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
众人盯着被摁在地上的莲香,惊得哑口无言。
吵闹惊醒了赤妘,惊醒了云婴,惊醒了隐土邦小弟,惊醒了姚依依以及姚家一众家仆老小。
段飞将莲香反手擒拿住,推搡着出了帐篷。
披着雪白绸缎披风的姚依依惊恐而至,看了看满脸泪痕的莲香和被易龙扔在地上的匕首,心中惶然,茫然望向卓展:“卓哥哥,这是?”
卓展盯着姚依依那张惊慌失措的脸,冷漠道:“你问她自己吧。”
“这还用问吗,持刀谋杀被抓现行,幸亏苍天眷顾,卓展命大,否则,哼,今天你们姚家上下,一个活口都别想留。”段飞目露凶光,狠狠说道。
“什么?!谋杀卓展哥哥?卓展哥哥,你没事吧?”一听这话,赤妘忽然慌了,赶忙拎起卓展的两条胳膊,仔细打量着他的身上。
卓展摇了摇头,依旧眉头紧锁。
姚依依骇然失色,那张宛若莲瓣的脸比身后的披风还要白,身体也有些打颤,绣鞋犹疑地迈出两步,颤抖道:“莲香……他们说的,可是真的?”
莲香的眼泪汩汩涌出,沉默不语。
“是我亲眼看到的。”段越说话了,“当时我上完厕所回来,就看到一个人影钻进了卓展哥哥他们的帐篷里,我和易龙过来一看,正看到莲香握着匕首刺向卓展哥哥的脖子。若不是易龙手快,夺了匕首,恐怕卓展哥哥现在已经……”
段越的叙述登时提醒了所有人,刚才是她和易龙一同阻止了那场意外的。半夜三更,黑灯瞎火,孤男寡女……这些个词汇一股脑出现在脑海中,形成了一副难以言说的画面。
段飞和壮子登时炸了,齐刷刷看向易龙,刀子般的眼神似要把他千刀万剐。
段飞一把拎起易龙的领子,发狠道:“你个臭虫,大半夜的把我妹妹叫出去,想干什么?”
“哥你误会了!”段越吓的赶忙上前,掰着段飞抓着易龙的手,慌乱解释道:“是下午的臭椿面,让我吃坏了肚子,我看妘儿睡的熟,就没叫她,自己去的茅厕。易龙看见了,怕我出危险,就帮我在外面守着,然后他就送我回来了。”
“真的是这样?”段飞狐疑地看向段越。
段越猛点头。
虽然段飞怒气冲天,但他是最了解自己的这个妹妹的,从小到大大,她开心了生气了困了饿了倦了,他这个做哥哥的一眼就能看出来,更别提是说没说谎了。所以段飞立马就断定,是自己误会了。
慢慢松开了手,段飞却并没有道歉,依旧恶狠狠地“哼”了一声。
旁边的壮子却急得不得了,“啊啊啊啊”个不停。在他的概念中,不能就这么算了,怎么也得把易龙摁在地上暴打一顿。
不过此时就算壮子想把众人的注意力转移到易龙身上,也没办法了,因为另一边,姚依依清冷的声音已响起:“站起来!”
“小姐……”抽泣得不成样子的莲香慢慢爬起,搓着自己的衣角,一步一步向姚依依挪去。
“啪——”随着洁白的水袖一甩,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了莲香的脸上。
整个椿林都怔住了,鸦雀无声,安静得能听到连彼此的呼吸声。
“小姐……哇——”莲香撕心裂肺的哭声瞬间打破了这骇然的寂静,顿时惊飞了椿林上栖息的一群鹭鸟。
莲香捂着火辣辣的脸,泪眼婆娑地看着自家小姐那张愤怒的脸,委屈极了。即便刚刚行凶失败被众人抓住,她都没激动成这个样子,但小姐竟然打自己了,在丫鬟巴掌大的世界里,这就是天崩。
莲香自五岁起就被卖入姚府,算是跟小姐一起长大的,虽说是主仆,但小姐处处让着她,并没让她有太多卑微之感,甚至偶尔还能使使小性子。两人看似主仆,实则姐妹,莲香以后是要给小姐当陪嫁丫头的,这是一辈子都要绑在一起的情分。然而就在刚才,小姐竟然打了自己,为了那个外邦竖子打了自己,这怎能不令她愤怒、不令她委屈、不令她抓狂?
“莲香,你我主仆多年,情同姊妹,你不顾主仆姐妹之谊,竟丧心病狂对卓哥哥下手,当真歹毒。”姚依依柳眉紧蹙,泪光莹然。
莲香捂着脸,嘶喊道:“我歹毒?小姐,你也不摸摸良心问问自己,莲香这么做究竟是为了谁啊?还不是为了你!”
