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剑流影 一百七十六荒从零落不休舞,更鼓声中烛挽风
作者:青子寻剑的小说      更新:2019-07-10

  长街冷寂,两旁门户如风划过,在老医师的身畔逐渐趋于稀疏。

  已近三更,却未三更。

  不管怎样,更已浓,夜色也更添朦胧,前方光线愈发幽晦。

  不消盏茶工夫,再无红衣身影的追迫,也无拔足的追赶声。

  四周漆黑,越远越看不清楚,老医师只觉得白衣人挟着自己在黑暗中摸索似的,起落如飞,他甚至担心白衣人会否撞上一面墙壁,或者踩上一方大石,又或者跌到沟里,倒时连人带己摔个大跟头。

  舞刀弄枪者,他见过不少,却从无亲身体会。

  毕竟对于一个不谙武技的糟老头来讲,似这样风驰电掣般奔跑,实在是可怕,他的心都在跳动。

  何况是被人挟在臂间?更离奇的是,他居然没有大声叫出来。

  什么也不曾发生,这似乎是意料中事,老医师内心知道,没有什么是白衣人办不到的。

  七日前,这个人不请自来,记得那正是太尉李枫失踪的第三天,也即是月圆当天,守城众将士急的团团转,也不知太尉李枫究竟去了何处?

  身为唐营军医,老医师自然也是感觉出一种恐慌,时刻迫在心田,就在他焦急之际,突然一个白衣人持剑将自己拦在街头,不多不少,连问三句话,首句已让老医师足够吃惊:“阁下要寻人,如果我告诉你,我知道他在哪里,请问你愿不愿意孤身冒险?”

  老医师闻言一愕,却也懂得应变之道,沉着回道:“俗言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自问身无所长,假如你不是别有用意,绝不会来找我这个无名老头!”想了一想,认真地道:“在一个人没有其他办法的时候,任何办法总要试上一试,或有一线生机。虽然容易上当,多数人也因此徒劳无功,而且一旦做出决定,极有可能使自己身陷囹圄,或者命丧,但是我——却愿意冒这个险!因为他不是别人,是濠州万民的希望,也是我这个老头的希望!”

  白衣人嘴角露出张扬的笑意,满含风情,问了第二句:“如果我们去的是个龙潭虎穴,你怕不怕死?”

  老医师挺起胸膛,薄怒道:“当我邢公是何人?”

  白衣人脱口赞道:“好,很好!我白衣神剑就知道不会找错人!”语气倏顿,缓了一缓,沉声道:“如果我让你现在就跟我去一个地方,你肯不肯?”

  老医师锵锵答道:“今天就算你用剑杀我,我也去定了!”莫名其妙的事情,莫名其妙的回答!简直不经大脑,毫不深思熟虑,竟然就那般随陌生人而去。

  或许不是陌生人,‘白衣神剑’这个称谓总是响当当的,听到名字的刹那,老医师已认定此行绝不虚,掉脑袋又何妨?

  况且对于一个医师而言,既不参与两军对垒的大事,也不了解军中的筹划策略,医师的责任只是负责士兵将领的伤亡,论地位,实在微乎其微,先一个医师死了,可以再换另一个。

  医师的作用,仅是救命!

  救人如救火,他毫不犹豫地去了。

  老医师姓邢,名河间,老家本在范阳,后来战乱,举家南移,才有了数年安定。这么多年来,许多人却喜欢称他为邢公,要么就称一声‘邢老头’,**中的小伙子们通常叫他‘邢医师’。

  邢河间也觉得受用。

  那一天,他从日中等到夜更,被关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地道内,走入密室,突觉后心一凉,为人制住穴道,瘫软在地。之后就是无休无止地等待,黑暗的暗室,就那样等待死亡。

  没人为他送饭,他忽然觉得自己蠢笨,天下无人可及,因为他做了一件可笑,又自掘坟墓的事情。

  他想过很多种死法,却未想生命的最后,是在等死中渡过。

  煎熬,恐惧,怎不令他心有余悸呢?

