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耸入云的枥木林广袤苍凉,人迹罕至。
参天的枥木笔直粗挺,通体金黄。
这层明艳的金黄色,是枥木中渗出的树脂,经年累月,一层覆盖了一层。又经岁月的洗礼,树脂石化,便形成了这厚重又漂亮的金黄色外壳。
耀眼的金黄色树干和银绿色的茂密叶子交错在一起,仿佛金枝玉叶般梦幻。偶尔一两声鹭鸟的幽啼,更是给这古意森森的枥木林增添了一分禅意。
不过此时树上的卓展可没闲情逸致欣赏这番绝美景色。他已经跟着清崖十余天了,每天都来这里砍树枝,还是没把东面这片该死的枥木林砍完。
现在他一看到这满目的金黄,心里就烦得很。因为枥木这层石化的皮壳,非但光滑,还很坚硬,这不仅给他爬树带来了极大的困难,也让他的砍枝工作变得异常艰辛。
不能使用巫力的他,只能将绳索绑在自己腰上,另一端甩到树杈上,挂紧,一点儿一点儿爬上去。边爬边砍树枝,接着继续往上甩绳子,继续砍。直到爬上最顶端,把所有树枝都砍完,再抱着树干滑下来。
多日下来,卓展的双臂和大腿都生出了粗壮的肌肉,手掌和脚底却都是硬硬的老茧。而且这层硬茧每天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增厚,一天不用小刀削掉,第二天爬树时一个不小心便会开裂,鲜血直流。
虽然他已经很小心了,但每次顺着树干滑下来时,还是会猝不及防地被断掉的树杈给刮着。现在浑身上下遍是大大小小的各种伤,稍稍出一点儿汗,就难受的要命,卓展真怕感染了。
这十多天,除了砍树,清崖还给他布置了其他的任务。无非就是挑水走平衡木、蒙眼打鹭鸟、空手掘石、瀑布淋雨……花样倒是不少,但跟剑术有关的东西是一点儿没教。
卓展虽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这十多天的练习下来,他的反应、速度、力量、耐力似乎都在微妙地增强。于是便也耐着性子继续埋头苦练起来。虽然枯燥,但只要有效果,他还是愿意咬牙坚持下去的。
这日,卓展最后一趟平臂挑水走单木,终于将原来的两桶水加成了四桶,疾步如飞地走下来,面不红、气不喘、心不跳,日渐黝黑的双臂钢筋一般坚硬。
回到小院,卓展将四桶水倒进水缸,又用葫芦瓢往吊釜里舀了两瓢水,蹲下身利落地生起火来。见火势渐旺,卓展欣然一笑,起身去石屋舀米。
半碗糙米倒下去,原本烧开冒泡的水又沉寂了下来,却在平静中蓄势待发,等待着下一次的沸腾。
这便是卓展的晚饭了。其实早饭和午饭也都是这个,因为这里除了这个,便没别的可吃的了。虽然枥木下生了很多不知名的蘑菇,但卓展怕中毒,不敢吃。
中毒倒是小事,若是被清崖大骂一顿,再毒打一番,卓展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为避免踩雷,所以只能忍住口舌之欢,不去碰它。
石桌上端端正正地摆了两个山梨,这个卓展是不会去动的,因为这是清崖的晚餐。
清崖是不吃那糙米粥的,每餐只是一壶清酒,两个山梨。除此以外,卓展再没见过他吃其他东西。不知是修行所需,还是他真的不好口舌之愉。
但有一点卓展可以确定,那就是清崖嗜酒如命。每天把酒当成水喝,而且还喝不够。
虽然这个世代由于酿造技术的落后,酒的度数没那么高,但照清崖这个喝法,身体再好的人也给喝完了。卓展真想找机会给清崖拖到现世那边去查一查,到底有没有什么酒精肝、胃出血、动脉硬化之类的病。
不过卓展观清崖,虽已年逾古稀,但黑发黑须不霜染,耳不聋眼不花齿不落发不脱,身体矍铄,健步如飞。若不是强大的巫力灵元打底,怎会有如此效果?