“好个口口声声为了我,我几时叫你去杀人?明明是你心思不正,还百般狡辩。”
“那还不是因为你对这个男人动了情!”莲香瞪着眼睛指着卓展,像头咆哮的野兽,惹得一众人疏忽一惊,纷纷将目光投向一脸无辜的卓展。
“小姐啊,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再这样陷进去,不仅会害了你自己,还会害了老爷、夫人、乃至整个姚家啊!小姐,你总归是要做麒王的人,女人不像男人一样可以三妻四妾,女人的夫君大过天,一辈子都得从一而终的。可你却不顾莲香的劝阻,一而再再而三地与这个男人缠绕不清。再这样下去,若传到麒王殿下的耳朵里,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后果吗?”
莲香的一席话说得姚依依心里发毛,她何尝没想过,自己这是在玩火自焚。但她实在是身不由己,只要不是睡觉,便每时每刻都会想着那个令自己魂牵梦绕的身影,相思成疾,无法自拔。她近来也是摇摆不定,心下忧虑,不知回去后如何面对父母。
不过今夜莲香这过激的举动算是彻底让她看清了自己的内心,看清了自己最想要的东西是什么、最在乎的东西是什么。从现在开始,她不再迷惘,不再彷徨,而是铁心铁意要去追寻自己想要的东西,哪怕遍体鳞伤,哪怕粉身碎骨。
盯着莲香那张激愤的脸,姚依依压抑住内心的狂澜,笃定道:“莲香,我倾心于谁、想走怎样的道路、想过什么样的生活,都是我一个人的事,任何人不能替我做决断,更不能插手,包括父亲和母亲。若是有人执意要从中作梗,那就休怪我无情了。莲香,你我这么多年的情分,我不忍心杀你,也不会将你送官,但你我的情分也止于今夜了。从今往后,你再不是我姚家的家仆,天涯海角,五方五山,任凭你去哪儿都好,就是不能再回我们姚家。”
看着眼前陌生的小姐,听着这冰冷绝情的话语,莲香完全懵了,噗通跪倒在地,不停地磕头求饶:“小姐!你不能赶走莲香啊,你赶走莲香,莲香可怎么活啊?莲香没有家,你就是我的家人啊,莲香不能没有你啊,小姐,莲香还要照顾你一辈子的!呜呜,呜呜呜呜……”
已然转身的姚依依,心中蓦然一痛,闭眼的瞬间,两行清泪滚落而下,痛彻心扉。
“呃……姚姑娘?”卓展开了口。
姚依依陡然睁眼,缓缓转身。
“我想莲香姑娘只是护主心切,一时间犯了糊涂,既然我没事,这杀人的罪名便不成立了。这荒郊野岭的,莲香她一个从没做过粗活的内府丫鬟,能去哪儿呢,恐怕活下去都成问题。你跟莲香主仆多年,情义深笃,为何不给她一次机会,让她改过自新,重新做人?”卓展慨然道。
“卓哥哥希望依依给莲香一次机会?”姚依依面无表情,幽幽问道。
“嗯。”卓展郑重点了点头。
“那好。”姚依依依旧面无表情,低头冷漠地看向跪在地上的莲香:“莲香,既然卓哥哥为你求情,那我就准许你继续留下。只不过,今后我的一切事情,都不许你再插手。这次机会不是我给你的,是卓哥哥给你的。莲香,将心比心,卓哥哥曾两次救你我于危难之中,你却恩将仇报,该怎样赎罪或道歉,不用我教你吧。”
说完姚依依便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向自己卧帐飘然而去。
莲香见状忙跪行到卓展跟前,磕头如捣蒜:“谢谢卓公子,谢谢卓公子!莲香知道错了,知道错了……”
卓展无奈地摇头,连声叫莲香起来,莲香就像没听见似的,一边哭着一边磕头,卑微的样子看着很是心酸。
围观的姚家家仆们纷纷侧目,交头接耳,指指点点。他们虽受雇于姚府做事,但与这位姚家的二小姐却没有多少情分,并不会从莲香的角度为主子的未来着想、筹谋。但他们却实实实在在被卓展救过命的,当生命受到威胁之时,那种绝望和无助是不会骗人的,反之,被救后的狂喜和庆幸就更加令人感怀。所以,他们此时见到莲香这副凄惨的样子,并没有生出多少同情,反而在议论她的忘恩负义、狼心狗肺。
议论声、责骂声宛如刀子般扎在莲香的心坎,自己头昏闹热做出来的举动所带来的代价实在太惨痛了。虽然自己留下来了,但从今往后,不仅近不小小姐跟前了,恐怕连这些家仆都会给自己脸子看。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拜眼前的这位恩公所赐。
虽然莲香看似虔诚地磕着头,嘴里还不停地喊着抱歉,但心里已然再次滋生出一个黑影,恨不得把眼前这碍眼的男人除之后快。
见劝不动莲香,卓展只得长叹一口气,拂袖而去。
赤妘紧忙跟了上去,紧紧挽住卓展的胳膊,不停地瞄着后面还在磕头的莲香。
云婴看了看莲香,又看了看卓展,仰天长叹一声:“哎……又是一笔风流债哟……”
“我又不是你!”远处传来了卓展的喊声。
云婴一愣,望向早已走远的卓展和赤妘,呆呆道:“听到了呀……”
“卓展这人呐,爱记仇,云婴兄,往后你就慢慢体会吧。”壮子拍了拍云婴的后背,一副过来人的模样。
诸事已了,易龙见再留在此地也无用,就一手扯着猴子的衣领,一手拍着大彪的后背,回到他们隐土邦那边的帐子去了。
“哎!”段越突然叫住了易龙,脆亮道:“今天,谢谢你!”
