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灵开口的时候，陆承恩也看清了她的脸，他忙放下匕首，问了一句，“怎么是你？”

　　说罢，他又把身子凑到外面四处瞧了瞧，确定安全之后方才收回来。

　　妙灵十分不解，转而留意到他此时的穿着，不是那熟悉的军装，而是一件灰色长衫，鼻子上挂着一个教书先生似得圆形眼镜，头上是一顶黑色毛呢礼帽。

　　而陆承恩也上下快速的将孔妙灵打量了一番，见她虽衣着光鲜，额边却是凌乱的碎发，从前白皙的脸庞上蒙着一层灰，从前手腕上那个顶亮的玉镯子也不见了。

　　“发生了什么事？”

　　两人几乎同时脱口而出。可才说出口，两人复又忍不住大笑起来。

　　陆承恩回到庙堂中重新点燃火堆，两人面对面席地而坐，看着对面被火光映照的通红的人侃侃而谈。

　　妙灵摒弃了为何出走，只是简单的说了她在途中如何被人骗走了镯子，又是如何千辛万苦好容易走到镇里，又因为四个包子而被人抢了钱包，然后沦落到这个破庙里，本打算再次凑合一晚，明日再想办法到京陵去，却又枉死在故人的刀下。

　　那句“枉死在故人的刀下”立刻逗笑了陆承恩，他不由得赔罪道，“失礼，失礼，不过，发生了这么多事，还能从你嘴里听到一声‘故人’，着实让我感到欣慰。”

　　妙灵这便想到他所指的是辽徽大战，以及沈伯庸之死。免不得脸色暗淡下来，淡淡的说，“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战争最是让人无可奈何，只是可怜了那些百姓。”

　　说到此处，妙灵猛地想起白天遇到的百姓，此时想想，他们的可怜确实值得同情。

　　“那你又为何离开辽东，孤身一人往京陵去？沈怀信呢？难不成，因他现在是督军，连这点时间都没了？”

　　妙灵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留，这便转了话锋，“那么你呢？赫赫有名的陆将军，委员长心里的股肱之将，怎的脱下军装，换上长衫，做起了教书先生来？”

　　陆承恩苦笑，随即垂下头来，“此事说来话长。”

　　妙灵莞尔一笑，偏要那陆承恩说出实话来，“你用匕首威胁我，看样子定是在躲避什么人，可是，这是你们陆家的地盘，谁会害你？你又能躲避什么人的追杀？”

　　陆承恩道，“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

　　承恩随即又往火堆里添了些木头，那长话随之娓娓道来。

　　“那场辽徽大战，世人只知他沈伯庸无故被炸，惨死于荒野之中，连个全尸都没有。殊不知，我叔父也是没了半条命，得知沈伯庸所乘专列被炸，他当下一病不起，形同个废人。然而徽军不可一日无主，委员长一职也急需有人来代理。原本，我打算集结一众要员开会商讨确定代理委员长的人选，谁料，承泽竟突然带兵闯入，用枪逼着众要员选他。其中一个说什么都不肯，他当下就叫人开了枪，那要员当场被击毙，其他要员也都吓破了胆不敢再多言。当时唯一可以和他抗衡的人就是我，谁知，他拿出一封任命函，硬说是叔父所写，说是由他代理叔父病前的一切职务，叔父早已病的双手不能动弹，如何能写那任命函，那分明是伪造的。可我没有证据，其他要员也都受他要挟纷纷投了他的票，我一人无力回天，只得就此作罢。”

　　妙灵道，“想不到那陆承泽竟会突然变得这么横行霸道。”

　　承恩叹道，“这还不是拜你所赐。”

