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剑流影 二百二十五生死难猜较量重,存亡拜到一夕间
作者:青子寻剑的小说      更新:2019-07-10

  火红的流霞映着那片已被掩映的薄雾,在层层的云彩中劈出万道金芒,燃烧着大半天际,光影绮分,明丽耀目,似也将大地点染。

  整个淮河似乎都已受其遮蔽,流光潋滟。

  烟涛微茫,清澄的水流中,一叶小舟正遥遥而来。

  小舟驶离寿州渡口已有数里,始终在河中飘荡,书童模样的艄公也正慢慢地把橹轻摇,一面摇橹,一面望着关醉飞。

  今日的关醉飞,总觉得与昨日初到寿州有些不一样,他孤单地立在舟头,几个时辰不言不语,丝衣缓带,丰采萧索,衣角齐被劲风荡飞,燑燑的目光不住地来回平视,时而注意两岸,时而看着前方。

  沉夜也已露出端兆,风也渐凉,越至朱营聚集地,他风骨越显冷峭。

  舟轻如羽,破开一道道浪波,剪影在暮色中泻下一片清辉,抬首远望,数尺之地,已经接近正阳关哨卡了。

  小童把舟摇的近些,不待靠岸,已有一条船从水波中迎面疾驰,船上多人并立,提戈持矛,只消一围,小舟便毫无避免的被上面巡河士兵拦下。

  原来为了守定正阳关,以防唐境奸细过河窥探,朱兵早在河口拣了空地,安营下寨,是以四周守卫森严,不亚于当日的浍河。

  关醉飞轻轻地移目前瞻,即刻看到河上飘着大小不等的船只,巡哨的关卡一重又一重。

  见此,他择一兵卒,平静地递上使节,道了句:“长安关家醉飞,乞请觐见贵主,有要事求见!”始终也没直言今番正是唐使,有任务在身。

  小童已经猜到他是故意的,但有使节为凭,士兵自不敢慢待,况且这关醉飞言行得体,既不畏人势众,也不摆出傲慢姿态,自然便少受了许多刁难,那士兵忙报于朱友珪。

  等待期间,关醉飞不动声色地四下探看,目中飘着两道清光,极是沉稳。

  这等时辰,薄暮垂降,过往客船都被禁止,不许往来,关醉飞的这艘外来小船,便特别显眼,适才几乎被误做奸船。

  河面上停留着数艘水舰,有的亦可作为两军对峙之用,关醉飞目光平扫而过,心中明白,此等战船多半为朱友珪命人临时赶工打造,有些亦是早先从周边地区抢掠而来,这朱友珪倒真把自己保护的很严实,掠夺之心,可见一斑。

  关醉飞悄悄地笑了笑,没有话说,继续看时,只见舟舻铺河,无数的旌甲耀着余晖,散发出灿灿的辉光。

  凉风鼓浪,水天相接处,一艘龙舟映入关醉飞视线。好家伙,这龙舟奇大,高四层,上有正殿内殿外殿相倚,东西朝堂,身如巨龙,首尾奋力高昂,颇有在水中跃举的气势,看样子,极像仿制隋代的大龙舟。

  这龙舟沾得是奇特无比,周身夹有杂船数十只,旗幡光彩,耀目万分,大有被拥簇的气象。

  关醉飞凝目一望之下,不觉若有所思,此时神色委实难测,小童也便就垂手而立,不插一语。

  过不少时,河心飘来一船,迎了两人登上那艘龙舟。

  朱友珪居然不在关内,而在船上?关醉飞心下振奋,好似得到一件意料中的喜事一般,却未敢让人看出,便平淡地随兵卒举步登船。

  且说此行他身旁别无它物,唯独带着个包袱,甚是引人怀疑,而且包袱沉重,落地时,他又刻意不加掩藏,未用轻功,包袱内就免不得传出金铁交鸣之声。

  听得这声响,龙舟的正殿前方,立马有四五个武士飞步而出,严词喝令,要关醉飞将包袱解下,看上一看。关醉飞心知肚明,知道此乃例行搜查,也就未曾拒绝。

  解开包袱,只见里面放满了臂腕粗细的铁棍,有长约一尺的,也有一尺未及的,也有破罐破筒及削好的圆管。

  这几个武士不同于普通士卒,关醉飞纵使不看,也晓得他们定是朱友珪的徒众,学过武艺,自有眼力,看出此中机诈,颇不寻常,就猜是兵器,可拼拼凑凑半天,不得其法,便连问关醉飞这是何意。

