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武元年，冬，十一月。

　　二十二日，小雪时节。

　　在南海郡，似乎小雪时节是不下雪的，却也难得响晴，多半是微雨或大风阴天。

　　“北风其喈（jiē），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携手同归。”冽冽晨冬，肃肃寒风，从《诗经》飘来的雨雪，并未能阻止宋玄等人前进的步伐。今日他们不是携手同归，而是携手同行。

　　当是时，宋玄等府学生正登船离开广府，顺流前往龙川贡院。

　　船停泊在新丰码头，临行时，新丰和江下村民皆来相送。

　　城北的冬天虽不冷，周围却也有肃杀之景。码头两侧栽种的柳树，把一冬的枯色全然展现出来。

　　就着难得的暖阳，残留的枯黄柳叶间，细看之下还泛着几缕绿意，虽不蓬勃，却也疏淡得怡人。

　　准备妥当后，宋玄与裴希、魏凌等人一道登上船。

　　“姚县令来了。”人群中，不知是谁激动地说了这句话。

　　宋玄抬首，正见姚县令穿过人群向码头靠近。

　　学子们纷纷走到船头，一同向姚县令行礼。

　　姚县令看着这些年轻的面孔，敦敦说道：“此去龙川，望你等今后博学之，笃行之。”

　　“谢先生指点，学生谨记在心。”是先生，不是大人，今日他们以师生相称。不过，今日一别，是扶摇直上，还是默默无闻，皆在于己。

　　行船前，村民又提了好些东西上船，多是粽子和各式糕点，寓意“高中”。

　　朱教谕、王学政等人只在人群后负手而立，并未上前和宋玄他们叙话，该叮嘱的事情在学堂里已然一一叮嘱过。

　　宋玄看着流秀河上的帆影几点，又见岸边送行的人，不期然想起白乐天的《南浦别》，“南浦凄凄别，西风袅袅秋。一看肠一断，好去莫回头。”

　　好一个“好去莫回头”，纵使是离别，在这执手相送的热情中，也平添了几分憧憬与豪迈。

　　船行之后，众学子松了一口气，连忙紧了紧身上襕衫钻进船舱。

　　江既明看着岸上尚未离去的人群，他苦笑着叹了口气，“看着他们，我就想起家中的亲人，肩上顿觉一沉。”

　　站在江既明旁边的魏凌，抬手一拍他的肩头，摇头轻笑道：“江兄，好好考，家里等着你光宗耀祖不是。”

　　宋玄正听着他们的对话时，裴希披着毛绒绒的披风走过来。

　　“宋兄，你去到龙川有何打算？”裴希问道。

　　宋玄拿过伍彦递过来的大氅穿上，边道：“裴兄莫要忧心，玄去到龙川再租一间屋子住下即可。”

　　裴希点了点头，继续道：“可要我与你一同去牙行看看？”

　　宋玄将一把解闷的零嘴递给裴希，解释道：“中林书肆的少东家江公子，裴兄你可还记得？”

　　“自然是记得的，虽然许久未见。”裴希吃了几个糖渍梅子，颔首道。

　　宋玄继续解释道：“上回他来信，说在龙川贡院北侧有一处宅子，正空着。他又听闻我要去龙川备考，遂想将这宅子租一间与我备考。”

　　“噢，原是如此。”裴希笑道，“既然宋兄你已安排好，我便宽心了。”

　　其实，这件事情，对于宋玄来说着实是意外。

　　初时，他本打算去到龙川之后到牙行看看，再寻一处小宅子租下来备考。

　　想到在贡院附近租房定然不便宜，他便想着将课业要求所作的诗词都收集起来，然后送到中林书肆。

　　若是刘铺头能将这些诗词选入《漱玉集》，他也就能够多赚取一些润笔费，如此也就不愁租宅子的事情。

　　毕竟出门在外，样样都得花钱。前些日子写话本赚的钱，也就堪堪够用。但若是有突发事件，怕是不够应急的。

　　当然，郡试在即，他也不便继续写话本，一切还是以郡试为重。

　　郡试的竞争极其大，每年到郡上参考的学子不下万人，但录取的只有几百号人，落选的几率极高。

　　宋玄虽然记忆力极强，又有后世的独到见解，但要想考得好名次，他亦无十足的把握。

　　他唯有竭尽全力，故而，写话本赚钱的事情只好搁置。

　　幸而《裴少俊墙头马上》和《西厢记》的分成，刘铺头还是每个月会差人送到府学，他也不算全然没有收获。

　　只是他没有想到，有一日中林书肆的伙计刘小澜在来给他送分成时，还来带了一封信。

　　这封信是中林书肆少东家江公子写给他的，信中不过是几句寻常的问候。

　　江公子说洛阳的雪正下得紧，北风扬起漫天的雪花，可比这边的柳絮漂亮多了。

　　等他去了洛阳，可一同去洛阳城踏雪寻梅。

　　江公子是个爽朗的人，这是宋玄对他的第一印象。

　　“宋兄，你在想什么，外头风冷，咱们也进去罢。”裴希拥了拥毛绒的披风催促道。

　　宋玄点头，等他们进去之后，发现船舱里的学子正讨论得热烈。

　　“听闻今年郡试的主考官很有可能是孟学士。”其中，一个身披深棕色披风的学子说道。

　　当即，就有人附和道：“若真如此，等我到了龙川，定然要多多打听孟学士喜欢哪一部书。”

　　“若真的是孟学士作主考官，那你可就不必再打听了，往年孟学士就喜欢从《论语》当中出题。”

　　宋玄身旁的魏凌，侧身听着这些话，眼珠一转低声说道：“可我怎么听闻，此次的主考官是彭学士。”

　　江既明用折扇打了一下魏凌的肩头，失笑道：“无论是孟学士还是彭学士，‘四书五经’咱们还是得一一研读啊。”

　　“江兄说的是。”宋玄低笑附和道。

　　“道理是如此，但小道消息还是得打听打听。”陆见深走了过来。

　　对于这些，宋玄并未多想，反正如今的一切都是传言。等正式定了郡试考官，再作思量也不迟。

　　……

　　南海郡，龙川。

　　放府之后，孟学士来到王学士府上，笑着说道：“王兄，这回郡试可得辛苦你了。”

　　王学士正在专心煎茶，听了孟学士的话，只是低声笑出，“为天子选才，何苦之有。”

　　说罢，他将茶团敲成小块，再研成细末。

　　“郡守大人命我等多在时策上出题，倒是与往常有些不一样。”孟学士在他对案坐下。

　　王学士微微颔首，将研磨出来的茶末再筛选一遍，放入烫好的茶盏之中。

　　“或许这次郡试，大人是循着新朝作些改变罢了。”

　　闻言，孟学士思忖道：“按照以往，书题，经题各一道，再加上两道策问和一道诗题便成套了。只是，这一回……”

　　王学士并未急着作答，只是往茶盏当中小心翼翼地注入沸水。不时，盏中泛起白色汤花，汤色逐渐转为金黄浓艳，胜似琥珀。

　　一股天然的兰花香馥袅袅升腾，王学士再笑着招呼孟学士，“孟兄，冬日易犯困，来喝些乌龙茶罢。”

　　孟学士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此茶滋味醇厚甘鲜，真是好茶。”

　　王学士自呷一口，笑道：“昔日你我亦同为学子，书生意气，只是如今许久未曾静下来煎茶品茗了。”

　　孟学士闻言一怔，转瞬想来，失笑道：“王兄说的是，此次郡试的安排，是我思虑过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