　　妙灵不解，承恩又道，“自那日受你一枪成了废人，他便性情大变，喜怒无常。他是叔父的独子，本就娇惯，出了这样的事，更是心有郁结，随便拿人出气。叔父和婶婶觉得亏待了他，全都忍着纵着顺着，旁人谁还敢说个不字？他身体好了之后，大战前，他突然跟叔父讨了官职，说要在军中干一番大事出来，不要人小看了他。叔父高兴，这便给了他参将，他若从前这样做我没什么可说的，可现在不同，他性情多变暴躁，随便抽打属下不说，还到处风花雪月，夜不归宿。偶尔回来一次，看见那宋氏抬手就打。有次刚好被我撞见，出手制止，却被他认为我对那宋氏有意图，之后更是说那宋氏之所以肯回陆家全是因为我。宋氏羞得什么都不肯说，只是默默落泪，原本我一人应付他也可，谁知，婶婶也过来凑热闹，张口便说我不仅对承泽的老婆有意图，更对叔父的天下有着不轨之心。有婶婶从中挑拨，我真是百口莫辩，有理说不清。”

　　妙灵听后唏嘘不已，“想不到，这段日子你过如此辛苦。”她转念想到那命苦的宋芊芊，如说沈怀信是她计划里的意外，那宋芊芊又何尝不是？她为了自己的报仇计划，平白害了一个无辜的善良女子。

　　“可那宋氏不是有宋连城在背后撑腰吗？怎的又放他女儿羊入虎口？”

　　承恩长叹，“这该怪我啊，都是我的错。”

　　话说，当年陆承泽绑架孔妙灵的事弄的人仰马翻，人尽皆知。宋连城将宋芊芊带出陆家，为躲避陆孝乾，也为躲避世人口舌，便往欧洲走了一遭。这一走就是三个月，眼看着女儿的脸上终于有了红润，谁知，回来不久，那陆承恩便带着重礼登上了他宋连城的门。

　　陆承恩当下就给宋氏父女深深的鞠了一躬，歉意十足。宋连城也没了当时的愤怒之情，况且他对陆孝乾这个侄儿子还是颇为欣赏，便赏脸赐了座，还叫下人去烹煮了他新带回来的咖啡。

　　那宋芊芊见是陆承恩，当下喜形于色，静坐于旁，细细看着陆承恩的脸庞，听他讲话。陆承恩先是十分诚恳的指责堂弟行为的荒唐以及其陆家疏于管教，才引致这样的事情发生。之后，便拿出妇女本该遵守的三从四德加以劝导，言下之意是希望宋连城为女儿的名声和幸福着想，与陆家和好。

　　宋连城当时是沉默的，并不言语。只是叫陆承恩品尝咖啡，说那咖啡苦的很，却不知那欧洲人为何还如此喜爱。承恩听出其是话中有话，便接道，说咖啡虽苦，却是别有滋味，又有提神的功效，时刻提醒世人保持一颗情形的头脑，故而让人趋之若鹜。宋连城听了只是抿嘴暗笑，宋芊芊见状，与宋连城直言，希望与他单独谈谈。

　　宋连城应允，两人在宋家的后花园里详谈。宋芊芊开头就问了一句，“大哥前来，是受人之托，还是自己的想法？”

　　陆承恩一愣，没大明白，只道，“既是受人之托，却也是自愿前来，不知有何不妥？”

　　宋芊芊微微一笑，“没什么，大哥多虑了。”

　　“不知弟妹怎么想？是不是要跟我一同回去？”

　　“即便我同你回去，要面对的不还是陆承泽吗？我与他本就没有什么感情基础，现在又出了这样的事情，叫我回去如何跟他过日子？”

　　承恩道，“陆家定不会亏待弟妹。”

　　良久，宋芊芊问道，“如果，芊芊在陆家受了委屈，大哥可会替我解围，为我说句公道话？”

　　承恩当即应道，“这是理所应当的，承恩定竭尽全力不让弟妹在陆家受半点委屈。”