  今天邢河间又要赶去那个地方了,这一次,他却是心甘情愿。

  秋夜凄朦,二人落定后,入眼萧索荒凉,到了一座荒芜的庄院,里面死一般寂静。

  这就是画檀山庄,传说中无人敢入的鬼宅。

  然而近几日,此地却很热闹,总是有人前来光顾,后院一间房本是蛛网尘封,每逢晚间,总能见到若隐若现的灯光射在窗轩上,有飘忽的影子闪来闪去。

  鬼有影子么?

  前院大门坍塌,早已失修,院内残留几株老树,枝上群鸦盘旋,此刻闻人声而惊飞,老树上顿时落叶萧萧,地面丛丛荒草随风曳动,在满地斑驳的月光下更显阴森,风声偶尔过耳,呼啸声犹如鬼哭狼嚎。

  半刻后,一处石板下方,传来刮喇一声响亮,不算大也不小,在那地穴内却清晰可闻,地穴内只有斗室见方,正南方静放着一张石床,眭听轩与邢河间从顶端飘然落定的时候,里面漆黑一片。

  邢河间身无绝艺,肉眼什么也望不到,惟有紧紧倚立在眭听轩身侧,半分也挪动不得,这时,忽然一阵人声入耳:“邢医师,那边可好?”声音极其熟悉,清朗而富有威仪,更夹着一丝亲切。

  邢河间安定不少,固然仍有些惊魂未定,但也不是很害怕,仓促道好。

  那声音赞道:“好极了。”

  一室黑暗,眼不见光,邢河间觉得对方可以洞穿自己,衣袖抖了抖,努力恢复镇定,那声音霍的射过来道:“邢医师,你很慌乱,出了什么事?”

  邢河间晓得瞒不过,苦笑道:“我这个老人家总是死要面子,口上老说不怕,其实方才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给二位丢人了!”喘两口气,摸黑答道:“药不够了,我去拿一些,险些被人跟到这里来!”

  那声音慢条斯理地道:“药可以到街上买,不必劳师动众。”

  邢河间有口难辨,讷讷道:“这——可是这等时辰,街上药铺——都已经关门了。”

  那旁眭听轩猛地踏上一步,接说道:“是我让他去的。”目光直射前方,好似已经触摸到了那不明的说话者。

  相隔丈步,的确坐着一个人,仿佛也可以望见眭听轩似的。

  两人对视半息,那人影哂道:“我知道,我死了,他们一定不会尽信,此番进城皆为刺杀我而来,还有便是取得我手上的天门剑。可我先走一步,他们没有如愿得剑,故而想尽办法,也会再图后计。且全城得知我死,必定人心大乱,朱室闻讯,也难耐蠢蠢欲动之心,但冒然行动,于朱老贼而言,有一不会有二。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五炁真君诸人不曾见着我的尸体,决不罢休,为保万无一失,肯定连日守在定远府周围,一部分人寻天门剑的藏处,一部分人时刻准备营救许夜辰,馀下者,便伺机潜伏灵堂,如果严君颢发丧,他们就需要确定那具尸体的真假,显然这一切,你已经与府里的人安排好了!”

  眭听轩面目冷然不变,忽而戏谑地挤出一丝笑,道:“果然聪明,全都料中!这全赖你的亲笔信函才能成事!”

  那人影并未受用此话,反而问道:“刻意回府拿药,如此惊动四方,你把该引的人都引来了?”

  眭听轩尚未答话,邢河间已抢答道:“可不是嘛,是那个穿着红袍的,一路上始终在后面紧追不舍。”

  人影咀嚼着这句话道:“楚天阔?”

  眭听轩铿锵道:“除了此人,会去灵堂者,别无他人。”

  人影似信非信,但是能够脱口说出‘楚天阔’,内心必定早有结论,却故意发出疑问:“哦?”顿了一刻,坚定地道:“说下去!”