虽然清崖从来没在卓展面前展露过巫力,每天也只是一把木剑随兴而舞。但卓展确信,清崖是有巫力的,只是他不屑于使用罢了。但这巫力到底是什么,卓展想破头也猜不出来。也许是什么兽的巫力吧,使用出来会变成很丑的样子。
这样想着,卓展竟笑出了声。
他赶忙抬头瞄了眼正眺望苍穹的清崖,发现他并没有什么反应,这才松了口气。
不过这让卓展感到很奇怪,若是每天,清崖肯定是要奚落他一番的,今天为何……
山中光影渐渐幽暗,只见清崖盯着苍穹的双眼陡然圆睁,随即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卓展急忙抬头望天。
只见血染的天空中,出现一个极小的黑点,黑点的速度很快,不多时,便飞到了他们头上,旋即俯冲而下。
清崖敛袖抬手,那小东西便稳稳当当地落在清崖的手掌之上。卓展定睛细看,是一只木鸟。只不过那木鸟落在清崖手上的刹那,尾巴便断了。清崖从断尾处抽出一块兽皮,展开,眼珠微动,快速浏览着。
稍顷,清崖抬头,看向卓展,将兽皮丢给了他:“喏,你的同伴们都知道了你在我这儿,这回你不用整天魂不守舍的了。”
卓展看了看手中的兽皮,点了点头,又看向清崖手中的木鸟,微微皱眉。
卓展发现,这只木鸟长的很是特别,似乎还有些眼熟……在记忆中努力搜寻了片刻,他终于想起来,这只木鸟跟当初雒雁给段越的那只一模一样!
回想起雒雁说过的,她那身武功,是她少时没离家出走时,师从一位途径翠山的世外高人学得。她在丹砂国送给段越得那只木鸟,也是那位师父的东西,莫非……
心念及此,卓展眼前一亮,脱口而出:“师父,你可认得西山翠山的雒雁姑娘?”
清崖回过头,一脸茫然,随即点了下头:“嗯,认得,竹箭城雒氏药铺家的丫头。当年我去翠山访友,教过她半个月的功夫。怎么,你认得?”
“怪不得……雒雁姐功夫那么好,虽没巫力,却也能排进顶尖高手之列,原来是师父您教过……”
清崖冷笑一声:“呵呵,那丫头,资质好,又肯吃苦,若是能跟着我一直修习,没准真能接我的衣钵。她虽没有巫力,但这点恰恰成就了她,让她在战斗中不得不依靠自己的身体和头脑来致胜。不像你,就想着用你那乱七八糟的巫力。”
清崖抓到由头就要数落卓展的巫力一番。
刚刚还兴致高昂的卓展不禁缩了缩脖子,耸了耸肩,却没有像往常那样闷不作声:“所以……所以卓展才执意跟随师父,好好学本事,再不想像从前那般勉强……”
清崖盯着卓展那突然沉下来的面容,并没有像以往那样数落他,而是将手拍在了他的肩膀上,严肃道:“以前你可能很勉强,但现在,你是我清崖的徒弟,我便不会再让你感到勉强。”
这句话从清崖口中说出来,仿佛一支强心剂,让卓展整个人都充满了斗志了期待。
卓展霍然抬头,双眸明亮烁动:“师父,我……”
“好了,不用说了,为师不喜欢这种师徒情深的戏码。”
清崖移开了手,一屁股坐在藤椅上,拿起一颗山梨咬了一口,紧接着拎起陶壶就是一口酒。
卓展似乎闻到一股轻微的焦味,眉头一皱,猛地想起吊釜里还煮着糙米粥。于是赶忙跑过去,抄起水缸里的葫芦瓢,浇熄了火。
还好还好,刚刚开始有些糊底,并不严重。但水得有些干了,粥很稠。
卓展皱了皱眉,他不太喜欢这种稠的。不过没办法,还是得吃,一天的体力消耗这么大,总不能饿着肚子。
盛了一陶碗干粥,卓展搬过石墩,坐在清崖的对面,呲溜呲溜喝起粥来。
卓展喝得有些出汗,额头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
清崖看着卓展专注于食物的样子,哼哼一笑,将剩下的那个山梨拎到卓展面前。
“师父,这……”卓展微怔,抬起头看向清崖。
“吃吧,为师今天心情不错,赏你的。”
仰头咕咚又是一口酒,微凉的晚风轻轻吹拂着清崖的清须,让他倍感舒服。
“谢谢师父!”
卓展干脆地回答,没有跟清崖客套。因为他早就长记性了,跟清崖客套,反倒会被骂。
卓展低头猛啃一口山梨,有点儿硬,但很甜,甘甜清润的汁水顷刻充盈了整个口腔,顺着喉咙流进身体,透心的舒爽。
清崖看着卓展享受的样子,很是满意,拎起陶壶,一仰头,却发现没酒了。
抖了抖,只有一滴。
卓展见状,连忙放下手中的山梨,双手接过陶壶,躬身小步向后院跑去:“师父,我去给您汲酒。”
不一会儿,卓展将陶壶紧贴在胸口,小跑着回来了。将陶壶递给清崖前,卓展使劲搓了搓壶身,才递了过去:“师父,酒坛埋在地下,有点儿凉,小心冰牙齿。”
清崖哪管得了这些,拎过陶壶就是两大口,酒入喉咙的瞬间,烦躁的心情才又怡然起来。
一直都是孤身一人的清崖,看着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还一心一意为自己忙前忙后的卓展,心生恻隐,说话也不再那般硬臭了:“小子,虽然你那巫力用得乱七八糟,但也算得上精纯,毕竟你是完成巫力进阶的人,比那些更没章法的野路子要强多了。”
见清崖主动提起了自己的巫力,态度还很好,卓展心中一动,抿了抿嘴,大着胆子,试探地问出了那个令自己抓心挠肝的问题:“那师父……您有巫力吗?”
