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宋 第八十二章 各执一词
作者:兰江观鱼的小说      更新:2019-09-20

  洪适在陈康伯面前执子侄之礼,但心里可只是将陈康伯当做了一位普通前辈,而不是一位真正能够同父亲平起平坐的叔父辈。毕竟他父亲的名声可是靠着在北方守节一十五年而无损使节之行为换来的,更加上回来之后又被秦太师打压至亡故才回到家乡,因此洪氏之名在众人眼中还是相当值得敬重的。

  陈康伯即便在江西士人中名气再大,可是缺乏出色的功绩,因此也就无法压过自己父亲一头。当然,对于陈康伯上门吊唁这种肯定父亲名望的行为,洪适倒也是十分感激的。正因为他心中存在着这样患得患失的心理,所以他在陈康伯面前执礼甚恭,但却始终不愿拿自家的前途和亡父的名声去给陈康伯锦上添花。

  毕竟今日他在陈康伯面前一低头,鄱阳洪氏今后便只能以陈康伯马首是瞻了。原本在朝中自成一派的鄱阳洪氏,也就此烟消云散了。就算洪适再怎么佩服陈康伯的个人才能,他也不可能把父亲好不容易竖立起来的家名,就这么轻易的丢在别人的牌桌上去的。

  而且洪适心里也很明白,因为父亲丧事的缘故,加上他同陈康伯之间的辈分和地位差异,对方也只能行劝说之举,而不会做出什么逼迫之举来的。他只要搪塞到底,陈康伯也只能扫兴而归,不会揪着洪家不放的。

  但是陈安礼跳出来对着洪家大加指责,这味道就有些变了。洪适打量了一眼陈康伯,发觉对方并无阻止儿子的意思,这就使得他有些进退两难了。

  首先以他的地位去响应一位连进士都不是的陈家子弟,无疑就是自降身份,哪怕是辩赢了对方也丢了洪家的面子。但想要挑选一个人选来应对陈安礼的质问,见识差一些的还真反驳不了占据了大义的陈安礼,同样也是败坏了洪家的声望。

  到了这个时候,洪适已经有些明白了过来,陈康伯此次亲自上门来吊唁,恐怕不仅仅是为了获得洪家的支持,而是想要顺便向江西士林证明,现在只有他才扛得起这江西主战派领袖的旗帜啊。因此,不管洪家是避而不答这个问题,又或是正面回答这个问题,都是在确认鄱阳洪氏已经无法撑起这主战的旗帜了啊。

  洪适心中反复思索之间,眼睛不由往堂上右侧坐着的兄弟看去,他很快就排除了过于正直的二弟和过于冲动的三弟,略过了那些学业未成的小弟,最终把目光放在了站在洪遵身后的沈敏身上,对他微微摆头使了个眼色。

  跟着老师上了后堂,虽然没有捞到一个位置做,沈敏倒也算是获得了旁听这场接待的资格。洪适的几个年轻弟弟及自己的儿子,也只能在堂下远远站着,上不了堂前呢。可见能站在堂上,对于洪家来说已经可被视为能够参与家族事务的可靠成员了。

  因为之前收到了洪遵的警告,加上洪迈时不时的拿眼睛看着他,似乎生怕他乱插嘴给自家丢了面子。因此沈敏这一次倒是老实的很,只是听着双方言辞往来交锋,并没有想要插话破坏气氛。

  只是他没有想到,他在这里老老实实的,对面居然会跳出一个年轻人来,公然在洪氏脸上打了一记耳光。就在沈敏思考着,这陈康伯之子跳出来究竟是想做什么时,那边给沈敏使两次眼神都没得到反馈的洪适终于忍不下去了。

  洪适举起左手掩盖着嘴咳嗽了两声,然后顺势便对着二弟的方向呵斥道:“三郎,你想说什么就光明正大的站出来说,不要鬼鬼祟祟的给我使什么眼色。陈公既是我家的贵客,也是我们江西的士林之领袖,难道还容不下你一个后辈小子的胡言乱语吗。

  你且出来,说说你究竟对陈家二郎的话究竟有什么不满,值得你这么三番四次的给我打眼色。说的有理,那也罢了。若只是胡言乱语一通,那你可就别怪我替二弟处罚于你了。”

