赵铭希被迫将剑逼近她的脖颈寸许,厉吼道:“我赵铭希杀人无数,有什么不敢?”

  衣鸿影亦铿锵有力地道:“赵二门主千里迢迢来到此处,将她带在身边,可见情意甚深,而她却要千方百计地离开你。鸿影薄命一条,死不足惜,可赵二门主若杀了鸿影,你与她今生便再无可能,相见即是仇视的开始!赵二门主还敢杀吗?”说罢,斜视身后的赵铭希。

  赵铭希闻言跌了个趔趄,下意识地退后一步。

  衣鸿影将之收在眼中,又道:“她嘱托鸿影,带她离开殷汇镇,倚仗的正是朋友的真诚与信任,你杀了她的朋友,她只会恨你……”

  赵铭希心里一惊,两颊发涨,大声叫道:“闭嘴,不准再说!”手中剑却渐渐松弛,两脚连往后退,显然被衣鸿影方才的话惊到,有些后怕。

  秦琅在一旁说道:“赵兄,事出突然,鸿影轻功高绝,本有机会逃脱,可她并没有一走了之……”

  衣鸿影见秦琅并无责怪自己,连忙道:“秦公子,鸿影隐瞒武功,是鸿影不对,但我有苦衷,刚刚路上已经告诉秦公子,秦公子非但不责怪鸿影,反倒与鸿影一起找寻绍青妹妹,秦公子大量,鸿影在此多谢了!”说罢,行了一礼。

  秦琅转顾她一眼,点头道:“这件事发生在碧云堂,秦琅亦有责任!”说着,转头面向赵铭希道:“赵兄,实不相瞒,鸿影的家在南唐边城一带,日前朱室攻城掠地,她的家被摧毁,故而在碧云堂栖身。日间她得到消息,太尉李枫领兵与敌兵交战正欢,鸿影也有了机会报这大仇,本欲即刻赶回边城,之所以去而复返,是因为……”

  衣鸿影盯着赵铭希,接话道:“那位绍青姑娘,我离开之前,将她藏在一处草丛,可是刚刚我回去找她,她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