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剑流影 二百一十九卷帷望暮拨云雾,遥见昨昔恩断然
作者:青子寻剑的小说      更新:2019-07-10

  夕阳斜照在寿州城的上空,笼去了柳枫与关醉飞的睡意,两人走上大街。

  此时,西边的天空,霞光正盛,艳丽刺眼。

  横来过往的人丛中,猛见苏乔现身,缓缓步出时,手里正持着一根棍子,拉着棍子另一端的一位姑娘,一同穿梭在**中。

  天绍青目盲已久,仍不见好,离开了萧然居后,便随苏乔来到寿州。

  寿州城有位老医师,姓洪名计盛,就住在西街的胡同坊。苏乔幼年离家时,曾受过洪计盛的恩情,故而此次拜访,用自摘的两担药材,献给洪计盛,期望能见对方一面。

  只因这洪计盛家宅殷实,在当地闯出些名堂后,便不随便为寻常人问诊,平日都叫一些普通的大夫守在洪家医馆。

  那些大夫的医术,甚至还不如苏乔,今时今日,他也已非从前,岂会还将那些普通的大夫放在眼里?

  苏乔只愿见到洪计盛,打探得知,洪计盛亦常年在外远游,甚少在家,被人捧得多了,也生了傲慢性子,喜欢贪些小利。

  然他急于求见洪计盛,问清一个古药方子,如有可能,也想请洪计盛为天绍青医治眼睛。

  只要有一线希望,他都不愿意放弃。

  苏乔没有多余的钱财,时钟钰当初所赠的银两,他早已经用光了,不断地为天绍青买药试药,自然日子清贫,生活拮据。

  是以这几日,为了维持两人生计,他都把天绍青安置在城里一家客栈,自己晚上在野外留宿,背着个大布袋,采到何种药草,就收入袋中。

  经过看医书,不知不觉,苏乔的嗅觉已经开始慢慢恢复,有了一种独特的敏觉,这是个奇妙的变化,恍惚中,他好像又回到了十二岁以前,脑海里经常闪现苏神医拿着药材,教他辨别的一幕。

  要为天绍青看病,他不能依靠旁人,那种对医术的抗拒之心,也越来越弱,但他不敢深想,一想起来,就头疼欲裂,躺在树下,全身缩成一团,止不住地发抖。

  夜晚的风是凉的,吹得他脊骨打颤,就这样熬过一个又一个寒冷的长夜。

  此刻,他才从洪府出来不久,打算将天绍青送回客栈。

  如今天绍青虽然看不见,但在他调治下,体力已渐渐充沛,能够一口气走完十条长街,也不需要他再去搀扶帮衬。

  他唯一要做的事,就是拉着那根棍子,带她认路。

  街上行人实在太多了,挨肩擦膀,一不小心,她可能就会走丢。

  因此一根普通的棍子,就成了极其稀罕之物,也许平常看都不看,这会儿他却希望把这根棍子抓牢,永远也不要再失去什么了。

  一念坚定,他眼光朝前方一扫,立刻朝天绍青道:“小青,客栈就要到了,一会儿你回房之后,我叫小二送几样小菜,你吃完就早点睡吧,我……要出去呢!”

  天绍青心领神会,随着棍子的拖拉,两脚挪移,语声轻柔道:“你又要采药啦!”

  苏乔身躯一震,没有说话。

  天绍青眼前漆黑迷茫,摸索着前进,笑着道:“你不用担心我,我吃得好睡的香,每天一觉到天亮,都感觉快成猪头了!”

  她这雀跃的一句话却没令苏乔开怀,他愈听愈酸苦,心中百味杂陈,就故作轻松地叹了口气道:“今天又害你白跑一趟!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天绍青歪着头道:“那个洪大夫似乎很忙,经常不在家!”

  苏乔点头道:“嗯!我给他两担药材,看在药材的份上,希望他能够现身,见一见我,本来洪府的小童说,今日他要回府,所以……”

  天绍青顿悟,打趣道:“我啊,都已养的白白胖胖,再不出来活动一下,将来就要走不动了!”

  苏乔被此语噎住,再也没话可说。

  两人又走了数步,丁氏酒楼已然在望,就距两人咫尺,眼看要到门口,突然一个穿着讲究的小童来到身后,唤道:“苏公子,请留步!”

  苏乔止步回望,见了来人,不觉喜道:“是你!可是你家老爷有信儿了?”

