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客如烟 第13章 人生自是有情痴
作者:覆酒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案几上沙漏漏尽了又倒置,在如此循环往复间,细碎的沙沙之声携走了光阴。庭院中已悄然蝉鸣大作,盛夏六月来了。

  皇帝终于痛下决心,与夏贵人密谋许久,拟定九位鲜衣怒马的士族少年,又请宫廷画师作国手丹青。待画像成,便卷了一起给公主送去。

  彼时江湄澜正穿着鸭卵青广袖襦裙,将寂蓝的冰绦揉成一团,盘腿坐在榻上,一壁吃石榴籽,一壁跟小圆子玩双陆。她禁闭犹未解除,那日听了皇帝所言,心中郁郁,也不强行出宫,每天只在临华殿肆虐。

  小宫女见紫宸殿掌印太监四宝领着一群人到了,个个手上抱两三只卷轴,神态极为小心翼翼,不知是何来意,立刻进殿禀报庐陵公主。

  江湄澜原本以为是要解除禁令了,一时喜上眉梢,春风拂面,破天荒叫了宫女给掌印太监赐坐。然而再闻来人之意后,她刹那热情消退,吊儿郎当地弯眉笑问:“驸马?来真的呀。要我选还是父亲大人他们有定好的呢?”

  掌印太监下意识感觉要砸,起身难看地微笑了一下,恭敬回答:“陛下拟好九位公子,皆为当世天骄,又出身上品大族,以供公主挑选。”

  “哦?是嘛,拿来看看。”江湄澜放下石榴,接过宫女递来的手帕擦了擦,随意扔在小几上。她极为不信任地笑了一声,跳下地令他将带来的画像一一展开。

  霎时九名太监依次排列,抖开画卷高举过头顶。他们拿的很稳,一点也不发颤,足以使人看个清楚。

  她来回踱步,仔细打量好一阵,最后决意从头开始品评,遂一指左起第一幅人像,道:“这位公子丹凤眼,卧蚕眉,鼻若玄胆,唇似施脂,又风度翩翩、目光皎然,实在要算好姿色。”

  掌印太监目光也落在首卷丹青上,道:“正是,此乃尚书左仆射家公子,有‘宋玉再世’的美称——”“胡说!他的称号无人不知,应是‘帝京七雄’之一,我去年想登顶‘霸主’还跟他打过架呢,只是输了。你不知他下手是有多狠,揍我跟揍沙包似的,幸亏后来三转飞骑尉替我报了仇。”江湄澜瞪大了眼反驳道。

  “……那公主再看看后面的。”掌印太监脑中刚一浮现公主被当做沙包打的画面,他立刻闭眼摇了摇头,掐断自己的臆想。实在是太凶残了。

  “这第二位峨冠博带的霜衣公子看起来甚是面善……”

  掌印太监听了此话觉得有戏,连忙笑着附和:“那是自然,这位公子姓岑名寒云字衰烟,姿容特秀,待人又柔和有礼,风度极好。出身弋阳岑氏大族,年初春闱科举金榜题名,前几日因要全权主事修造终南山阴阳祭台,陛下已升任其为中书舍人。如此深受倚重,将来必定前途无量。公主若适岑公子,正是一段佳话。况且说来,公主与他有过数面之缘,也算个不打不相识吧。”

  江湄澜古怪地微笑着,待他掏空自己腹中的溢美之词才出声补充道:“你打断我太快了,还未说完呢,我指他面善——是因觉得跟清凉殿的张淑仪形神俱似。张淑仪你还记得吧,四宝?就是那个入宫初夜便‘侍儿扶起娇无力’,一口鲜血喷你脸的病美人啊。你仔细端详,这一脸秀气,这弱不禁风的……”

  “不,公主不必说了,老奴记得。”她尚未语毕,已见到掌印太监满目尴尬,不知说什么好。

  笑话,不消四宝提醒,她当然不至于连这个人也认不出来。只是万万想不到,在经历上次闯府伤人后,皇帝竟然还有意选他来做驸马,恐怕是嫌她不够膈应,成心恶心她吧。

  过许久,江湄澜看向第三幅,又疑惑道:“咦?中间这位,怎么更面善了!诶,我想起来了,上元节我和太子哥哥出宫是不是还和他打了一架……”