  如斯情形,显然他欲印证心中所想。

  眭听轩也无藏掖,便分析道:“妙手空空齐不沾,向来擅长偷鸡摸狗的伎俩,武艺在五炁真君中最弱,自然是负责偷剑,比较稳妥恰当。谭汀武功更胜楚天阔,况且心思缜密,那夜楚天阔请他救人,他顾虑甚多,便可看出一二,救人这等凶险之事,自然是由谭汀来筹划了。老大金花郎徒有虚名,落入柳娇娥手中,那夜双方也未谈拢,各自分散而去,目下金花郎暂时没有机会有甚动静。如此一来,就只有楚天阔最有可能潜入灵堂,查看那具尸体。”

  人影低首沉吟,陷入某种思索中。

  眭听轩又接着道:“楚天阔见到灵堂的‘你’,一时心慌,不曾多想,出了定远府,燃放烟花至空,多半是通知对岸的信号。而此人之所以产生心慌,全是由于他之前逞口舌之能,害死了你,见你尸身,内心惊惧,在所难免。可是楚天阔毕竟是个习武之人,胆大也非一朝一夕,一旦当他静思下来,定远府今夜种种不合常规的迹象,就再也瞒不过他了。”

  人影恍然抬首,惊愕道:“因此不能让他获得这样的机会?”

  眭听轩毫不犹豫道是。

  人影接问道:“故而你顺水推舟,安排邢医师回府,拿药是其一,主要目的是为了引开楚天阔?”

  眭听轩空无的目光中一片冷然,顺势点头道:“想让楚天阔迷惑,分不清内情,唯有如此!未免邢医师不敌,我必得在暗处护随。”

  人影转问道:“你为何自己不直接现身,引开那楚天阔?或者在定远府外就将楚天阔擒获?”径自想了一想,忽然一笑道:“定远府守卫森严,人多嘴杂,你是怕一旦有风吹草动,若多个人发觉,为其馀真君获知,倒时知会对岸这其中有诈,我们的计划落空?”

  眭听轩未直接作答,认真地接言道:“如果是我一个人,以楚天阔之能,轻功远在我后,必不能长时间跟随,倘若我的脚程慢了,他必起疑心,反倒坏事,故而邢医师是最好的人选,那般时辰,行踪诡秘,楚天阔必不能坐视。”

  人影亦点首,脱口赞道:“果然考虑周全。”

  眭听轩想也没想,又道:“同时我也要将楚天阔引到这里来。”

  人影一惊,突然问道:“这里?我七日睡在地下疗伤,倒未出去瞧上一瞧,外面是什么地方?”

  眭听轩不假思索道:“画檀山庄!”

  人影闻言疾呼,大赞道:“此山庄萧索荒芜,空无一人,你这一招‘请君入瓮’,妙极!”竟大笑起来,黑乎乎的斗室,陡闻此种森然笑声,免不得渗人发寒,他显然知道地穴四面密不透风,是故,才敢这般放纵。

  眭听轩却陡然神秘地道:“还有一个更意外的。”不等人影发问,自顾接笑道:“楚天阔就住在此庄!”

  不知为何,眭听轩这番说话,放松了不少,难得现出亲和之色,兴许是他现在不需要伪装,不需要警惕面前这人。

  邢河间愣怔了,无法置信,惊叫道:“这庄里有人?因何初入此地,未曾发现?”

  眭听轩转头看向邢河间,道:“邢医师,真当此地无人?不然我们为何躲在地底下,而不是住在那些舒服的房间里?”

  邢河间看不清眭听轩的面容,心下好奇那人影为何不点灯,毕竟一个人久待室内,多少有些害怕,他想寻出烛台,点亮斗室,此刻却更想知道眭听轩说**,讷讷道:“这个——邢老头我也正在奇怪呢。”

  眭听轩徐徐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自从月圆之夜,那场大乱后,五炁真君恐怕柳娇娥泄露他们行藏,导致行迹败漏,不得公然露面,便也躲到画檀山庄。而这画檀山庄虽然地处荒僻,看似没有庄主,然而画檀山庄真正的主人,你们任是想破头皮,也想不出是谁?”