  关醉飞只道:“是些破铜烂铁,待会儿见了贵主,可一见分晓,初次见面,未有它物呈上,只想为贵主表演个杂耍!”

  几个武士心内起疑,听了这番话,是惊忧参半,一半放心,一半不放心,以朱友珪的身手,自不怕这小子暗害,但这小子意图不明,若使诡计,可就防不胜防,若放其进入,必得有人从旁督视。

  这样杂乱的货物,实在看不出有何用处。

  几人不由又将杂物重新看了看,待查看罢了,这些铁器倒无甚异状,唯有一截三寸长的木筒****,十分惹人注目。

  概因那木筒外围刻有花纹,纹路非常古怪,若是拿在手心,顺着纹路细望,就可在纷杂中发现这木筒上实有一条划痕似的细线,蜿蜒地掩映在雕饰中,稍用内功,便不难将此密封的线震开,那实际上是一道难被察觉的缝隙。

  且木筒还是上好的金丝楠木所做,价值更是不菲。

  有一人将木筒拿起,仔细看了两眼,旁边的同伙们好奇那木筒,只当筒内是否另有诡诈,正期盼他翻开木筒一看,他却忽然与关醉飞对望,眼神接触的电闪之间,猛地收物入怀,笑了笑道:“这东西挺好看的,不如就送于我吧?”

  关醉飞竟然也不怕,亦拱手笑道:“兄台喜爱,自是无妨的。”

  细看那人,年纪轻轻,也不比关醉飞大多少,神容却显出一份刚硬,眉角飞翘,暗射神威,两颊瘦削,却恰到好处,随着他那一笑光彩照人,更显丰神昭昭。一身黑缎丝质长袍,飘飘曳地,窄袖细腰,身躯又峭拔奇伟,瞬间在几个武士中脱颖而出,使人不看都不行。

  他手持铁尺,迎风悍立,微一含笑,双目亮灿,一股英武之气逼人眉睫,观之竟也有几分俊俏,在他那金线交织的腰带上,亦坠有五彩流苏,衣角俱以金丝绣就,看起来华而不凡,该是有些品味的人,但身上又流露出一种干练的硬性。

  也不知道这人叫什么,他执意要随关醉飞进殿,更打发了其他武士。

  有他带路,并随时保护朱友珪,晾关醉飞也闹不出大的篓子,其他武士便轰然而去,继续把守在船舷附近。

  关醉飞已经知道这人定是一帮人的领首,因此其余人虽不服其指派,也不敢做声,当下随其大步入殿。

  早有人将此飞报于朱友珪,是以朱友珪正在殿中倚坐,慵懒地与殿下一人说话,打听着关醉飞的境况。

  回话者,仍是他的门徒,只是此人已至而立之年,浑身劲装素裹,面容不着悲喜,唯有恭敬,活像个卑微的奴才,兴许是他生的凶神恶煞,怕其师心生厌恶,才努力将神色扳正。

  朱友珪也讨厌他那副尊容,每次见了,都要把眼睛闭上,只因这人无论脖颈,还是手臂,都生满了红红的疱疹,皮肤都似要烂了,浑身没一处是完好的,一眼看之,他实在忍受不了,连饭也不想吃,偏偏这人洞悉四方消息,若是打听人,必得问他。

  几年前,若不是这熊迩还有用处,朱友珪早把他杀了,还把他带入神策军中作甚?

