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灵武纪 第3章 临别求教八脉不显
作者:碧海鲲鹏的小说      更新:2020-04-11

  “站住!”

  堂上先生姑苏泉已近六十,两眼已近混沌,在外倒也和蔼,只是平日在学堂却极为严苛,这也继承了他尊师的严谨师风。灵儿与玄引进入学堂大门,便被一身灰衫不加纹饰的姑苏泉呵止了。

  此时之前那门口捣乱的学生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坐席,看来已是恶人先告状。满堂学子都盯着进门的玄引与灵儿,见二人此时还手牵着手,顿时窃窃私语。

  姑苏泉见玄引一身伤痕,谁是谁非已写在脸上,也不好训斥。但终归是有人告了状,总该有个交代,便气愤地拍下惊堂木道:“烈山灵儿,你身为女子本不该入学堂,可你爷爷说你将继承他的衣钵拯救苍生,需得识文断字,老夫才允你进门!可你做了什么——光天白日,竟在学堂大门口与男子打斗,这——这成何体统!还有玄引,你护他作甚?堂堂七尺男儿,总归要顶天立地,如今他父亲已逝,他便是家中唯一男丁,堂上抱恙母亲尚且还需他养活,日后不知还有多少磨难,你这一味帮衬只会害了他!”

  这最后几句听起来是在训人,实质倒像是告诫众子弟要有怜悯之心,而对于玄引自有提点之意。

  灵儿冰雪聪明,挨了骂心中却在感激先生姑苏泉,深深鞠了一躬道:“灵儿知错——只是众位师兄弟以子虚乌有的谣言恶意动手伤人,实在有辱墨堂轩学子的身份!灵儿出手阻止虽无过错,但终归是伤了同窗,在此灵儿向众师兄弟赔不是!”说到这里灵儿直起身气势凛然地扫了一圈堂下早已原谅她的同窗,“灵儿区区女子尚且能向诸位道歉,还望堂上众位七尺男儿向满身是伤的玄引赔个不是!”

  这一席话全都从姑苏泉话中引出,并无半点曲解,顿时让之前门口捣乱几个世家子弟无地自容,原本告一通状还望先生帮忙出气,没想到竟然闷头一棍。而姑苏泉也为此惊诧万分,他自然明白玄引委屈,但若要给这世家子第一个交代不如转嫁到灵儿身上,训斥之后众世家弟子自然不会为难于她,不想这灵儿聪慧过人,自己也只能顺势而下。

  “之前门口捣乱之人,你们服还是不服?”

  姑苏泉这一问,众人哑口无言面面相觑,最后无奈中公孙骏才领头向玄引致了歉。

  此事也就至此而终。

  只是少年们心中的结并非情理便能化解得了的,在世家子弟看来身份的差距便是与生俱来的尊卑,永远不可能在一条线上。

  一切挑战它的都是罪恶,只是千夫所指的罪恶即便不是也会成为罪恶,这便是人心。

  时至未时,这一日的学习算是结束了,同窗们抓起自己的书袋匆匆逃离墨堂轩,唯独剩下缓缓收拾好书袋的玄引和堂上批阅文章的姑苏泉。

  玄引沉默良久,终于鼓足勇气上前,朝着姑苏泉拱手一拜。姑苏泉颇有些惊讶,却微微一笑道:“不用谢我,是他们有错在先!”

  “不,先生。我是来向你您辞行的!”

  “辞行?”姑苏泉笑意顿收,猛地将笔拍到桌案上,顿时墨点横飞,“懦弱!区区小事,你竟然要因此退学!不允!”

  “先生误会。只是正如先生所说,我尚有病母,远乡还有年迈的爷爷需陪护,我已是家中唯一男丁,自该担起这份责任!”

  姑苏泉浑浊的双目怔怔盯着眼前的少年,竟然有些湿润:“可是——可是你的学业呢?就此半途而废?”