  邢河间纳闷道:“既然我们与他们住在一处,那我老头子就有些不甚明白了。”

  眭听轩不待他问,已领会道:“邢医师是疑惑,明明一方住在上面,一方住在下面,待楚天阔从定远府折回庄内后,我们亦可以击杀,却因何还要大费周章,做方才那许多蠢事?”

  邢河间心里虽然认为的确愚蠢,嘴上却说道:“大侠应该另有深意吧!”

  那边人影却已率先做出了解答:“从定远府到这里,说长可长,说短可短,但确有足够的时间令楚天阔寻思个究竟。”

  邢河间恍然大悟道:“哦,我懂了,所以我们要抢在他发出信号的那一刻。”

  眭听轩跟着道:“先前邢医师从画檀山庄走出去,也是我听到他们离去的声音,才敢教你上去。而此时他们多数已被困在定远府,我之所以与你尽快赶回来,就是要比楚天阔早一步踏入庄院,先准备一番。楚天阔看到我们在画檀山庄附近不见,必定更为慌神,我们就姑且等一等他吧。”

  人影并不担心待会儿那场血战,只喃喃道:“我始终怀疑这个老大金花郎有问题,身为五人之首,若无一手绝技,实难服众,说他好色成性,可他以往好色,皆不曾遭人暗算,此番轻易为柳娇娥制住,而他一身绝技也无半分施展。”

  眭听轩亦凝重道:“我也是这个感觉,此中可能大有文章。”与人影对视一眼,不无顾虑地道:“待会儿动手,我们三人需得万分小心。”

  人影也觉得蹊跷,谨慎地点首,以示回应。一会儿想起眭听轩刚才那话,突然道:“莫非画檀山庄的庄主是赌坊的主人叶彦,因而楚天阔等人躲到此庄,如此说来,也就无可厚非!”

  眭听轩截断话道:“猜对了一半,你们俱不知晓,叶彦的主人,正是柳娇娥,这老赌儿曾经是归元庄的农夫,因身份卑微,相貌丑陋,不得归元庄的重视,遂入别派偷师,方有了今时名气。”

  人影惊叹,连呼三声‘难怪’,这才道:“如此我就想通了,原先我是有些不解,那轩馆与通利赌坊紧挨着,该是归于叶彦所有,而我在那地方昏睡了三日,醒后与睡前皆没有挪动分毫。作为轩馆主人,徒众甚多,因何就发现不了我?偏让那柳娇娥瞅见。况且我醒来后,见那柳娇娥竟能自由出入,此一点,已令我大是不解,如今算是豁然明朗。”

  眭听轩续道:“他们之间互相认识,五炁真君三日不踏入那间院子,只要叶彦随便支个理由搪塞,这是轻而易举的事。”

  人影顺势悟道:“叶彦的人,看见我,权当没有看见。至此一切疑惑——****!”语罢,半响不言。

  眭听轩看出端倪,转过话道:“其实人各有志,叶彦不属于任何一方,柳娇娥让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目前是兴不起大浪。”

  人影低吟道:“我在想柳娇娥为什么要帮我?”

  室内三人沉吟了少卿,人影突然讽笑道:“那谭汀当真有意思,既与柳娇娥早就相识,那晚饮宴上见柳娇娥出现,却没有阻拦。而且听金花郎口气,分明与柳娇娥纠缠多日,谭汀与金花郎俱在叶彦的地方,难道丝毫不曾目睹?既然知道柳娇娥手段毒辣,何不老早提醒金花郎,好做提防?若他早些提醒金花郎,又怎会生出后来那许多事?”

  眭听轩颇有深意地望向人影,意味深长地道:“谭汀虽被划入五炁真君之中,形如恶人,此番赶来濠州,却无意相助朱友贞,故这次刺杀,别人都争先恐后,唯有谭汀,行动迟缓。”

  人影似有所悟道:“莫非他不戳穿柳娇娥的身份,有意令金花郎落网?”

