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石堡内的几伙人也是各忙各的,很少有交集。
终于到了朔月的前一晚,一行人依旧聚在了卓展房间,紧张又忐忑地策划着第二日的行动。
突然,门口响起了敲门声,轻轻的,缓缓的,不慌不忙。
段越刚要起身去开门,却被壮子叫住了:“哎,越越,肯定又是来拉拢咱们的,甭去,甭去!”
“开门。”靠坐在塌上的卓展淡淡道。
“啊?”壮子大喊道。
其他人也一脸不解地回头看着卓展。
“我说开门。”卓展拉长了声调,有些无奈。
赤听卓展这么说,不暇思索地走了过去,一把打开了门。
门口,站着那个一脸淡定的小男孩。
小男孩没有打招呼,也没有看赤,而是径直走向了卓展。
卓展盯着他,微微一笑,悠然道:“等了你这么多天,你终于来了。”
小男孩诡黠一笑,稚嫩的童声出奇的阴沉:“小子不错,能沉得住气。”
所有人都懵懵的,盯着这两个似乎早已熟识的人,云里雾里。
“等等,卓展,给解释解释,这到底怎么回事啊?”段飞催问道。
卓展没有解释,沉吟片刻,冷静道:“明日,我们跟这位小哥一起行动。哦,不……”
卓展顿了顿,定容看向小男孩深邃的眸子,低声道:“不应该叫你小哥,应该叫你……老伯伯,还是老爷爷?”
小男孩笑着摇了摇头,眼里满是赞许,欣慰道:“这你都看出来了?看来,我还是低估你了。”
“既然你认定了我们是这个石堡内最强的人,那日你用眼神向我寻求合作的时候,我便看出来了。因为你的眼神里,有着太多过往与未知,跟一个人很像。”
“谁啊?”赤一脸好奇地问道。
“白帝。”
小男孩仰头大笑:“真是个聪明的孩子,不过,我可要比那白招拒大得多,我啊,已经三百六十六岁了。”
“啊?!”
“我的天……”
“不会吧……”
所有人都手足无措地僵在原地,目瞪口呆地望着小男孩那张嫩得能掐出水的小脸蛋。
“卓展哥哥……”赤两条柳叶眉已经蹙成了一个小山丘,“你为什么信任这么个来历不明的老妖精啊?”
“因为,他不是来抢长生果与不老丹的,他已经得到永生了。”卓展平静道。
“什么……”接二连三的惊愕已经令众人呆若木鸡。
卓展的眼睛一刻不离小男孩,神情十分肃然:“你是整个石堡里唯一没有**和企图心的人,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你应该就是三百六十年前宫育之花开放的时候,拿到长生果与不老丹的人。只是我不明白的是,这两种不能同服的东西,为何在你身上没事?”
小男孩淡淡一笑,感叹道:“好一个敏锐的家伙,我活了几百年,头一回遇见你这样的人。”
“说说吧,你的故事,以及你这身人皮的故事。壮,给老人家搬张椅子。”卓展扬了扬下巴,吩咐道。
“我的妈呀……以后看到小男孩都不敢喊‘小弟弟’了,你也是,烛阴也是,童颜老妖啊……”壮子一边搬椅子,一边吐着舌头感慨道。
“人皮?看来小子你知道的不少啊。”小男孩稳稳坐在了椅子上,翘起了二郎腿,怡然看着卓展。
“呵呵,阴差阳错,之前遇到过一伙做人皮买卖的,知道有这么个东西。”卓展如有所思地回忆道。
“哦?难不成端掉阳山武翰的高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卓展一愣,想不到小男孩竟是如此善察,看来不愧是活了好几百岁的人。
小男孩看着卓展微怔的神情,笑着摇了摇头:“呵呵呵,再怎么稳重,到底还是小孩子。不过你干掉了武翰,可是让我少了条买皮的捷径啊,以后啊,我又得自己去搞这身皮了。”
“啊……你……你杀小孩子?!”段越捂着嘴巴颤抖地说道。
小男孩缓缓转过了头,面无表情,眼眸一道寒光闪过,似一把刀子抵住喉咙,让人浑身一阵冷颤。“有什么关系吗?不杀人,我穿什么?”