  “先生放心,学途奥妙,玄引必然不弃。拒说我爷爷也是学富五车,定能教我。”

  姑苏泉苦苦一笑,竟颓然低下了头去,眨眨眼良久才幽幽道:“也罢。远离这是非之地也好!”

  看来自己当街惹祸连累父亲命丧爻无极之手一事先生已然知晓。玄引拱手深深一拜,道:“先生,承蒙教诲,学生今生必不敢忘!学生此去,恐无归期,再见先生……只是先生眼疾日益加重,还请您多加保重!烈山云魁贵为医仙,您虽不近权贵,却也不该讳疾忌医!”

  姑苏泉听到此处,泪水悄然滑落,速速擦去便道:“臭小子!你倒还教训起老夫了!你却不知老夫师承太子傅上官阙,若我这眼疾还有望治好,他必不会袖手以观!”

  “难道……”玄引竟有些激动难耐,想来这先生也万分可怜,若是双眼失明,一身以书本为业的他何以为生,“驻景方也无用么?”

  这驻景方一事是他早先就因发现姑苏泉眼疾竟当堂读错字而问母亲的,后来母亲说有段时日她也眼力不济乃是一绝世高人出手治好,只是此人只待机缘不可强求,王城之中唯一有指望的便只有烈山云魁祖传秘方驻景方。

  然而姑苏泉终究是摇了摇头,从袖腕中掏出两卷书递到玄引手中,道:“这不是什么高谈阔论,多是做人的道理,你若急躁你若痛苦你若仇恨你若绝望,读了它至少可以睡个好觉!”

  玄引伸手去拿,却怎么也无法从先生手中取过,玄引诧异先生或许舍不得,正要松手,姑苏泉才道:“你可知,出了这墨堂轩便是江湖?”

  “只是我已身在江湖。”

  姑苏泉铮铮望着眼前的少年,心如刀绞,松开手道:“你莫对你父亲之死心生恨意,江湖之中此种恨意毫无益处!被仇恨灌入的人生一辈子都在牢笼,你的路还很长,上了枷锁你还能走多远?”

  “先生安心,玄引必不会以卵击石。”玄引将两卷书放回书袋,却迟迟没有退开。

  “还有何事?”姑苏泉见玄引呆滞不退,颇有疑虑。

  玄引求教道:“先生博闻天下,玄引有一惑,还请先生指点。”

  “说吧!”

  “四年之中,众师兄弟灵力最差者皆是一重甚者三重,缘何我依旧灵迹不显?”

  “这——”姑苏泉站起身来,负手走动,绕到玄引身后,见他身形也不差,才回头遥望窗外叹息道,“王城八十万布衣,除去四肢不全及像老夫这等五官不灵者,恐怕随意拉出一人皆有修武的可能!”

  玄引却依旧困惑:“修武必定要有灵吗?”

  这点姑苏泉早已对学生讲过,只是玄引入门并未通过测试,故而刻意免去了他这一门的修学,玄引才有此一问。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皆有灵……灵,化形所在。或薄如烟海,或凝如丹丸,或如原型虚影。其独立而在,榭寄而生,其与寄主的关系奥妙万分,可为契约可为自主可为奴役。为修武之基,之慧根,武道之引,自是因为其运化之力如风雷,可撼动霄宇,可催山河,可护内体,可明心智。玄妙所在,今日你在墨堂轩也见到了,灵儿的紫晶圣莲之力为你挡去了一劫。灵的存在对寄主体质、心智、修武的进展大有影响,是修武之人进阶的不二之选。但——”

  姑苏泉说到这里便已无话,玄引赶紧望着先生,毕竟那是他的希冀所在。

  “一个纯粹的武者需要武技与灵技相合,修炼方可大有进展。但也有武者不修灵技,武道之中仅凭本身修为精进,此为武技。然而武技大成者毕竟少数。何况万物皆有灵,只要显出灵迹,取得却也不难,作为武者为何不去拥有对武道大有益处的灵力?那些不修灵技的武者多只为强身健体,不为一争高下。眼下富国强兵,乃是大元王朝要旨。天下诸府皆有灵技一门,此门不过四重则学绩枉然!这便是武者及墨堂轩为何要修灵技的缘由!”