  那小童也喜滋滋道:“这还有甚说的,老爷才回,听说公子是他昔年故友,定要见公子一面,公子这就随我去吧!你知道老爷的性子比较急躁,过了这个时辰,怕是又要多生枝节!”

  苏乔连忙道:“好!”看了天绍青一眼,迟疑片刻,朝那小童又道:“麻烦小哥稍待,在下将这姑娘送到里面!”

  那小童应允,苏乔便朝天绍青道:“小青,我得赶往洪府一趟,此刻天色已晚,你就不要去了,待我知会洪大夫,将你的病症告诉他,看看他有无良策,然后再论,好吗?”

  天绍青也听得分明,就道:“那你小心一点,我就不唐突打扰了。没关系,小乔,客栈就在这里,我已经听见小儿熟悉的吆喝声了,可以自己进去的!”

  客栈人多混杂,苏乔略一扫视,还是不放心,在外面高叫那掌柜,托他帮忙送天绍青一程。

  少时,掌柜出来,与苏乔见礼。

  苏乔道明意图,掌柜也是个老实人,苏乔住进他家店里,身边有位眼盲的姑娘,倒也知晓几分,当下就无拒绝,热心地抓过那棍子,拍了拍苏乔的肩,道:“快去吧,小伙子,老夫一定送佛送到西!”呵呵笑着,与苏乔揖手道别,见苏乔去远,拉紧棍子,转身就要走。

  谁知一双纤纤细手猛地伸过来,将棍子按住,掌柜一愣,扭头谛视那人,见是个身穿紫色衣裙的女子,嘴角挂着一抹嫣妍的笑意,整个人就像空谷中独自绽放的紫荆,生的幽艳,两道目光射来,夺人心魂。

  她手上提着一柄剑,使得掌柜乍一望见,心头一凛,却勉强笑了笑,不敢招惹,只赶紧低头将木棍往怀里拽。

  那姑娘力气甚大,他就算劈手去夺,也未必及也,一时不由手脚发软,说不出话。

  那姑娘正是端木静,端木静将掌柜神态看在眼里,笑盈盈地递出一锭银子,道:“她是我朋友,我来忙活,就不劳掌柜费心了!”

  掌柜还有些后怕,捏着银子,惴惴不安,迟疑道:“这……”

  端木静朝他挥了挥手,一副驱赶样,他没有办法,只得走开,临去时,张眼来看天绍青,却见她神情肃然,也无阻止。

  待掌柜重归客栈,端木静定睛延视天绍青,也还不曾戳破身份,似乎这样比明言更好。但她也没掩去本来声音,就势捏紧棍子一端,将天绍青一拉,道:“我送你!”

  天绍青不言语,被这股偌大的力量带进客栈,面上呈现出一种似悲似凉的复杂神色,又好似已料得目下情况。

  谁也没想到端木静会出现在寿州城,且又是这般时候,其实她昨夜与天一老人分别,趁着行人早起,城门大开,悄然潜伏进来,走走看看,已经一天了。

  自然她也知道,柳枫与关醉飞也朝这条街走来,因为她守在节度使府外兜兜转转,亲眼看到柳枫与关醉飞出府。

  端木静本是行踪鬼祟,躲避柳枫,巧遇了天绍青。

  见天绍青落得这般模样,竟也未与柳枫相聚,端木静不明就里,是以进入客栈后,她择窗就坐,拉着天绍青坐于偏旁,分别为两人倒了杯茶,盯着天绍青,见势问道:“你的眼睛怎么了?”

  天绍青端坐如常,目光空洞,淡淡道:“我怕说出来扫了姑娘的雅兴!”

  端木静深叹道:“你真是多虑了!”

  天绍青想及曾经被朱思啸重伤,毁了她赖以生存的梦想,心中悲泣,却依旧不卑不亢道:“姑娘实不该来问我!”

  端木静惊讶道:“那问谁?”

  天绍青一字一顿道:“姑娘的叔父!”

  端木静像是被物重击一样,霍然惊道:“什么?我的叔父?他……”端视着天绍青,只觉得好不可思议!

  天绍青的心被她寥寥数语刺中,难过已极,昔日骨骼碎裂的苦和痛,宛如重现眼前,教她哽咽道:“朱思啸,是朱思啸,他恨我入骨,难道姑娘不知道吗?”