  熊迩自也凄凉,沙哑着嗓音道:“听说这人位居八大士族之列,与李征权职齐肩,只是他默默无闻,这大概是因为他掌管整个关河家族的地契,与李征分工有别造成的。关醉飞长居关河,待人热忱,态度很好,很少与人起冲突!”

  朱友珪****地道:“也就是无人见过他出手?”

  熊迩点头应是,犹豫了一阵,接着道:“且他十二岁那年遭遇大难,以致双耳失聪,因此他是个聋子!家里父母双亡,自小由清淮节度使彭允镐接济过活,与彭允镐是甥舅,关系应该极好!”

  朱友珪慢悠悠地打断话道:“不是应该,是一定!”

  熊迩被此一慑,吓得连声道是。

  朱友珪就更加厌烦他了,觉得他除了相貌丑陋,可隐匿暗处不被人发觉,是以打听人甚有一套,他可什么都不精通,整日唯唯诺诺,十足的蠢才,连揣摩主人的心思都不会。

  朱友珪养尊处优,享受惯了,虽然年华老去,但他喜欢留住耐看的东西,所以他的容貌就比朱友贞好看,面上润泽充沛,就连他挑选的侍女,都是美艳动人。

  此刻他旁边就窝着两个垂鬟少女,正跪伏在他脚下,分别为他捶着膝腿。

  他也确实乏困,舟游淮河,欣赏了一天的景色,这会儿眯起眼睛,不时打着呵欠。

  关醉飞进来的时候,他的弟弟朱友贞正盘膝坐在外殿一根柱子下,神情懒散,对一切事物视而不见。

  关醉飞也没有理会,看其装容,已经知道这人是谁,也猜到朱友贞必招朱友珪不喜,才孤零零地蜷缩在外面。

  满头白发如霜,褶皱已染上朱友贞的鬓角,倒的确有些可怜和孤寂,衣袍也已不再那么崭新,满是泥垢,谁能想到他曾经亦是一代帝王,声名赫赫,如今却落到这般境地。

  弟子们没有一个人敢接近他,只因将他接入正阳关的亲传弟子已被朱友珪处死,罪名是不经通报,擅自做主。

  如此以儆效尤,谁还敢再次犯戒?

  朱友贞哼着古谣,将唐时王翰的《凉州曲》念的高亢,犹如身在其境,哼哼唧唧地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歌中满是心酸,关醉飞一听便知,他其实心中还向往着昔日征伐天下的辉煌事迹,以致始终念念难忘。这样一个人,即使失败了,也有壮志豪情,雄图抱负,确也不愧是当世枭雄,只是时不予他吧?

  人老了,朱友贞自问也不会再如年轻时那般脆弱,当时城破还会流泪,今时便只能独自戚戚地坐在角落里,歌唱沙场的苍凉,怀念着那些为他献身的壮士们,不觉哀默已爬满他的心田。

  前夜天一老人造访正阳关之际,他与朱友珪大打一场,不被扔出正阳关,尚有一席之地落脚,已算朱友珪开恩。

  一念及此,他唱了两句,开始凄哀地长笑,看到那个黑衣徒弟领着关醉飞经过,就笑的更厉害了。

  这黑衣徒弟心中一栗,也甚不是滋味,就尽量躲开些许。

  待两人去的远了,朱友贞还在身后指着黑衣徒弟道:“羿生……羿生,你跑什么?过来!”叫的好不凄惨。

  这黑衣徒弟姓刘名羿生,本来是心安理得,朱友贞这一叫,却教他实在忍不住了,快步奔回朱友贞身边,轻声道:“您还有何需要,我帮您拿去!”只道朱友贞饿了。

  朱友贞却斜睨着他道:“你不怕我了?”

  刘羿生轻轻地摇了摇头,沉思许久,终于叫道:“师父,天子!”似要哄他开心,唤了声‘天子’。

  朱友贞竟立刻笑了起来,好似欢喜,又好似觉得讽刺,反问道:“天子?哈哈哈,现在我还像个天子?”