段越吓得一句话说不出来,愣在原地,两只铜铃般的大眼睛已经不会眨了。
壮子一把拉过段越,发狠地警示着小男孩。可就在他与小男孩眼神交汇的瞬间,竟似见了猫的老鼠般,怂了。
小男孩看看众人的样子,有些无奈,慵懒地抬起双手,十指交叉,将下巴放在小手上,平视着卓展:“还是你能听明白我说的话,既然你想听我讲故事,那我就给你好好讲讲。”
“我叫离啸,你们叫我老离也行,叫我小啸也好,我是无所谓,随你们方便。我家住在东山姑儿山姑儿岭。家里一个哥哥,一个姐姐,我是最小的。没有娘,我娘生我时死了。现在跟老爹相依为命。”
“现在……老爹……你爹也活着?”赤紧紧攥着两条辫子,小心翼翼地问道。
离啸瞥了眼赤,点了点头。
“啥……你家这是弄来多少长生果和不老丹啊?”壮子吃惊道。
“四枚长生果,四粒不老丹。”离啸认真说道。
“啊?之前雪梅不是说,女丑的宫育之花每次只结一枚长生果、一粒不老丹吗?”段飞诧异道。
离啸轻蔑一笑,平静道:“她说的你就信?那是因为除了我爹,没人能成功拿出过两颗以上。拿出一颗能活命已属万幸,据我所知,大部分人都死在那里头了,六十年前的那次,更是无人收获。”
“你爹什么人物,这么厉害?”壮子疑惑道。
“我爹是个老兵,在战场上活下来的人,只是对活着特别渴望,没什么特别的。”
“那是为何……”赤有些迫不及待想因由。
“因为他是个豁得出去的人,他那样,呵呵,我做不到。”离啸苦笑着,满眼哀伤。
“真正的厉害人物,是隐居在我们姑儿岭的一个老妇。老妇行将老朽,不辨年龄,活死了岭里的几代人。她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因为吃了长生果才变成这个样子,但岭里没人信,除了我爹。
于是,我爹便恬不知耻地成了那老妇的情郎,在岭人的唾弃中,甘之如饴。后来,我爹终于从那老妇口中套出长生的秘密,便孤身来到诸夭之野,在女丑的宫育之花盛开之时,毫发无损地带出四枚长生果,四粒不老丹。”
“我去,真下血本……”壮子心直口快道。
离啸的眼皮抖了抖,平日里波澜不惊的他,此时似乎浸入了一种复杂的情绪和怨念,无法自拔。
他神情幽怨,继续自顾自地说道:“是啊,下血本啊,真下血本,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放过……回来后的我爹,没有立马吃任何一种,贪得无厌的他,怎么会只满足于得到一种,长生和不老,他都想要。”
“他先是喂了我哥一枚长生果,然后又喂了一粒不老丹,结果我哥口吐白沫,当场死亡。我姐想逃,被我爹打断了腿,她这次先是被喂了不老丹,后吃的长生果,下场也跟我哥差不多,七窍流血死的。
到我这里,我爹不敢再冒进,他用雄黄酒泡化不老丹,又用虺毒浸透长生果,然后同时给我喂下。
不得不说,我爹是个天才。这两种本身相克的东西,在体内抑制了长生果与不老丹的相冲。于是,我便成了第一个成功服下长生果与不老丹的人,我,没死。”
“真狠心,拿自己的孩子做实验。”段越忍不住感叹道。
离啸没有理会段越,继续说道:“我爹大喜,便效法服下长生果与不老丹。于是这个家,就只剩下我和我爹两个人了,永远都是两个人。”
“不过,”离啸的话锋陡然一转,有些激动:“虽然得了长生不老,但慢慢的,我们的皮却开始一点点腐烂。我爹是最先发作的,等我身上开始溃烂的时候,他身上的皮已经全部烂光了。他躺在床上不敢动弹,也没法出屋,似乎跟床长在了一起,跟地长在了一起。
是的,他跟地长在了一起。不久后,我发现他没了皮的肉身竟长出了植物一般的根须,插进地里。他除了头,全身都无法再动一下。
我好害怕,好害怕,我怕我也变成他那个样子。于是,我便趁着这身皮烂光之前,自己剥掉了自己的皮,换了身新皮,并找到黑巫师,用黑巫秘术将皮肉紧紧缝合在一起。你们现在看到的我的样子,并不是我,只是我杀的上个孩子的样子。我也忘了我到底长什么样了,即便是现在这副样子,我也好久没照镜子了。”
众人这下明白了,为何他要去杀孩子,为何他要换皮。不过这凄惨的遭遇并不能成为他屠戮无辜的理由,此时众人望着他的眼神,没有同情,只有忌惮。