  端木静才拾起的身子,顿时腾地跌坐下来,咬着嘴唇不说话。

  天绍青忽然忆起什么似的,抓住她的一只手臂,猛力箍紧道:“我求你不要告诉柳大哥,我求你!”

  她凄哀的神情,令端木静震惊,更如被人用剑刺穿一般,讷讷道:“你很痛苦?还想着他?”

  天绍青被此言说中,倔强地收起哀伤,放开了端木静的手,默默地坐定,不再动弹。

  端木静看着她,试探道:“是他不要你了?”

  天绍青不答,她忙将茶递给天绍青,道:“喝杯茶!”

  天绍青良久不饮,手指碰都不碰那茶杯,端木静有所意识道:“你怕我在这茶杯里下毒?”

  天绍青肃坐如初,就是不喝,半响后,才慢幽幽地道:“你该知道我看不见!”

  端木静又开始从旁将她延视,似要看穿她的心,问道:“所以陌生人送来的东西,你都不喝?”

  天绍青冷着脸不理。

  她往四下看了两眼,将首凑近,说道:“此处人来人往,我就算有心杀你,也溜不掉!”

  天绍青不为所动,反诘道:“可我也追不上你,不是么?”

  端木静深叹道:“这客栈里的人少说也有**十个,假如你这么死了,他们都见过我,我即使另觅它处,也很难有安生的日子!你猜我会不会这么蠢,这样害你?”

  天绍青不言,她忽又盯住天绍青,提议道:“我们去你房间谈谈?”

  天绍青没有反对,她便自己将茶饮尽,搀着天绍青,上了二楼一间客房。

  那客栈一楼便就是大厅,天绍青的房间正对着门口,如果有客人走入客栈,立在回廊,一眼便可以望见她的房门。

  端木静也不知是否故意,只将房门虚掩,天绍青便就走去屋中一张桌子前坐定。

  才一入座,端木静便远远盯紧天绍青,声色一变道:“你所受的痛苦,教我这样一个铁石心肠的见了,都不忍睹之!你为何不去找柳枫?”

  天绍青心里绝望,安静地坐在桌前,不住地摇头。

  端木静悲叹道:“真是可怜!一个女人为自己的男人,把眼睛都弄瞎了,那个男人居然还一无所知,安心自在,为他的梦奋斗!”

  天绍青被她说的伤心,那痛苦被端木静看在眼内,不动声色又道:“你这样终日忧郁也不是办法,如果不能忘记他,就得长期饱受忧郁之苦,可能你还会因此而死,柳枫**的例子,我相信你比我还清楚!”

  天绍青猛地失声痛哭,截住话道:“你不要说了!”

  端木静不放弃地道:“若想解脱,就只有两个办法!”挨到天绍青面前,俯身在她耳畔说道:“要么你死,要么他死!你死了,你解脱,以后什么恩怨都与你无干了!他要死了,那就是……”

  天绍青猛然惊醒,自言自语道:“是整个边城百姓的损失,你此次来找我,就是这个目的?说到底,还是为了你的伯父们!”空洞无神的目光注视远方,人已呆住。

  端木静不否认,连声赞道:“不错,你可以这样想,我不怪你。但是作为一个女人,我很同情你,我的**当初被我爹抛弃,我娘带着我和紫英沿街乞讨,吃苦受累,那些臭男人当时在干什么?说要复国,为祖宗基业!”说至此处,她詈骂道:“什么狗屁基业,鬼话连篇,全是一派胡言,都是他们野心勃勃,不想要这个女人的借口!”

  虽然这样的措词,并不一定对,可人在极度绝望之下,这种思想通常都会吞噬人的心灵,使人走向不同的极端。

  端木静似也激动已极,朝天绍青认真道:“假如柳枫真心为你好,他早应该想好退路,不该纠缠你,让你深陷情爱,不可自拔。他为什么要娶你,娶了你,又不要你。试问这世上,柳枫的女人,谁敢明目张胆地去抢,你别看那个小神医苏乔对你那么好,他敢娶你吗?他敢吗?”

  天绍青痛苦至极,流着泪道:“不要再说了。”

  端木静忽然将一把剑纳入她的掌心,看定她说道:“去杀了他,一切都解决了!你也不用再承受折磨,而他也会与他的**在天堂相聚,然后你还可以保住你爹的性命,须知一个女人的希望断绝了,对那个人的心也就死了,可以重新做人,再造新的生命。”

  天绍青一呆,完全始料不及,想起自己要刺杀柳枫,就惊吓不已,猛地掷剑在桌,心中揪然,说道:“他是我丈夫!”