  刘羿生神色不变,镇定道:“您志气远大,也真算是个英雄了!”

  朱友贞许是一时欣慰,拍了拍刘羿生的肩,玩味道:“好徒儿,你还算有点良心,去吧!”

  刘羿生起身,却又被他叫住,手指关醉飞,醺醺然地问道:“这小子——是谁?”

  刘羿生诡秘地瞧了关醉飞几眼,回头刻意答道:“唐——使!”又一手落在朱友贞肩上,话意颇深道:“咱们就要如愿以偿了!您的那口气……也很快就可以出了!”话外含话,教人模糊难辨。

  此语入耳逼清,饶是朱氏两兄弟一里一外听见,也无疑揣。

  朱友珪功力深厚,哪能不闻外殿的言谈声?但他仍旧一副慵懒的样子,倚在正堂,待刘羿生带人进来,他鹰隼般的目光立刻扫向殿外,看到关醉飞的一瞬,挺身坐直,打发熊迩立在一旁。

  只要不是他目及之处,随便熊迩怎么站都成。

  熊迩与刘羿生便分立正殿两侧,关醉飞居中而立,小童自在旁侧跟从。

  关醉飞面向朱友珪颔首,待报完来历之后,朱友珪淡淡道:“彭允镐派你来,是想干什么,想要我的半条命?”一开口,就将了关醉飞一局。

  若是旁人,定要被吓个措手不及,还当朱友珪要取自己性命。

  关醉飞却冷静非常,早料定朱友珪只是虚张声势,并无一语取人性命之意,肯定心中好奇,还想听一听自己说什么,所以有意吓唬自己,让自己胆怯罢了。

  当下他便挺胸昂首,仪容轩昂,不使气势落于下乘,一面与朱友珪平视,一面轻叹道:“大王已定了我的来处,想必也判定了我的目的和意图,却教我有苦难辨!”做出一副苦闷的样子,神态却既不怯弱,也不凌驾于人前,是那般温文有礼。

  朱友珪第一句话也实在是想煞一煞他的威风,若他与自己叫板,敢骑在自己头上,就将他拉出去斩了。这般看看,这关醉飞语气平和,倒还不是很讨厌,而且那句话实有自己冤枉他之嫌,便被吊起兴趣,想听个究竟,遂语声一缓,问道:“哦?那你是为谁而来?”

  关醉飞见他改口重问,心里喜极,第一步朱友珪已经不知不觉进入了他的套中,果然非是无懈可击,还有法子可破,不过一切都要分寸拿捏得当,如此想着,便嘴角漾出友好的笑意,和颜回答道:“其实我本来想说,此来是为大王,但这么说,岂非显得我是个伪君子?因为大王必定不肯相信!”

  朱友珪果真面色大变,生怒道:“小子刚才要敢这么说,我一定让人将你推出去斩首,我可骗天下人,天下人却不可骗我。”

  关醉飞适时拱手,连声道:“幸好幸好,有惊无险,在下还不是个会撒谎的人。”

  朱友珪不信,闻言对他已有几分不悦,闭目截断话道:“莫要自夸自擂,将话说大,这个有待考证!”

  关醉飞见他兴趣似要减去,赶忙见好就收,也不较真,憨笑道:“然这颗头颅还可以暂时留下来,与大王继续深谈吧!”

  朱友珪未反对,他便知尚未有冲撞之处,还有机会博得一筹,看来这人性子也非传言中那般猛烈。

  关醉飞现在也已摸出,只要不与朱友珪犯冲,他就可以在此地立足,想至此,悄悄走前一步,将胆气一壮,见机说道:“在下平素无缘得见大王,要见一面,何其难哉,今以唐使身份来见,也是别无它策,然在下也知,此番前来觐见大王,这与彭节度使的关系,必然甩脱不掉!”