  “先生,既然已有武者不修灵的先例,我是否也可以?”

  姑苏泉却摇摇头。

  玄引不由大惊:“这是为何?”

  “武技二十四级,灵技七重。不修灵技也是可以,只是你……”

  姑苏泉又摇了摇头。姑苏泉来到窗前,合上一扇窗,眼前的光亮便暗了下来,他便从一瓷坛中抽出一卷画竖展开来。只见上面正是一个裸身男子,身上多有脉络及黑点注释。

  玄引再是一拜,恳求道:“先生但说无妨。”

  “只是你奇经八脉尽显阴象!”

  “阴象?先生,何为阴象?”

  “凡人为阳,非人为阴。”

  “难道我……”玄引如何敢将“不是人”这三个字说出口,竟是呆滞原地。

  “《奇经八脉》载凡人有八脉……八脉乃先天之根,气之祖也。你八脉不显,所属诸穴不应,丹气不足——丹气所聚,皆因以穴通经,以经通脉。且不说你八脉显阴,丹气不足,修来的不过是招式,全无运化之力。即便凭着本身修为奋进三十年,也不敌一个灵技一重的武者。”姑苏泉说到这里,回身望着眼圈黯然似如熊眼的玄引道,“你可是在阴天及夜间尤为犯困?”

  “是。”玄引断定先生所言不虚,多年以来自己长久的困扰之一便是入夜便困,仰躺而下雷打不动,全无意识,寻了诸多医者,都说脉象紊乱,治无可治,“难道与这有关?”

  “你进墨堂轩四年,日日显出倦怠,却也能熬到今日,却在老夫意料之外!”姑苏泉收好画,重新放入瓷坛才又道,“八脉乃开源固气之本,八脉不显,气安在?若无气,何谈修武!”

  玄引顿时陷入无尽惆怅,如今爹爹惨死,母亲体弱多病,据说未曾见面的爷爷也已年迈,如今自己连武技也修不成,若不能成为武者,如何去保护他们?

  握紧的拳头指尖又将手心的老茧抠去了一层。却不是恨,而是长久以来烦闷中养成的习惯罢了。

  姑苏泉似乎听出了这少年的心声。

  “保护自己最爱的人,并非只有武力。”

  少年恍然抬起头来,惊诧地问道:“那还有什么?”

  “敬畏。”

  “像元武帝陛下那样?”

  姑苏泉摇摇头。

  “太子殿下威名九州,德冠宇内,该是他吧?”玄引说出这一句却自觉好笑。

  不料姑苏泉竟然还是摇了摇头。

  元靖太子仁德,天下皆知,那是何等存在,要一个区区草民学得他那般获得天下的敬畏实在犹如幻梦。可竟然还不是他……

  “还还能是谁?”

  姑苏泉走到窗口,负手而立,仰望苍穹,苍茫的脸上竟然浮出了释然的笑意:“此人,身居山野,行如野鹤。非九州籍,不可追其源,不知其生年,民间传三千年前已然白首,学富五车,出入庙堂行走乡野,无所不能,天下诸事无所不知,无人不敬。”

  少年仿佛进入了梦中,可他心中却是隐痛,这明明是个世外高人,而自己不过是棺材巷中一个自带晦气害死父亲的无灵废物而已!即便有心学得一钱二毛,恐怕也无缘际会。

  “去吧——”

  这一声苍老而沉重,似有诸多无奈与不舍。玄引终究是欠身深深一拜,回身缓缓走出了学堂大门。

  姑苏泉凝望那一袭背影走下门口阶梯,不禁神情凄然喃喃道:“八脉不显,气安在?气若失,安有命乎——且过几日自由的日子吧,免了悲寂芳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