  端木静冷笑道:“丈夫?”语气一顿,冷哼两声道:“那么你更该劝他放手,你知不知道你杀他,是帮他解脱。他此次率大军来到寿州,欲与彭允镐合力对付我的大伯父朱友珪,我的大伯父隐身华山派十七载,蕴蓄一身无敌功力,昨夜天一老人都被他打伤,柳枫若强行抗之,只会死的更快!”

  天绍青被此一吓,倒跌下去,险些跌出椅子,被端木静用手扶住,才恍然明白,脱口道:“你是说让我去求他?”

  端木静终于点首道:“你很聪明,要保柳枫,你就得想个法子,让他赶紧走,不然回京后,他也是难免一死,现今唐廷里有很多人针对柳枫,言他有造反之心,所以你杀了他,反倒是对你们俩的解脱!”

  天绍青艰难地垂下首,痛心道:“他宁死也不会走的!”

  端木静断然道:“你去求他,他一定不会拒绝,若别人去求,那倒未必了!”说着,挽住天绍青,软语道:“这也可以见证他的心里到底有没有你!”

  两人齐步走出客房的间歇,正要下楼,嘈杂的楼下忽有一道熟悉的人影闪入端木静视线,抬眼相看,正是柳枫。

  只见他与关醉飞迎面而坐,端着酒壶斟酒,端木静一眼瞥之,连忙蹿回天绍青房间,从后边窗户溜了出去。

  天绍青不明所以,这时,只听柳枫的声音入耳:“关兄既是长安士族子弟,数月前,李枫路经长安,巧遇那些后生们闹事,因何未曾见过关兄?”言讫,目露疑惑之色,盯着关醉飞。

  关醉飞知他指的是杨凌烟滋事那次,答道:“那时我刚好去外边远游了两天,是以后来听闻此事,似乎还闹了不小的风波。”

  柳枫笑道:“原来如此!难怪李枫觉得兄台面生!”

  关醉飞兴致极佳,不由多饮了两杯,道:“以后来京兆,不防到我府上走走!”其实说出这话,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无机会,与柳枫这般畅饮。此去朱营,他很可能就一去不回了,生死悬于一线,听天由命。

  但关醉飞竟然脱口而出,柳枫见他胸有成竹也似,又与他干了一杯酒,问道:“去正阳关一事,兄已有对策?”

  关醉飞摇了摇头,道:“一切都是未知之数!”

  柳枫欲待再弄清他的打算,试探道:“那么你……”

  话还未完,关醉飞又与他行酒,有意不让他问似的,截口道:“喝酒,在外边莫要谈别的!”

  柳枫的意图中断,沉思片时,立刻明白关醉飞话外之意,他四下看看,此处人多嘴杂,倒的确不适宜深究这些。

  不料他这微一扫视,忽见店小二急匆匆地上楼,在回廊处撞到一个人,看见那人的一霎,柳枫内心一震,未想天绍青竟在此家客栈落脚。

  他端酒不饮,呆呆地看着天绍青慌里慌张地回房,将房门紧紧关上,连那店小二的道歉也顾不上。

  两人再次相见,竟觉恍如隔世,她的倩影依旧,却是那样的清瘦,好似还是他以前的青儿,却又恍惚,如在他的梦里。

  相隔一段时日,她与自己竟也这样生疏了,不再是那个整天唤‘柳大哥’的青儿,浑身上下,总是流露一种温柔的神秘色彩。

  柳枫手执酒杯,呆呆地沉吟,心头不期然激荡起来,一个失神,险些连酒也洒了。

  关醉飞在旁将他的神态看的清清楚楚,也亲睹天绍青进房,他心思敏捷,一望便知端倪,是故也久久没有出声打断,直到柳枫陡然放下酒杯,瞄着那扇房门,他也很知趣,没有阻止。

  柳枫甚感歉意,拱手道:“真是报歉的很,关兄可否在此等在下少时,刚遇到个朋友,在下想去打个招呼!”

  关醉飞爽快道:“没关系,没关系,枫兄请随意,在下也有点累了,坐一会儿,也就回去了!不用管我,枫兄去忙吧!”

  关醉飞也未坐多久,见柳枫上楼,晓得久等无用,反而给柳枫施加压力,莫不如成全一对好人儿,当下便赶回下处。

  谁知他才一进屋,彭文鸳已立在门外,手里牵着个姑娘,看见他,便将那姑娘往跟前一推,笑嘻嘻道:“喂,表哥,你看,我将她带来了!”