  他口气温和,一时半会儿,实难令朱友珪生厌。

  朱友珪向不轻易信人,再说仅凭区区数语,就想取信于他,除非是天方夜谭,但关醉飞此言却与他先前所想截然相反,简直就是倾覆。

  朱友珪摸不清关醉飞此话的真假,便将一直想断绝这个使臣和谈的想法压制,预备暂等片刻处置此人也不迟,便道:“以为你这样说,我就会相信你?”

  他根本无意与唐营谈和,也不想投鼠忌器,之所以起兵,不是他看不清形势,而是在他占据正阳关不久,就已知此次必败,越早出击,越容易失去他一方霸主的地位,因为几方交战,总是前门拒虎,后门进狼。

  他无妻无子,老来凄凉,难道要看着年华老去,体力逐渐衰退,然后消失在滚滚红尘中?

  他不甘心,绝不要被世人遗忘,所以他要起兵,也一定要找个适当的时机出战,若幸,继续生存,若败,亦是战死沙场,与诸多英雄交锋过,虽死犹荣,也可告慰此生,这一生的落幕,也将不再平淡。

  不管他如今武功多么高强,体魄多么雄健,可终究不能将生命长留,若隐于世,就只有一个下场,不是病死,便是凄哀地终老山林,最后还是化为一抔黄土。

  几十年,甚至几百年后,一些新面孔,将再也不记得他。

  与其那样,莫不如留下一个声名,即使遗臭万年,也比无人过问,老死的好。

  是故他老早便没有什么原则,若这来使信口雌黄,他则会杀掉来使。

  关醉飞起先吊起了他一些好奇心,这会儿他已经渐渐失去了耐性,但还没有彻底爆发,就看关醉飞怎么回答他的问话。

  关醉飞微微一笑道:“然而您不相信,也没有办法不是吗?如果另有他策,或者唐营中旁人来向您投诚,继而将我的真假目的辨出,那么您就有绝对理由不相信我,而我若说了谎言,也会不攻自破。”

  朱友珪本不想给这个使臣说话余地,现下却觉得关醉飞言词机巧,让他寻不出破绽,想杀之心,时而窜上,时而熄灭。

  概因这会儿不比先前,已经很难再寻出名正言顺的理由去杀关醉飞了,他是预备无理取闹达到目的,可关醉飞并未冲撞他,教他有些难办。

  不过他深知这样的谈话,不可以再继续,因为玩一玩也就是了,若一再持续这个局面,关醉飞不出任何纰漏的话,自己更会拿关醉飞没办法,想来想去,还是趁早下手为妙。

  反正关醉飞的生死,对他无甚痛痒,或者他已经有个更大的玩意涌上心头了,便引关醉飞下套道:“你是唐营的使者,说说看,为什么此番是为我而来?”言尽,目光直射关醉飞。

  关醉飞见他冷静非常,目中却隐露杀机,心一沉,已经料到自己一早言明的顾虑要来了,然躲也躲不过,只有迎头直上,若第一步不能取信于朱友珪,第二步计划就甭想施展了,长吁一口气道:“柳枫家族与大王一家世代成仇,若是为柳枫而来,大王则不必听我再说下去!”说着,直视朱友珪,右手切落一掌,风采潇洒道:“一刀杀了即可,因为身为柳枫的朋友,我没有帮助您,却反说为您而来,便是心存蛊惑,对否?”

  朱友珪挑不出毛病,只有轻‘嗯’一声,心不在焉地思量别计。

  关醉飞气势赳赳,一字一顿续话道:“而我非是柳枫故友,自昨日到达寿州至今,也仅是维持着表面上的交情,实则我来自长安,柳枫年初去长安时,我因远游在外,未与其谋面,所以也没有理由帮他。我与您无怨,犯不着为一己之心来害您,就算是受人之命,也是彭节度使之托,绝非他人,只因彭节度使才是我的亲属。”

  朱友珪听到此处,也不禁点头赞同:“不错!”

  关醉飞见他眉间舒展,似被自己话语吊住,心知朱友珪杀机已去大半,又开始慢慢地相信了自己,顿时豪气一涨,不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又道:“且问大王,目下两军对阵,双方所存的胜败几何?”