  掌印太监擦擦额边的汗,结巴道:“不、不至于吧……”

  “可不是嘛。就是他,我记得。我跟你讲,当时为了那个放花灯的姑娘,太子哥哥是冲冠一怒,我劝都劝不住啊。最后手下带得太少了,没打赢他带的那群家丁。你想想,太子哥哥是谁?堂堂国之储君,怎么能当街群殴还输了?咱丢不起那人!于是约法三章,我俩冲上去和他兄弟二人打。啊,对,他弟弟就是这第四个人。”

  “苍天!真巧啊……”四宝竟无语凝噎。

  江湄澜认真地点头道:“是的,我们后面使出绝招,把他二人打了个抱头鼠窜。我再往后看看——噢,全是熟人啊……”

  九位公子不堪入目的过往都被她如数家珍一般说出来,自然全都没有通过。

  掌印太监怀疑她并非真心想要挑选驸马,但江湄澜一脸严肃,否定道:“并不,只是我希望驸马是个顶天立地的人,最好驰骋沙场,保家卫国。乱世之中,大丈夫当如是。”

  彼时天下尚文,武将多寒门草莽,地位低下,并不为上流清贵士族所敬重。

  政事堂里皇帝召集这几位名门子弟正在谈论国事。掌印太监低头躬腰入殿,本极力意图令人对他熟视无睹,谁知皇帝谈到兴致盎然,扭头就高调地问他:“怎样,庐陵挑选了哪一位公子做她的驸马?”

  众人齐刷刷将目光落在四宝身上。

  他感到了末日降临,将头埋得更低,瑟瑟发抖地答:“公主……婉拒了九位公子。”

  “……”

  原本掌印太监声音并不大,奈何众人皆屏息以待,以致殿中寂静异常,呼吸几近可闻。他那句微弱的话音也如惊雷一般炸响开来。

  诸位公子中有八位暗暗松了一口气,同时相视一笑,只觉涔涔冷汗为之一收,连殿外突然呼啸而过的一阵狂风也温柔可爱了。天晓得,他们跟庐陵公主再熟悉没有,都是打出来的交情。真要尚主,实在也尴尬得很,谁下得去手啊。而岑寒云最近沉默寡言得厉害,闻声面上全无表情,仿佛波澜不惊。

  最暴躁的莫过于皇帝。他愤然质问道:“四宝,你是干什么吃的?这点小事也办不好,朕要你何用!公主不知轻重好坏,你难道也不知这九人是朕得力的左膀右臂,未来的国之股肱?这样的她不要,那她要怎么样的?!”

  国之股肱还和太子公主当街群殴……掌印太监把头垂得更低:“回陛下,公主希望能有一位驰骋沙场保家卫国的将军作驸马。”

  “自甘堕落!”

  皇帝气得砸了手上的越州钧窑茶盏,细密圆润的青釉胎质在殿上碎成无数块,如千峰翠色,早春浅草。岑寒云立在殿下静静听着,觉得自己某一处也如瓷器一般四分五裂。

  “那些品格低下的武夫草莽她倒是喜欢,她可不就喜欢什么阿猫阿狗的吗?呵呵,真是像她母亲——”皇帝气急,口不择言地提到了皇后,但那一刹那,他猛地收住了嘴,不再说下去。内常侍无声一叹。

  半晌皇帝缓过气来,摆摆手,心情似平复许多,神色再次淡定起来,语气不容拒绝道:“她身为皇族,婚嫁自然由不得她乱来。朕做主,点……”他的手随着目光在堂下几名战战兢兢的年轻文臣身上来回游移,最后一停,“点岑卿尚公主,命礼部即刻挑选最近的吉日,以备公主完婚。”