  眭听轩亦无法肯定,想了想道:“有此可能,关于此,柳娇娥亦存疑,或者——金花郎另有图谋,谭汀为助金花郎成事,才不戳穿,也未可知。”

  人影闻话,转声道:“听你这般说,似与那柳娇娥有互识之嫌,岂非是事先让她在蛇毒解药上施了手脚,表面上助我恢复体力,实际上是以慢减慢的手法,悄悄散去我的功力。起初我觉得真气充沛,自然失去提防,可一旦与你对招,稍微运力,真气便悉数散尽。是了,定是如此,那晚我就觉得柳娇娥话中带话,记得我说,梦如何与现实无二,她就回答,蛇毒有奇效,只要吃下她的解药,再由她运功,就会产生不同的效用。我当时以为她只在解答梦境种种,未曾多想。如今想来,她的话另有深义,是有意告知,服药后,我即将要沦为一场阴谋的牺牲者。”

  说到这里,柳枫茅塞顿开,又道:“后来我抬首见满天星斗,月满如盘,诧异自己昏睡三日,醒来竟已到了仲秋,她就回答我,三日不算长,应该说是时机正好!什么时机,我一直猜不透,但是现在明白了,她等的就是让你一举成功的时机。我始终记得你我比剑之前,她刻意说出的那句话,‘你二人尽管比试吧,李太尉服用归元庄的独门药物,他的伤已无大碍,你大可全力出击!’这一切都证明,你与柳娇娥谈过条件,不然柳娇娥大可提前三日,寻谭汀讨要那一纸剑谱。”

  眭听轩郑重道:“又全说中了!”语气稍顿,不疾不徐地道:“她最后那句话不是说给你我听的,是说给楚天阔等人听的。虽然那几人未必尽信,但是只要我眭听轩当时听入耳里,就行了。”说罢,目光直视前方,一字一顿道:“因为他们清楚,白衣神剑杀人有个原则,那就是从不占人一招半式的便宜,假若我知道你受伤甚重,仍然出手杀你,纵然将你刺中,他们也会怀疑内中有诈!若要一击成功,必须要掩人耳目,破除这个原则,让楚天阔他们以为我心高气傲,目中无人,除了比剑,其他方面是个笨蛋,那就成了。”

  人影悟出大概,语声一沉道:“所以你抢在我真气不得运转的那个时机,连环出剑!”

  眭听轩坦然道:“你我二人剑招相同,对峙招数越多,时间越久,越难令人信服,打得越久,破绽越容易暴露,倒时形势便不利你我。他们当时探到你身负内伤,这就是我的机会!只要柳娇娥那句话能让他们误解,认为我已信以为真即可,至于李太尉真正的内伤有无痊愈,不重要!因为不管李太尉的内功如何,白衣神剑出手,在他们眼中,绝不可能失败。”

  人影凝视眭听轩半响,忽然道:“我是中了柳娇娥之计,柳娇娥趁我身中蛇毒,陷入昏迷,在解药上动了手脚,然如今看来,你显然早已知情。再者,我与归元庄素无交情,她实在没有理由帮我,你以前是否就认识她?”

  眭听轩摇首,老实道:“我只听说过归元庄,却没有拜访过,也只对归元庄养蛇略有所闻,看到屋脊的五步蛇,原本就有些怀疑,正巧那时谭汀也闻蛇色变,我就肯定是归元庄的人来了。”

  人影若有所思半刻,问道:“你那会儿就是去找她?”

  眭听轩如实称是,忽而一笑道:“我得抢在谭汀前头找到她,与她谈好一个条件,刺杀这件事就容易办了,虽然我与柳娇娥无甚交情,但是我认识一个人,却与柳娇娥关系匪浅。”

  人影急问:“谁?”

  眭听轩不紧不慢道:“柳天枫!”

  “柳天枫?”这一次,那人影几乎要从石床上弹起,幸而他耐性极好,很快便恢复镇定。

  柳天枫,好熟悉的名字,与自己名讳仅有一字之差,哪里听过呢?人影一时想不起来。

  眭听轩却替他解除了障碍:“柳天枫曾有一个相好的女子,就是柳师兄所认识的程品华!”

