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芙知道，她的智谋远远不及嬴政。
祭祀结束后，她与他同行在桑林里许久。看到他始终上扬的嘴角，她回想起出发前他的神色，分明是笃定了什么一样。现在冷静下来，她发现，自己完完全全被他盘算在鼓掌中。
这就是差距……
“阿蹊。”
“嗯？”郑芙回神。
“许久没人叫过我的名字了。”
自从郑芙接回太后，她再没叫过他的名字，除了她之外，也无人敢叫他的名字。
郑芙恼于他的计谋，斩钉截铁地说道：“不叫。”
嬴政皱眉：“为何？”
“没有为何。”依旧不松口。
“罢了。”
郑芙讶然，他霸道惯了，向来不达目的不罢休，怎么此刻变了态度？她莫不是又掉进他下的什么圈套了吧……忽觉脊背发凉。
嬴政没有进一步的动作，转而言他：“是否好奇，方才的万舞分明是祈雨之舞，参与的却是成双的男女。”
郑芙点了点头。
“万舞虽由周人所创，其起源却是更为久远的殷商。殷商之人为求降雨，创立舞与焚两种祭祀之法。前者你刚才已经见过，而后者，活祭。将选定巫师捆于木桩，作法焚烧之。”嬴政的语气平淡，郑芙感觉好像又回到以往他手把手教她念书的时候。
“卫国继承了殷商的祭祀之风，其中，桑林是祭祀的典例之地。桑社之神是宋的先妣高禖，乃掌管婚姻生子的神女，‘桑中’便成了男女结合的处所。卫将殷商与宋国的传统交融，演变成如今男女集会的桑林乐舞。”
郑芙道：“这么说我们身处的桑林便是卫国世代用来祈福求雨的地方了。”
“嗯。”嬴政停下脚步，面对着她说道，“卫地有桑间之居在濮上，说的便是濮阳。此地正是历来卫国男女集会祈愿的地方，声色俱生，亦是郑卫之音的一支。”
提到乐理，郑芙突然觉得曲子熟悉，说道：“难怪方才的乐曲与《简兮》有些相似，所表现的都是卫风，自然就异曲同工。”
“与其说《简兮》，不如说《桑中》更为贴切。”嬴政靠近她几分，郑芙不自觉地后退数步，嬴政跟着她缓步朝前。郑芙笑着：“不错，是我忘记了。”而后转过身去企图走在嬴政身侧。
“卫人认为天地絪缊则降雨滋润万物，”嬴政分毫不给她机会，拉住她的手腕强制性让她站在自己面前。
郑芙窘迫地想缩回手。
“男女交合则繁衍生息万物，”
嬴政眉目轻佻，带了些不怀好意的意味。
“二者相互感应，可令人与天地融合一体。”
郑芙退却：“竟有这般说法，卫人的心思属实奇特。”
嬴政邪气地笑着：“既然如此，我们应该好好体悟这种融于天地的感觉。你说是不是？”
郑芙暗道不妙。他果然又在不知不觉间给她下了套……即便夜色已深，但这里可是在外头，他应该不会来真的吧？看他的表情，一定是又想凭此言语戏弄她一番。这点自信，她还是有的。
想到此，郑芙突然有了几分底气：“是啊，不过光天化日之下，阿政并不敢如此放肆吧？”说到最后，语调上扬，一副十分笃定的样子。
漆黑的夜空下，他的眸子反而愈发明亮，好似等待着猎物的野兽。他现在的眼神，似曾相识……
只听得那人轻笑一声。
“普天之下，尚未有我不敢做的事。”
醉人的月亮隐隐泛着微光，夜晚的桑林里时不时传来鸟鸣，以及混杂其间不甚明显的细碎喘息之声。
与平和的夜色格格不入。
漆黑的石板路上，走过一个回来祭坛取纱巾的女子，听到不远处的林子里窸窸窣窣好似有什么动静。
不会是有什么凶猛的野兽吧，或者是……鬼？
女子心里这么想着，彼时天色又黑，惊得她大呼一声小跑着离开了。
足足过了数个时辰，林子里才安静下来。
嬴政坐在桑林间的空地上，郑芙躺着，头枕在他的腿上。他仔细地替她整理衣衫，束好腰带，又将自己的黑色大裘披在她身上。
郑芙侧过头去，一副不愿理会他的模样。
“这便恼了？分明是你自己说要这么做的。”嬴政低头抚了抚她散在地上的长发。
郑芙没好气地说道：“谁知道你是认真的？明知道我身子不好，还折腾我这么久。”
这般放肆地在野外行乐，若是被方才那个女子窥见，叫她简直无地自容。
嬴政轻易便看透了她的心思，故意说道：“可寡人看你很是受用，日后再换别的地方试试。”
“你……”郑芙抬手便是一掌，嬴政轻车熟路地抓住她的手腕反压在她身侧，说道：“你什么你？你已经许久没与我这般亲近了。”
仔细一算，从她决定迎回太后直到昨日，他们之间连简单的肢体触碰都极少有过，更别提同床共枕，坦诚相见了。
“我……那你要待我好些，不要再乱杀我的人。”郑芙太过疲累，闭上了眼睛。
“嗯。”
“否则我便远离咸阳宫，消失在你的面前。”
“嗯。”
“逃到一个你再也找不到的地方，我还要带走扶苏，让你也见不着他。”
“嗯。”
“……哎，怕就怕我再如何逃都逃不出你的视线，落得自己一人生闷气。”
“嗯。”
他俯身看着她，分明不像是在出神，却不好好同她说话。郑芙皱眉，言语微怒：“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有。”
“那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嬴政故意顿了顿，“我们要不要再来一次？”
某只猫儿气得呲牙咧嘴。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郑芙不愿理他，一把抓起黑色大裘扔在他身上，而后起身欲走，却被嬴政压住衣摆。
“今晚留在卫王宫。”嬴政道。
郑芙拒绝：“我还要回山庄处理事情。”
嬴政坚持：“天色已晚。”
郑芙依然不松口：“你每日批奏章到丑时一刻，现在并不算晚。”
“你想在这里还是去卫王宫？”
骤然强硬的态度，一贯霸道，即便有选择，亦是……
想到刚才的情景，郑芙又是脸色一红。他为什么体力这么好？比起随时可能被人看见的桑林，还是去王宫吧……
“……是。”郑芙抬手扶额。
嬴政淡笑着揉了揉她的后脑，接着抬手吹哨，没过多久便传来隐隐的马蹄声，很快一阵风呼啸而过，接着就是身边抬蹄嘶鸣的矫健黑马——追风。
泛着星光的夜色，温柔似水，拨人心弦，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是清脆空旷的马蹄之声，一阵接一阵，直往卫王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