  岑寒云很意外,心底难过到了极点,但也只得跪地谢恩。其余几人如释重负,一拥上前围住他,激动地抓紧他的手连声恭喜,语气神态要多诚恳有多诚恳。又见他露出些许愁容,几人立刻大加赞赏庐陵公主,以宽慰岑寒云的内心。

  他呆了一呆,欲言又止,最后仅一一道了谢。

  然而皇帝没有想到,在大婚前一夜,江湄澜抗婚未果,竟纵身一跃,自沉湖底。那时节,正是一帘暴雨倾盆而下,天公不知这样是否能洗刷人性的污垢。

  她如此地厌恶憎恨岑寒云,不惜自尽也要给与他最大羞辱,以及决绝的否定。

  黑夜中哗哗的大雨打在地上,皇帝从紫宸殿匆匆赶来,连衣襟都染了湿气。他满目惊骇欲绝,再无一丝往日成竹在胸的淡定,紧盯华林园东湖里衣袂沉浮的人影,大吼道:“你们都是死的吗?快下去救人啊!你、你、你们都下去,快点!要是庐陵有个好歹,你们全部滚去给她陪葬!”

  皇帝也不管身边是谁,有人就往湖里推,接二连三的落水声也并未使他放下心,仍然发疯一般叫人下去。内常侍见他这样,连忙跟上去,将伞撑在他头上,挥手叫身后一名年轻人下水。侍卫太监们从四面游向江湄澜,将她围在中央,一齐托起来,使她的头浮出水面。

  深沉的夜空划过一道惊雷,雨下得更大了。

  在湖中冻得脸色雪白的江湄澜浮出水面,推开所有扶着她的人,仰起头,任由无情的雨水淋在自己脸上。忽然一只手揽住了她的腰,另一只手覆在她背上,将她按向一个温暖的怀抱,以便更好带她游回岸边。

  瑟瑟发抖的江湄澜回头,望着近在咫尺的少年,没有拒绝。她神智已逐渐恍惚了,只看见劈头盖脸的雨中他全身氤氲一圈朦胧的水雾,并不狼狈,反而更突显他紧抿的薄唇,精致得美艳的眉眼,以及削瘦冷峻的下颌。江湄澜须臾不离地盯着他,虚弱地笑了,问:“你是谁?”

  “奴婢内侍监痴月,是内常侍的徒弟。”他声线格外干脆,像霜河将要破冰而出。痴月不急不缓地游移,冷静凝望岸上灯火,明灭间映在他眼中跳跃。

  江湄澜低低地笑了一声,垂头倒在他肩上,昏过去了。

  此时皇城内翰林官邸,岑寒云正在书房查看各方报来的消息,乍闻下人惊慌地冲进来禀告公主投水,他站起来眼前便黑了一黑,随后从马厩里解了一匹马狂奔到宫门外,连伞也顾不上打了。下人急得在身后连连大喊,却怎么也不能令他回头。

  等到了宫城门,望见黑黢黢的大门紧闭,才想起宫门早已下匙,他有鱼符也进不去,夜开九门不是他可以做到的。可他也不想走,他想知道公主的情况:有没有被救起来?还是真的香消玉殒了?不,不会,公主福大命大,宫里那么多人,一定能救上来。他牵着马走到城门檐下等候,如果公主不幸与世长辞,宫里会撞响丧钟。

  宫门值夜守卫惊讶地看着岑寒云一身狼狈立在宫墙下,嘴唇动了动,竟不知该怎样开口。

  待到天光将晓,大雨初歇时,宫里也没有任何响动。岑府下人终于不放心地拿着外袍大伞赶来,岑寒云望着他们咧齿一笑,眉宇间有着清澈柔软的欣然,仿佛寒冬过去初春时节新抽的柳枝、萌芽的青草,潺潺的溪流那样美好动人。这时他才感到浑身上下一片湿冷,阴骎骎的。“冷。”他打了个喷嚏,翻着白眼也晕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当当当当~男配来啦!告诉我,痴月讨不讨喜!我都不忍心把小岑提出来,对他太残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