离啸环视着众人,哂笑着摇了摇头:“我知道你们不可怜我,我也不可怜我自己。但你们知不知道,这身皮下面的**是多么的痛苦又丑陋!你们知道吗,自从得了这长生不老,我便从没有吃饱过,即便肚子已经撑不下了,却还是饥饿,永远饥饿。
呵呵,没有皮,永远饥饿。也许这就是女丑的谷饲明晖和衮曦的神葆霞光在馈赠了长生与不老的同时,又必须夺走的一部分吧。”
段飞喟然一叹,感慨万千:“给予一部分,又拿走一部分,倒是公平得很。也许这就是世间万物的守恒吧。”
“然后呢,你爹,现在怎么样了?”一直默不作声的卓展颤声问道。
“等我回家的时候,我爹,除了头,身体已经长成一棵参天巨树了。”离啸喃喃说道,眼神里瞬间写满了惊恐。
“既然你已用人皮包裹肉身,不再变成树,那为什么还要来这诸夭之野?”赤不解地问道。
离啸面无表情地卷起衣袖,抬起了手臂,伸向赤,用手指在上面使劲按了一个坑。只见那个坑没有立即回弹,而是瞬间变黑,似乎还散发出淡淡的恶臭。
“啊!”赤和段越小声地惊呼,难以置信地盯着那个可怕的黑洞。
离啸撸下了衣袖,哀苦道:“最开始的时候,一身人皮,还能维持五年,后来就是三年,到现在,连一年都到不了。我想,迟早我也会像我爹那样,变成一棵树吧。”
“所以,你就来到诸夭之野,寻找不变成树的方法?”卓展问道。
离啸摇了摇头:“世界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神的力量尚且会随着时光的流逝日渐式微,渺小的人类想长生不老,又不想付出任何代价,怎么可能?
我受够了,也活腻了,现在的我,只求一死。来到诸夭之野,我就是想找到能让我死的方法。”
“怪不得,那日堡外骚乱,你那般处变不惊,原来是从不畏惧死亡。”段飞慨然道。
“你,死不了吗?”从来不怎么说话的盘长,罕见地问道。
离啸苦笑着,失落道:“穿心不死,劈脑不死,淹水、火烧、雷击,能想到的办法我通通试过。即便我花重金雇杀手将我自己剁成肉酱,我也只是暂时没了意识,等我再醒来时,还是这般模样,只是记不起自己的碎肉是真么拼合的。”
“怎么会……”
“天呐……”
“会好疼吧……”
众人唏嘘不已,看着离啸的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同情。
离啸仰天苦笑,迷离道:“就是为了结束这吃不饱、烂皮、又天天恐惧的样子,我才来到了诸夭之野。临行前,我去看了我爹,他的头现在也化进了树里,不能转动了,只有眼睛和嘴巴还能动。他比我还悲哀,连自杀都无法尝试了。我以会烧死他为诱饵,引诱他说出了深入女丑子宫的秘密,这,就是我跟你们谈合作的筹码。”
“既然你知道了进去的方法,为什么不自己去,还要跟我们合作?”壮子疑惑道。
“我自己的力量太过弱小,有些阻碍,是我一个人克服不了的。我必须得到最强者的帮助,十拿九稳。”离啸神情很是严肃,一板一眼说道。
“你烧了吗?”段越轻轻咬着手指头,浑身发抖地问道,“……你爹……”
离啸瞄着段越,一张阴郁的小脸凑了过来,恐怖至极:“烧了,当然烧了,我很信守承诺的。不过呀,冬天马上就要过去了,春天到来时,死树会发芽,枯木很快又会重获新生的,我爹啊,会万寿无疆。”
这一句平时用在祝福语中的“万寿无疆”,此时离啸用稚嫩的童声说出来,却是那么的冰冷、无情、惊悚、可怕、怨念深重。
众人头皮一阵发麻,浑身上下透心的寒凉,惊怖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过得半晌,一直不苟言笑的卓展才悠悠开口,慨叹道:“真是讽刺,世人都想得到的这长生果与不老丹,却是无休无止的饥饿与丑陋。那些对此趋之若鹜的人们,谁又能想到,真正的永生竟是变成一棵大树。何苦,何必?哈哈,哈哈哈哈……”
卓展的笑声很无力,也很苍白,然而在这间安静的屋子里,却是那样的震撼、苍凉,让人心悸,也让人心安。
离啸的情绪低落到极点,这三百多年,他自吞甘苦,无人倾诉。今日虽借此机会一吐为快,但平静过后的内心却依旧空虚落寞。
“五谷,草木灰,盐巴,胭脂,火石,浸过油的冷火把。明天出发前,准备好这些东西。”离啸的嗓音有些沙哑,“我累了,先回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