  机会是转瞬即逝的,若不及时抓住,一旦朱友珪回过神,那将是他犯下的致命错误。

  这话将朱友珪问住,因为朱友珪与柳枫等人各有优缺,胜负实难料定,这也是他不冒然出击的原因。毕竟一个人不能仅靠武艺高强便在作战中取胜,还要讲究智谋。柳枫的智谋,他虽未领教,却有耳闻,且又有多人相助,还通过天一老人获悉了自己后方不稳的消息。

  短短时日,唐营接连差人来教自己出战,这般有恃无恐,万一是个陷阱,那则不妙。

  朱友珪被关醉飞话头带起兴致,可又不想直问,免得又像天一老人似的,被抓住把柄,便冷哼一声道:“我知你不是和谈,一定就是劝我与**迎战。现在这是言归正传,你打算用什么来说服我?”

  关醉飞明白他的意图,并不会如孩童一般,暗暗对此感到好笑,他觉得一盏一息都笑不出来,随时随地,都可能人头落地。

  他显得很平静,从容在殿内运步道:“说迎战,莫不如说我是教大王送死,醉飞尚不至于这么蠢,醉飞只想与大王分析一下形势。”言说间,立住脚,望着远方,徐徐道:“目今大王因有顾虑而待守,李太尉与在下舅舅也没有把握打赢这场仗,这才有了天一老人前来游说,目的是想堪破大王的虚实,然天一老人虽已探出虚实,李太尉等人却仍然忌惮大王。可见大王神勇无敌,正阳关并不好攻,大王也确实有让人忌惮之处。”说着,抬手指了指朱友珪,神色浅淡,好似笃定一切,使人无法反驳。

  他一语道破朱友珪积压已久的忧虑,使朱友珪不得不刮目相看,关醉飞将他神态瞧入眼里,接着道:“所以你们双方几乎都在坐等时机,可彭节度使能等,大王与李太尉却不能久等,其中的缘由,大王自知。”神秘地望了朱友珪一眼,轻叹道:“李太尉有唐皇十五天为限,前次他在萧然居已耽误不少时日,而此战最难对付的也是他,待他一走,大王就有了机会反击。”

  朱友珪见他说中要害,又对关醉飞佩服了一番,好似发现什么,眼前一亮,正要面现喜色,却发现关醉飞在注视自己,不由将脸一板,沉声道:“然则阁下的舅舅有天一相护,也不好对付。”

  关醉飞一笑道:“这也是醉飞此来的目的,柳枫早料得如此,所以献上一计,欲兵分四路,对大王四面围攻。”

  朱友珪霍然起身走下殿,就定睛延视着关醉飞上上下下,宛如不认识一般,又惊又奇,关醉飞也就目不转瞬地回望过去。他在赌,赌朱友珪信不信这个消息。

  这到底是真是假呢?让人如坠迷雾。

  良久后,朱友珪牙关紧咬,厉声道:“我真想杀了你!”

  关醉飞恭揖到地,态度依然友好道:“大王如若不信,可以一试,我舅舅今夜会领兵进入三河尖,大王若派人前去,只消给个暗号,做一场假戏,舅舅即刻退兵。此事如果属实,便可以证明醉飞此行诚意!”这个人果真脾气很好,极能沉得住气,竟能在此等形势下,还能淡然处之。

  朱友珪动也未动,瞧着他冷冷道:“继续说!”此刻他的神情,当真有些难猜了。

  关醉飞犹如被逼在刃口,成了自己为自己下套,听完朱友珪那句不咸不淡的话,他就有这样的感觉,但不说即刻就是死,说了兴许还有制胜的希望,至少这希望还有一半,那么是做,还是不做呢?