“找打!”
清崖手指一弹,两滴酒如同箭镞般射了出去,正中卓展的眉心。
“嘶”卓展揉了揉眉心,紧了紧鼻子,挺疼的。
“你师父我可是五方五山第一剑客,你觉得我会是个庸?”清崖怒喝道。
既然问了,就问得彻底些,卓展抱着这样的心态,继续开口了:“师父,那您……是什么巫力呢?”
“想看?”
卓展点了点头。
“你不是刚才都看过了吗。”
“什么?!”卓展瞪大眼睛,舌桥不下。然而聪明的他立马就明白了,激动地大叫起来:“莫非……那只木鸟……师父,你的巫力是植物系?”
又一口酒下肚,清崖抬起眼皮,眼中掠过一丝赞许:“小子,还不算太笨。”
“我一直以为那木鸟是只机械鸟,但又实在想不明白动力是什么,原来是师父的巫力……”卓展呆坐在石墩上,双眸明亮得如头顶的星星般,兀自欣喜着、感叹着。
“可是师父,卓展是见过植物系巫力者的,却从没见过师父这样的,这究竟是……”
清崖难掩满面的自得之色,靠在藤椅上,悠哉道:“料你只知道巫力的进阶,却不知道巫力的登巅吧。”
“巫力的登巅?”
“没错。巫力的进阶是让法器之魂具象化,巫力的登巅则是让释放出来的巫力具象化。就像为师的木剑,虽无锋刃,但注入了巫力后,它变有了魂,只要在我手上,就比任何宝刀利剑都要锋利。”
卓展思忖片刻,恍然翻悟:“哦……我明白了!所以那只木鸟就是师父的巫力具象化的产物。”
“只不过巫力具象化的难度,与法器之魂具象化的难度相比,相差太过悬殊,不可同日而语。这需要灵主的心窍与觉悟,并不是随随便便至死复生就能达到的。纵览这五方五山,我知道的,仅有三个人成功让自己的巫力具象化,完成了巫力的登巅。对寻常人来说,这就是个神话,是不可能达成的,因此便无人提及,世人知道的也少之又少。”清崖释惑道。
“那其中一个可是白冥虚空神的大护法,空矢?”
卓展陡然想起了之前遭遇的那个强大到可怕的男人,空矢。他就是将巫力化成青蓝色光箭,用那黑铁大弓发射出来。
“哦?小子,既然见过空矢了,能在他眼皮子地下活命,也算是你的本事了。”清崖饶有意味地看着卓展。
卓展并没有跟清崖提及,他是依靠魁妞的力量从空矢手中活命的。这样的话太羞耻,他实在说不出口。
“那巫力登巅所需要的心窍和觉悟,到底是什么?”卓展知道能回答这个问题的,只有完成巫力登巅的人,若是错过了清崖,他便再难向别人问到了。
清崖盯着卓展那满是好奇又格外严肃的面容,沉思了片刻,低沉道:“准确的说,应该是灵主赋予巫力生命,类似于孕育的一个过程。登巅的过程不像进阶那般折腾,只是在灵主脑海中一瞬间完成的,类似于开窍,但又不是……即便我自己已经完成了巫力的登巅,现在回想起来,也不太记得准当时的感觉了。”
卓展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陷入了沉思。
眼见卓展沉迷其中,越陷越深,清崖无奈摇了摇头,紧接着就是一盆冷水:“不过就凭你现在的造化,什么巫力的登巅,想都别想!”
卓展忽地晃过神,拂走了脑中的杂念,不再去想。
清崖探过身子,拍了拍卓展坚硬如生铁的臂膀,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样才像话!怎么样,准备好了吗,跟我练剑。”
一听这话,卓展腾地站起,瞪大眼睛,猛点着头:“师父你要教我剑术了?”
清崖抬头看了看爬到半空的月亮,手指一挑,摘下了腰间的木剑,淡然道:“天色还早,正好。小子,今天晚上,你都别想睡了。”
“求之不得!”
话音刚落,银灰色的冰钨剑再次出鞘,在清冷的月色下反射出摄人的凛凛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