  人影闪电一般接口道:“是她?”

  眭听轩延视他的神情,突又笑道:“柳师兄,我仍然如此称呼你,就如那夜柳师兄昏迷不醒,我在旁边亦是连呼‘柳师兄’,这个名字实在有趣,十年前,我便是如此称呼那柳天枫。”

  人影张目呆了呆,难以置信道:“柳天枫是你师兄?”

  眭听轩不否认,颔首道:“我们都是天圣老人的入室弟子,同时你也是我的师兄。”

  人影叹息一声道:“这些事,你既然用心良苦,擅自行动之前,应该一早知会我!”

  眭听轩笑道:“你确定一定会相信我这个天圣老人的传人?即使我呈上书函,你也不会完全相信我,何况我也没有想到柳师兄会被蛇咬伤。之所以发生这样的事,一来是你当时精力集中,过于留意楚天阔等人的举动;二来我听说柳师兄自己配药服用,子夜时分,真气会出现不好的状况,辨识力大大下降。不知会你,才能够将这出戏演的逼真。”

  人影一怔,道:“对极了,后来我已经没有不相信你的理由了。”

  眭听轩心领神会道:“因为我事后救了你?如果要杀,就不会施救。”

  人影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叙道:“照这般看来,老驼子对楚天阔等人说出我的确身受重伤,是为了让五炁真君获知这个消息,而不疑心?这倒是老驼子有心成全了!”喃喃低语了一句,忽感老驼子死的凄惨,而自己没有带给他应有的幸福。

  眭听轩亲见人影心思敏捷,暗中折服,悦然道:“一点也不错,早先通知柳师兄,柳师兄一定不同意,还会对我的来意充满疑虑。我来此之前,早已打听清楚,柳师兄生平行事只信自己,谁也不信,幸好我有天一师伯的信函,呈给严君颢,加上事后柳师兄的亲笔书函,他也愿意信我。”

  人影无言以对,不得不承认,对方说的句句在理,如果与一个人从无接触,他万难给予十足信任,何况是要自己以性命做赌注?

  眭听轩感慨道:“我利用这三日安排好一切,静下来的时刻,就将那招剑法仔细钻研,以期想出一个快如电闪的出招契机,而这招连环出击,势必使柳师兄措手不及。我们的流影剑法太过相似,要出其不意地攻击柳师兄,胜算无几,但是后来我想,假若我可以自己战胜自己的剑法,那么一定可以战胜柳师兄。”

  人影似乎不信,反问道:“听轩,你很自信?”

  眭听轩面容突转冷峻,哼道:“当然,人要有自信,才有无穷的斗志,我十年学剑,无时无刻不在练剑中渡过,而柳师兄近些年忙于国事,已经略有懈怠了。”

  人影被对方说中,神色黯然,微喟道:“你说得对!我确实很久都没有好好练剑了!”

  眭听轩不喜这种沉闷的气氛,引开话道:“柳师兄昏睡的那三日,我除了研究剑法,也去查探了形势,比如刺杀成功之后,怎样安然带你离开闹市,因为柳师兄中我一剑,必定性命垂危,而且我那一剑刺出,既要刺中要害,又不能正中心窝。我便想以剑气挥散,在那瞬间将你震晕。你晕厥后,我挟你飞纵,再趁机封住柳师兄的穴道,为你服下护心丹,绕街巷喧嚷,坐实柳师兄身亡的消息,声势够大,死讯坐实的可能性也便越大。有了这些人为我们确认,取信敌方,我们就做出了第一步。”

  人影眉头轻皱,低喃道:“你与朱老贼接触过,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眭听轩脱口道:“一个十分老谋深算的老狐狸,喜怒无常。他随时可以疑心任何人,也可以随时杀掉任何一个亲信。若非如此,我也不至于想出让柳师兄以身犯险这样的办法。”

  人影垂头思索一阵,满脸沉重地问道:“他仇视我,轻视我是个小辈,却又因为自己的疑心,害怕我?害怕与我正面冲锋,我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忌惮我!”