  不待他说话,彭文鸳又疾指那姑娘,抢话道:“她叫子青!”

  关醉飞大惊,午时听彭文鸳一通乱说,以为其信口一言罢了,未料彭文鸳果真带了个大姑娘给他,教他一时不知所措,连将彭文鸳拉到僻静角落,怨责道:“哎呀,你怎么真把人带来了,这……”小心地瞅了瞅那个姑娘,回过头咕哝道:“你让我怎么办?”

  彭文鸳像是有意戏耍,越瞧他惊慌的样子,越是起劲儿,也不避忌,就道:“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啰,难道还要我教你?”

  关醉飞苦着脸道:“文鸳,你太任性了,你不要跟表哥开玩笑,这……这不是好玩的。”

  彭文鸳完全不听他那套,抓紧他的衣袖,拉他面对自己,好教他瞧个清楚,低声道:“你都快那个什么了……要去敌营嘛,找个姑娘有什么不好,也好给关家留个后,你不想吗?就这么自私?”

  关醉飞已经惶恐,心乱如麻道:“可是她……她愿意吗?”

  彭文鸳挺起身子,信心十足道:“她愿意啊,我一早告诉她关于你的事了,偷偷地告诉你,她对你啊,很满意。子青啊,很喜欢你,你可要好好对人家哦!”说完,拍了拍关醉飞肩膀,教他放心。

  关醉飞闻言一愣,大是好奇道:“她……见过我吗?”却避而不谈正事。

  未料他话声才落,竟听彭文鸳道:“怎么没见过?子青闯南走北的,这么巧,你们坐同一条船来寿州,你不知道吗?”

  关醉飞踌躇不定,为免他慌乱,彭文鸳遂将事情如实道出:“子青说她来找个朋友!我与子青一场好姐妹,就把她接到府里来了!”

  关醉飞还是苦恼如何处置这位子青姑娘,暗怪彭文鸳乱弹琴,没好气道:“什么朋友,都找到将军府了?”

  彭文鸳跺脚叫道:“哎呀,表哥你真是的,她此来本是寻她一个师姐。那个师姐呢,原本住在金陵太尉府里面,所以她就去了金陵,哪知她师姐不在那里。有人告诉她,她师姐已经回长安了,她折往长安,但没找着,后来听说李太尉在此,就找来了!”

  关醉飞这才一惊,回头仔细打量了那位名叫子青的姑娘,心道:莫非就是刚才客栈里的那位姑娘?

  如此想着,他猛然醒悟,客气地将子青迎进房内。

  子青,只有名,没有姓,当关醉飞这么问她的时候,她便是这么作答的。

  她穿着一件青色的束腰长衣,简单轻便,发鬓也用两个木簪绾束,馀下的没有任何朱钗饰物装点,齐都飘散下来,长长的头发几乎能把她大半个背脊遮住,但一走一动,长发飘扬,即使从背后延视,还是能够摄人心魂,脚上蹬着一双草鞋,可以窥得纤纤脚裸。

  她细嫩白皙的脚,像小孩子一样,关醉飞留意她走路的姿态,见她落地轻飘出尘,已知这个姑娘身怀武艺。

  她的眼睛也明澈匀净,正如她的人,干净纯然,看得出她亦是个不喜过度妆扮的人,薄薄的嘴唇,个头也不高,整个给关醉飞一种小巧素雅的清新之感。

  如此一来,关醉飞显得很拘谨,一时不知道做什么好,赶忙转身从屋里搬来一张凳子,一指坐处,说道:“子青姑娘,请坐!”

  两人就在房里干坐,隔着一张桌子,都低下头,难以启口,唯有子青不时用目光微瞟关醉飞。

  她看似羞赧胆怯,实则也有些大胆,这便是她带给关醉飞的感觉。

  一阵过后,子青想说话,忽然记起来两个人都这样坐着,又非迎面而对,关醉飞很可能听不见,她便走过去,替关醉飞斟了一杯茶,用双手捧给关醉飞。

  关醉飞接过茶,也不敢去直视一个姑娘,可他说话,是必须要看着那人才行,平日他都很尊重对方,生恐不慎,错过了紧要的话,令对方生出误会。

  此刻,他却不能看着子青,总觉得气氛不对,抬头相视,就意味着他总是含情脉脉,所以一时手捧茶杯,反倒坐立不安了。

  这子青心细如尘,就站在他旁边未走,想了一想,壮起胆子,问道:“公子,你平常也这样紧张吗?”