　　宋芊芊很是动容，当天却并未跟着承恩回去，宋连城告诉他，要他陆家派专车来接，场面务必宏大，叫整个京陵城的人都知道。

　　陆承恩说到做到，次日一早就找了当下京陵城最豪华的汽车去宋家迎接宋芊芊，头车由他亲自来开，也是他专程下车将整装待发的宋芊芊送上汽车。陆承泽当时也坐在后座上，见了宋芊芊也是看了一眼，随后便别过了头。

　　陆承恩本是好心，念及两人的幸福也念及陆家和宋家的关系，他那迎接的阵仗有多大，那宋芊芊回到陆家的所受的苦难就有多大。

　　陆承泽封锁了一切到宋家去的消息，整日有事没事儿的刁难宋芊芊，先是挑逗，见她不言语，随口便骂，见她不理，这便抬手就打。宋芊芊身子弱，哪里禁得住他的打。那陆承泽在自己房里打人，谁敢吱声？下人们全都战战兢兢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是没人敢去通报。他倒也不是天天打，可打一次，就很恨。弄的宋芊芊一连数日没法见人。

　　那段时间陆承恩忙于战事，分身乏术，却也有了空便询问宋芊芊与陆承泽的近况，陆承泽那边口径一致，都说两人琴瑟和鸣，岁月静好。承恩本以为自己做了件好事儿，谁成想，等忙完战事，陆孝乾病倒，他被陆承泽排挤的在军中无法立足，某日回到陆家准备找承泽详谈，却刚好撞到陆承泽扇了宋芊芊一个耳光，这一巴掌还不知足，反手便要从另一边打过去。承恩忙的一声呵斥，使得宋芊芊免于一场暴力。

　　然而，承恩的相助不仅没有缓和宋芊芊的遭遇，反而将自己也拉下了水。陆夫人和陆承泽一口咬定他与宋芊芊有奸情，承恩当下否认，谁料那陆承泽当下甩出一幅画来，水墨丹青，所画之人正是陆承恩。

　　“你们若没有没有私情，她画的怎么是你而不是我？你们若没有私情，为什么我让她回来她不回，你一去，她便回来了？”

　　陆承泽的话虽是荒唐，却竟叫承恩一时间无力辩驳。他定定的看了眼脸上伤痕未消的宋芊芊，悔恨不已。

　　当下便道，“都是我害了你。”

　　宋芊芊直言道，“不是你，是这个世道。”

　　承恩对着承泽母子道，“你们污蔑我没关系，弟妹可是个女子，我知道你们想要什么，只要你们善待弟妹，我离开便是！”

　　不等承泽母子开口，就听宋芊芊道，“他们说的并不全错。”她深深的望着承恩，让承恩莫名产生一股难以名状的不安。

　　“我确实心仪于你，却一直碍于彼此的身份不能明说，你是人中君子，是堂堂的男子汉。今生与你错过，是芊芊福薄，怨不得任何人。现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可避讳的！我肯再回到陆家只因为你的一句话，否则就算是我身败名裂，老死闺阁，也定不会答应。只怪命运弄人，想我宋芊芊不过是一普通女子，也曾因道德礼教的束缚弄的我不能面对自己的真心，那时的自己太傻，爱便爱了，即便没有结果，也比从来就不懂得爱是何物的人强。”

　　宋芊芊的话着实将承恩一震，他显然从没想到过宋芊芊会喜欢上自己，意外来的太快，让他无法承受。

　　“我不怨你，你也不必为此伤怀。芊芊可以控制的住自己的身，却无法控制住自己的心。皮肉之苦不过到底肤浅，真正让我感到的心痛的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陆承泽是再也听不下去了，狠得牙痒痒。“听啊，还说没有奸情，我的好大哥，你的情人可是都招了。”

　　那边陆太太也忍不住了，指着宋芊芊就骂，“难怪我儿子打你，你这样一个心猿意马的女人，竟然敢给我儿子戴绿帽子！看我不按族规将你给办了！”

　　“不必了！”宋芊芊仰天大喊一声，转而看向陆承恩，“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承恩，如有来世，不要忘了我。”

　　宋芊芊才一说罢，纵身便投了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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