  眭听轩短叹道:“其实柳师兄有没有想过,是你的声名太高了呢?”

  人影乍闻此言,诧异道:“此话怎讲?”也许有时候看得清别人,看不清自己吧,也就是所谓的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眭听轩显然入濠州不久,与人影相处时日不长,观人影一生,却将其看的更为通透,当下解释道:“朱军俱缩在营中,不敢轻易采取行动,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人影眉头深锁,深叹道:“除了忌惮**的天险布控,朱友贞又忌惮天门剑与天名剑合璧的威力,我想不出来了。”忽然定了定神,又有感悟,问道:“我有如此大的威望么?”

  眭听轩轻描淡写道:“也许你自己感觉不到。”

  人影轻吟道:“有道理!”

  一旦真正深思,反倒觉得这个话题极为沉重,然而他们并不觉得厌烦。

  默然了一息,人影面色一肃,道:“一招‘引蛇出洞’,非如此不可?”总觉得以生命押注,有些不堪重负。

  眭听轩显然与他看法不同,斩钉截铁道:“非此不可,如果是一般人,引蛇出洞,不需要如此大费周章,但是对方非但疑心甚重,而且是个狡猾多变的人。”定睛望着人影,坚决道:“演的逼真,柳师兄必要在人间消失!”

  邢河间忍不住了,脱口道:“这——那老贼目下也未必信,且大侠你擅入敌营,万一不成……”

  眭听轩断然道:“必须要引起他的注意。”话锋一顿,沉声道:“要引起他的注意,我来此之前,也需要在江湖上造起足够大的声势,让他认为我有用。如此他即使心存怀疑,也不会轻易杀我,而只会左右为难,犹豫难决。我为了消除他们的疑虑,必须得当着众人面前,亲手杀了柳师兄。”

  人影久未回话,他总是很能调整自己的心绪,这会儿似乎又想起了刚刚‘天圣’那个人名,目光急转过来,盯稳眭听轩道:“你一身剑术出自太白派,我也记得你说令师是天圣老人……”

  他尚未说完,眭听轩已经接道:“正是天圣老人,如今贵为于阗国国师。”

  人影微讶。

  眭听轩续道:“我师父脱不开身,只得让我前来。数月前,家师曾收到天一师伯的书信,说己遭大难,望我师父能够赶赴淮河相助,格外提及濠州的情况。”

  人影闻言惊喜,失声道:“我师父他老人家有消息了?”

  眭听轩对此略感意外,完全未料到人影会是这般乍惊乍喜,然板着的面孔却也舒展开来,说道:“其实自从天一师伯离开太白山后,这些年也曾多方打探家师下落。师伯虽不能赶来濠州,却于正阳关力抗朱友珪,令朱友珪的攻势不得寸进。他知柳师兄有难,故书信一封,送去于阗国,家师得知此事,不敢怠慢,特意命我前来。”

  人影忆及师徒九年情义,天一老人纵是远在他方,始终也未忘记自己这个徒儿,一时百感交集,良久方道:“师父以前告诉我,说我有个师叔,曾在太白山与他老人家一起习武练剑。那一年,太白派没有别的弟子,只收了师父与师叔二人,师祖早早离世,两人便兴起入世闯荡的想法,可门规限定,凡山门子弟,不管怎样,最终都需要留下一人守山。门规不可违,师父与天圣师叔便比武决定,胜者,即可自由,败者,就需要留在山上。因为山中清苦,谁也不愿意那般孤独终老。娶妻生子,扬名立户,这是他们上山求艺的目的。”

  眭听轩被勾起往事,不等人影续话,接说道:“他们比斗了一个月,谁也无法胜过对方,每日耗战三个时辰,难分上下。无奈,天圣师父便提议双方一道妥协,一起留在山门,一面继续习练武艺,一面期待他朝再行比过。”

  那人影仍在回忆之中,喃喃道:“谁知道这个决定达成的翌日,师父一夜醒来,只见满山空荡荡,找不着天圣师叔,这才知道天圣师叔天生好动,难耐苦寒寂寞,早已下山去了。”