  想了一想,他全身如被神威罩住,面无一丝愧疚,好似事实本该就是这样,气势昂昂道:“覆巢之下无完卵,自然谁也不愿意死的,我舅舅依然,他非大王您的对手,原本倚靠于天一老人,可天一老人如今自身难保,舅舅不想死,只想与大王合作,将大王侵犯正阳关之事,尽数归于柳枫身上,从此战中安然脱身。”

  朱友珪看了他许久,好像要将他看个通透,可实在很难看出他的真假,便眼神一转,就想将他一局,教他心神俱乱,自己露出马脚,若他从容不迫,心慌之下,仍然秉持此言,便证明他此言无虚。

  于是,朱友珪盯着关醉飞,突然就阴狠狠道:“好小子,你想教我自投罗网,好让你们瓮中捉鳖?”冷酷地笑了笑,盯住关醉飞眼睛,问道:“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考虑相信,将你留在帐下。”

  不待关醉飞相询是何问题,他已自顾自开口道:“听说你是个聋子,莫非世人欺我?或者是你与天下人撒了个谎,暗中筹划着另一件重要的事情,故而瞒天过海?”

  关醉飞面无表情,镇定地站在当地,淡淡地朝他摇了摇头,慢慢道:“醉飞的确是个聋子,难道您没发现,您说话时,我一直都在看着您?若不是如此,醉飞怎能与常人一样,岂不贻笑大方,低人一等?也就无面目来做这个使臣了!”

  朱友珪立时神色大变,发狠道:“原来你就是靠着这双眼睛,才这么胆大。”一步一步走向关醉飞,逼视道:“待我挖下你的眼睛,看你还如何在此谎言欺诈?若是这样,我说的话,你还能知晓,那么我便诚心信服。”

  这岂非太有刁难性?关醉飞待要再言,他立刻又道:“今后没有眼睛,看不见,又听不见,那日子岂非很有趣?”他居然说的面不红心不跳,可其手段已让人不寒而栗。

  这比杀了关醉飞还要教他痛苦,殊不知毁了眼睛,就等于断绝了关醉飞生存的机会,他存活的一切岂非都靠眼睛?

  眼睛就是他与外界沟通的桥梁,听到朱友珪以此对他,他心里当然恼怒,然他来时就料到会有此劫,任是怎样怒法,也需得沉着,他压下怒火,反倒朗声大笑,气定神闲。

  朱友珪见他不怕,哈哈笑道:“小子少在我面前装模作样,我可不是说说而已,是会动真格的。”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个士兵闯入,躬身说道:“启禀大王,外面有个人,说要见您!”

  朱友珪不耐烦道:“没看到这里正有客人?无论是谁,让他待会儿再来!”

  那士兵却不依命而去,呆在殿中,迟疑着道:“可是……他说要立刻见您!”

  朱友珪霍然怒瞪殿下,喝问道:“是什么人?”

  那士兵被吓的浑身激颤,连忙道:“是一个卖眼睛的人。”

  朱友珪一震,转身走回正中,跌坐在椅上,仆仆道:“竟有这样的疯子!”好半响不曾言语,好似他也觉得极不可思议。

  可他这话却说的实在可笑,他要挖人眼睛,有人就卖眼睛,别人是在自残生命,而他却是行为恶劣。论起来,他比别人可恶十倍,因为他是居心不良,他这样叱责别人,等于自打耳光。

  是以说到一半,他也感觉事情很蹊跷,忙就住口不语。

  那士兵见状,小心地觑着他道:“小人问了他,是为什么原因要卖眼睛……”

  话还未落,被朱友珪截住:“哦,为什么?他有说吗?”

  士兵回道:“他说原因只能告诉您一个人,还说只有您才有资格听,因为这是个秘密,只能告诉正阳关的主人。”

  朱友珪愈发好奇了,不觉眉目肃起,摸着须,沉吟道:“他一定要在此时相见?”

  那士兵脆声道:“是!”

  朱友珪顿时将手一摆,肃声道:“请他进来!”

  片刻之后,那士兵折身而回,身后跟着一个穿着褐衣的矮瘦身影,那人盈盈曳入殿内。

  关醉飞凝目望之,不禁呼吸一滞,这卖眼睛的人,竟是子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