  关醉飞不料被她抢先发难,慌道:“你……不紧张么?”幸好耳朵这会儿还算灵敏,有少许听觉余存,不然他可能闹出大笑话,不理人可不大好。

  子青与彭文鸳为挚友,兴许是从彭文鸳处了解了不少关醉飞的事,见关醉飞没有抬头,还能回话,也不奇怪,就应声道:“紧张啊,刚才走进来的时候,看到公子,腿都软了,只是……看到现在的你,忽然就不紧张了!”虽然不敢注视关醉飞,但还是一吐快哉,说时噗嗤一笑。

  关醉飞被这句话带起兴致,忙仰首将茶水饮尽,笑着道:“姑娘英姿不凡,醉飞倒见笑与人了!”从旁边执起茶壶,道:“我帮姑娘倒杯茶!”

  藉此,气氛顿时缓和起来,两人也不再像先前那般别扭。

  关醉飞便又与子青隔桌而坐,两人一左一右地说话。

  关醉飞时而奉杯茶过去,良久后,试探问道:“恰才听闻姑娘找人,但不知姑娘所找的人,可是与李太尉很好?”

  子青点点头道:“嗯,绍青师姐前不久嫁给了李太尉,我……都没有向她道喜,这次出来玩,就想看看她!”

  关醉飞闻言怔住,越发想起客栈里那位姑娘,不觉陷入沉思,陡然说道:“在下倒与李太尉有过几面之缘!”

  子青大喜,立刻转过头道:“公子能否带子青见一见李太尉,平日子青想见,都由于身份悬殊,老是见不着!今个儿来到府里,也不敢去叨扰!”

  关醉飞微笑道:“见倒是可以,只怕这会儿要见他不易,得直接去见令师姐!”

  子青失惊道:“你知道我师姐在哪里?”

  关醉飞霍然起身,指着外面道:“黄昏之时,我才从那里出来,看来天注定,要再去一次的!”

  于是关醉飞又折往那家客栈,彼时,暮色已降,星光漫天,弦月悬空,月波变成银色的光幕,洒在那黑黑暗暗的角落。

  天绍青的窗户上也有月浪摇动,蓦然间,门外闪现个人影,传来一阵敲门声。

  天绍青静坐在床沿,轻声问道:“是谁?”

  那边许久没有回声,对方似是沉吟了一会儿,才徐徐道:“是我!你没有睡吧?那我……可以进去么?”

  天绍青心弦抖颤,眼泪几乎夺眶而出,喃喃道:“柳大哥,居然是柳大哥!”赶忙慌乱地在床头一通乱摸,将剑握在手里,才镇定地喊话道:“可以,门未锁的!”

  吱呀一声响,随着她话落,门被一只手推开,柳枫走了进来,缓缓立在门首,向内看了一看,才将门掩上。

  屋里灯烛已经熄灭,只有窗外投进几缕月光,柳枫当然不疑有他,但天绍青既然没有就寝,一定是有意的。

  空气一时窒息,柳枫掩好门后,眼神闪烁,不敢直望天绍青,言辞吞吐道:“我曾经画的那幅画,想拿回去。”

  天绍青心弦一震,差点忍将不住,柳枫来了,她却瞎了,永远也看不到他,多想看看他此刻的神情,他的眼睛还会一如既往的亮如辰星么?

  为什么要取画?他昔日作画送给自己,画中人就是她,是天绍青,是柳枫的妻子,今时今日,他为何有此一语?

  这是语带双关,还是无意识的一句话?柳枫究竟是否别有它意?