易龙没吭声,也没回头,只挥了挥手,便同他的他帮小弟钻进了帐子。不久前才刚刚伤害了他的女神,他哪还有脸回头,只希望她不要恨自己才好,不,是恨自己才好。
说完这句话,段越便也转身离开了,钻进那个橘色的小帐篷,拉上了拉链,再无声息。
眼睁睁看着这一幕的段飞照着壮子的后腰就顶了一膝,哑声道:“还不是你的神助攻!”
“我也没想到一口臭椿面就能拉肚子啊……”壮子揉着自己的后腰,一脸委屈。
下一秒,壮子就被段飞用胳膊夹着脖子拖进了帐篷。
“干嘛干嘛,想轻薄壮爷我啊?卓展,卓展!”
“甭叫了,出了这么大的事,卓展得花功夫跟他的小辣椒好好解释一番了。”
而此时走进椿树林深处的卓展和赤妘,相向而立,双手相互勾在一起,身体却保持了一段距离。
被树冠层层遮挡的月光并不明亮,卓展甚至看不清对面姑娘的表情,不过他还是能感觉到一股浓浓的怨气和焦虑扑面袭来,压抑得他就快窒息了。
“妘儿?”卓展试探地开口,等着对面的回应。
“卓展哥哥……”少女的声音弱弱的,“你……你被人家惦记上了呀……妘儿……妘儿不开心……”
须臾的沉默,卓展用力捏了捏手心里的小手,温柔道:“不管别人怎样,我也管不着别人怎样,我们就是我们,谁也拆不开,也打不散。所以,我不希望你再胡思乱想,因为你胡思乱想,我也会胡思乱想。”
“卓展哥哥,你在绕口令嘛,乱想来乱想去的……可是,我就是忍不住乱想啊,我也不想这样的……”
“到底要我怎样做你才能不乱想?”卓展微微愠怒,却并不是真的生气。
“成亲”两个字倏忽出现在少女的脑海中,然而随即,浓浓的羞耻感便暴风骤雨般袭来,游思妄想的少女赶忙摇头,拂走脑海中纷乱的思绪。
然而下一秒,她便被对面有力的大手一拉,拥入怀中。
赤妘闭上眼睛,将脸搭在卓展的肩膀上,胳膊不自觉地抱紧了那日渐结实的后背,好温暖,好踏实。
“妘儿,一直都没找到机会跟你好好说,自打得了司空,再次来到这边,我就打定了主意,等把爸妈和江老的仇报了,我们就一起生活。”
赤妘明白“一起生活”是什么意思,虽然心里一甜,但随之而来的酸涩还是盖过了这丝丝甘甜:“可是……可是妘儿的身体在那边……妘儿不能一直陪在你身边……”
“傻丫头,我说的是这边啊。”卓展捋着赤妘没有梳成辫子的长发,说不出的柔顺。
“卓展哥哥!你说什么?你……你愿意放弃一切跟妘儿在这边生活?”惊讶的少女抬起头,渐渐适应这片黑暗的眼睛盯着对面那张坚毅的脸,就快哭了出来。
“嗯!”卓展淡淡一笑,将温热的手掌贴在了那冰凉的小脸上,向上捧起:“所以,你赶紧把吊着的这颗心给我放进肚子里,再胡思乱想,我可要不客气了。”
“不客气?要怎样?卓展哥哥才不会对妘儿不客气!”少女扬起脸,理直气壮。
“那就试试呀。”
柔软的嘴唇再次贴在了一起。
这次跟上次不一样,有些冰冰凉凉的,是初秋露水深重的寒意,还是心底那尚未散去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