  沈敏虽然被洪适的斥责惊醒了过来,但他一时有些茫然的看着洪适,不明白自己到底何时给对方使什么眼色了。但是看着对方催促自己的眼色,他也知道现在不是追究这件事的时候。

  他虽然跨步从洪遵身后走了出来,但是看着对面目露异色打量自己的年轻人,他倒也知道想要说服这样一个心高气傲的年轻人,恐怕不是三言两语能够办到的。对于这样的年轻人来说,与其试图用言语说服对方,倒不如让现实去教育他,只要被现实教育几回,对方很快就会抛弃现在所秉持的正人君子和奸邪小人大战的社会观。

  因此当沈敏站定之后,并没有对着面前的年轻人开口,而是转向了上首就坐的陈康伯叉手行礼道:“请陈公恕学生无礼,学生想要说的是,陈公错了…”

  “大胆。”“不得无礼。”“三郎…”陈安节、洪迈、洪遵不由纷纷出声阻止,生怕沈敏的话语激怒了陈康伯。

  洪适一边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陈康伯,一边则视对方的表情准备打断这场谈话。虽然沈敏的出言颇为无礼,但是对于洪适来说,让这场谈话无疾而终的目的总算是达到了。这样一来,对方想必也难以再逼着洪氏在政治上表态了。

  不过陈康伯只是扫视了一眼堂上的情景,便举手让众人安静了下来,然后饶有趣味打量着沈敏,对着众人说道:“刚刚洪世侄不是说了么,有什么话便当面说出来,老夫难道还是个小鸡肚肠的人吗?这话说的不错,既然这位后生小子说老夫错了,总要先听他说说老夫错在何处。

  你们这么拦着,倒好似老夫还真的错了,方要堵住晚辈的嘴,不让人说话呢。这位三郎是吧?你且说说看,老夫今日究竟错在何处吧。”

  陈康伯目光凌厉,实是沈敏平生见到的第一人,不过已经胸有成竹的他倒是没有被对方的气势唬住,就这么坦然的和陈康伯的目光对视着,不卑不亢的说道:“学生以为,陈公今日之错在于乱了先后秩序,是以让人难以下定决心追随于阁下。”

  再次被沈敏当面指责,陈康伯虽然神色不变,跟着他而来的门生随从都有些脸色不虞了。不过陈康伯只是沉默了片刻,便语气不变的继续向沈敏问道:“老夫常说,初生牛犊不怕虎,想不到今日倒是见识了。也罢,你且说说看,老夫今日究竟乱了什么秩序吧,也让老夫有则改之么。”

  虽然听出了对方语句中的不快之意,但沈敏还是不慌不忙的说道:“譬如众人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荒野迷失了方向,领头之人难道不是应该先点燃手中的蜡烛,让周边的众人看到光亮而自动聚集到自己的身边,然后再要求大家跟着自己往前走吗?

  现在的大宋朝廷,在秦相独断一十五年之后,和在黑夜中迷失了方向的众人何其相似。陈公不先点燃手中的蜡烛,让众人看到光明,反而先疾呼众人向你靠拢,处于黑暗中的众人又怎么能够没有迟疑呢?

  所以,学生以为,陈公今日试图说服洪氏追随于你,的确是错了,错在陈公你的说服方式啊。只要陈公让天下人知道,这大宋的光明就握在你的手中,不要说洪氏不会出现犹豫,就连天下人也会自发的聚集在陈公的身边.有了天下人的发声襄助,陈公还担心做什么而不可得呢?”

  原本还想着随时出声拦截结束谈话的洪适,听了沈敏的言论后算是松了口气,他知道眼下的局势又转回到了自家手中。沈敏的急智,让陈康伯失去了道义上的制高点,也让洪氏暂时脱离了眼下朝中的政争漩涡。

  陈康伯显然也没想到,洪家一名子侄会有这样的口才,一下便将自己先前占有的优势给抵消了。他如果再继续坚持自己先前的主张,就似乎不再是为了大义而要求洪氏支持于自己,倒是有了几分争权夺利的私心了。

  在今日来吊唁的场合,这种举止显然是不恰当的。陈康伯认真的从头到脚的看了一遍沈敏,这才转头向着边上的洪适说道:“想不到洪家除了你们三兄弟外,又多了一位栋梁之才,不知这位三郎究竟属于洪家哪房的子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