  眭听轩感叹丛生,道:“也正因为如此,家师对于天一师伯,始终心怀愧疚,欲要弥补,我此行也是**家师,完成他的未了之事。”

  室内一时又陷入沉寂。

  邢河间久立旁边,突在此际,叨叨道:“这乌漆抹黑的,你们因何也不掌个灯?你们看得见,我老头子可苦了,咦,烛台搁哪儿了?”转身移步,一阵乱找,不慎撞在身后石壁上,唉哟痛叫。

  忽然,一道火光自眭听轩手中亮起,原来他在床边上顺手抄起了烛台。

  妖冶昏晦的光线中,石床上一个人立即出现在光影中,这个人竟是李枫。

  怎会又有个李枫?定远府内的与现下的,究竟哪一个才是真的,李枫因何未如传言那般死去?刚刚说话的,岂非就是他么?

  此李枫似已入定,他盘膝端坐,浑身僵硬,听到适才异响,也未动分毫,仍是那般坐着,蓬松的软发齐肩散开,玉簪也绾束不住,看得出已经多日缺少打理。他长发曼鬋,陆离错差,面容苍白,略显虚弱,一副病怏之态,长衫曳下,这不更加可怖?

  幸好他不是阴鬼,可以开口,眼睛虚阖半刻,适应了光线,又缓缓睁开,四下看了一眼,环堵萧然,一身袗衣,心口处布有几块血污,虽已风干数日,却仍能让人想象出当日受剑时,血迹震裂的情形,他痛苦的神情又出现在眭听轩眼前。

  眭听轩静立床头,保持沉默,想着一些事情,邢河间这番看的清楚了些,也不慌张了,默契地上前,执起李枫手臂,便要把脉。

  李枫虽然显得病弱,却神智湛然,习以为常般将右臂平伸出来,见眭听轩默不开言,张望着道:“对岸很快便要有反应了,攻势迫在眉睫!”

  眭听轩抬头凝睇他,猛地道:“柳师兄,现在开始,你需要养好伤,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用做,待天亮后,就有大事发生,或许一个时辰后。”

  柳枫想了一瞬,立刻明白,便不再多话,运气疗伤,那医师邢河间也便为他敷药。

  夜更静,待邢河间敷药完毕,眭听轩目光落在柳枫身上半响,仔细瞧过柳枫的神态,似有了想法,出口道:“你的伤不应该拖得这般久,天剑流影的内功,本来就可以为自己疗伤,你是不是还有其他病?你背有旧疾,怎会严重到如此地步?”

  柳枫被问到痛处,别扭地转身,嘴硬道:“这不关你的事!”

  眭听轩上前说道:“时辰不多了,我以真气为柳师兄疗伤吧。”不等柳枫回答,已自顾自跳上石床,在柳枫身后坐定,不由分说,渡入一股真气。

  室内安静,些许时辰后,眭听轩全身结霜,使他的面庞也模糊不清。

  邢河间未曾见过这等奇象,偶然瞥见,竟吓得倒跌一步,险些摔个趔趄。

  正在此时,外间传来似隐似现的异响,眭听轩与柳枫眉头齐皱,猛然双双跳下石床。

  两人抬首仰望头顶石板,却说那石板足有五丈来高,地穴的四壁滑不可攀,似邢河间这样,若无眭听轩帮衬,根本绝无可能逃走。

  眭听轩与柳枫对视道:“前些日子,柳师兄没有养好伤,体力不及,真气不复,只有呆在此处,如今怎样?”

  柳枫一笑,环顾四周一番,说道:“我想我只有证明给你看!”说罢,就要挺身而上。

  眭听轩忽的摆手挡住他,谨慎道:“还是我先上去查探。”语声落下,人已飞燕般掠起,冲破顶端石板,刮喇一声,上空闪起一道白光。

  有人惊呼道:“眭听轩!”

  与此同时,那里再次传出刮喇声响,又有一道身影落在草丛中,只听那个声音又惊讶道:“柳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