  他定睛凝望,希望她从床上跃起,然后奔向自己,可惜什么都未发生。

  她既未兴奋雀跃,也未迎视自己。

  她只是平静地侧目而笑,漆黑的屋子,两个人是这样的尴尬,她渐渐地执剑而起,走向屋中那张桌子,腿下轻轻地移动,一步,两步,三步……

  终于她感觉到了凳子,于是端然坐下,把心慌平复了几分,说道:“旁边的那个柜子里,你找找看。”

  她并没有动手点灯,就这样让柳枫找,柳枫没有话说,或许自己惹她生气,她是该这样惩罚自己。

  他虽然有夜视能力,这么黑的视线,毕竟不同于白日,也不敢多看。他也不知道她的眼睛有没有痊愈,就只好走向那个柜子,躬下身开始翻,手指抖啊抖,拉开一个抽屉又一个抽屉,很久也没有找到。

  其实他根本就没有注意,他反反复复拉着同样的三个抽屉,心神早已错乱,还无所意识。

  咣当咣当的声音响在屋里,传到静坐一旁的天绍青耳畔,她脑海里浮现着柜子的样子,想象着柳枫的动作,指导道:“左手边,第三排,第三个格子……”

  柳枫立时依言照做,顿时翻到了,仅瞥了画卷一眼,忽的合上抽屉,站起来道:“算了,既然送给了你,还是给你留着吧!”说完,神情慌张,就欲折身出门。

  天绍青匆忙起身,叫了声:“大哥——”

  柳枫登时怔住,脚下再也迈不开了,就好像那句话挟着铁链,锁住了他的双脚。

  他稍稍侧身,余光闪避不止间,却还是不经意地扫视到天绍青。

  她移身向自己走了两步,突然立住道:“我……能不能……像以前一样,再叫你一次?最后一次,可以吗?”

  她含着纯真和期盼,刚才那一声,无法喊出‘柳’字,他说过,永远没有柳姓人,她认识的柳枫早已经不存在了。

  天绍青想亲切地叫声柳大哥,却想及以前,无法宣之于口,苦涩酸闷都不足以洗刷她的心情。

  她也不奢望高攀那个李家皇族,只有这样等待他的反应,以后该去何方,她还不知。

  柳枫点了点头。

  天绍青却是根本看不到的,又岂知他是同意,还是未同意。

  她的世界一片漆黑,柳枫当下的视线自然也是漆黑的,时而落在淡淡地月光上。天绍青仍旧笑了,没有听到柳枫挪动的脚步声,那一定是同意了,于是她笑的很开心。

  她看不到,又不敢乱走,生怕碰到东西,弄出异响,会让柳枫起疑,因此轻轻地启口道:“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就一个晚上?我想好好看看你,记住你的样子,它日夜深人静的时候,即使闭上双目,也可以……可以……怀念一下,这一刻我能不能像以前那样,仔细看着你?”

  柳枫眼里隐隐闪烁泪光,心痛已极,曾几何时的相知相惜,竟然就这样慢慢消失。

  对一个单纯的姑娘,他没有办法拒绝她,只盼她快点过来,时间也快些过去,下一刻,他自己也不知会发生什么,也许他狠心而逃。

  他默然允许。

  天绍青却依然看不清他的反应,可她却又开始想象,期期艾艾地道:“你……能不能……走过来?”声音很轻,好像一潭静水,幽静弥漫满室。

  柳枫两步冲掠,到她面前,赶紧阖上双目。

  “我不想点灯看,想把你的样子刻在心里。”天绍青缓缓地伸出一只手,指尖轻抚他的脸庞,从嘴角移至鼻头,从额角移至眉眼,一寸一地,手指轻柔,摩挲有度,不愿放过每一个细角。

  她也闭着眼,漾起一抹笑意,感受着昔日那张容颜就在脑海,也享受着这份快乐,摸到眼睛的时候,一直回避的柳枫陡然睁眼,凝神将她注视。

  见她那般投入,自己似也痴了,忽然很想将她拥入怀中。

  这对他既是一种幸福,又是一种奢侈,鼓起这个胆子进门,拂袖转首后,这幸福将永不再来。

  他正要伸出手,天绍青却已摩挲罢了,兴高采烈道:“柳大哥,谢谢你!我很满足了!”微微睁开眼睛的刹那,她竟整个身子软倒在他的怀里,头低低地埋入他的胸膛。

  柳枫神智剧颤,觉得有股鲜血正从心底汩汩涌出,眼泪突然自眼角滑落,抬起双臂,想回应她一个拥抱,却定在半空。当眼泪掉落的瞬间,他才抬起的双手竟一下推开了她,夺门而去。

  行至门口时,他像是想起什么,勉力止住脚步,背着她,仓促道:“如果没事,还是回家吧!李真人……会……好好照顾你,这个……江湖不适合你……”

  天绍青还能回去吗?只有她自己知道,回不去,她凄然地笑了,柳枫便在这种形势下冲出屋子,再也没有回来。

  拉开门的时候,光线透进,他看到了那把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