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后，当纪文回想起今日，仍是不胜唏嘘。
摆在他面前的只两个选择：一是站出来，二是躲起来。
这一刻，他忽然想起还在岛上时，老头子曾经与他的一段对话。
“还记得剑嘴鹬吗？”
“当然记得，你说它们浪起来，可以轻易撕裂一艘木船。”
“如果有一天，老夫不在这岛上，你突然发现小岛马上就要沉入海底，唯一的逃生木船，在一群剑嘴鹬身后……你是选择躲在岛上，赌自己能侥幸活下来呢，还是穿过那群可能将你撕成两半的剑嘴鹬，坐上木船，逃出小岛？”
“你这算什么问题，早死晚死，横竖还不是一个死吗？”
“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何不敢穿过那群剑嘴鹬？”
“还不是你说它们会把我撕成两半？”
“你亲眼见过它们把人撕成两半了？不，你没有。你内心的恐惧，不过是人云亦云生出的执念而已。”
“噢？老头子，原来你一直在蒙我？”
“是不是在蒙你，你自己一试便知，何须他人多言？你有那个勇气吗？”
“谁会没事拿自己的命去开玩笑？”
“文道一途，文气易得，文心难成。人之初，性本善，每个人刚降生到这个世上，文宫中诞生的每一颗文念，都是晶莹剔透，毫无瑕疵。可随着人的成长，平日里那些不敢面对的小痛苦、小恐惧、小挫折，一点一滴慢慢使文念蒙尘。
时间久了，这些蒙尘的文念，不但会蒙蔽文慧，甚至让生来开窍的文心日渐闭塞。倘若是文道修士到了破境时刻，这一颗颗蒙尘的文念汇聚起来，甚至会变成心中的执念、魔障……须知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若将来真有那么一天，你面临这样的抉择，希望你能想起老夫今日对你说的这番话。宁愿身死道消，也切勿蒙蔽文心，做出错误的决定！切近！外贼易灭，心贼难除！”
两相对照下，纪文心神震颤，犹如醍醐灌顶。
如今自己面临的局面，不正应了当初老头子看似玩笑问的那个问题么？
倘若自己避而不战，选择龟缩在其他山头，便等若苟且在岛上，赌自己能侥幸活下来。
而文殿，就如同老头子口中那群，能轻易将人撕裂的剑嘴鹬！而眼下，也只有直面文殿，才能彻底解决问题！
这短短的一念，有如沧海！
“先生……先生……”老者急切的摇着失神的纪文喊道，“再不走，可就真来不及了！”
纪文缓缓抬起头来，看着面前满脸褶子都挤到一起的老者，就如同看到了生伯一般。
他耳中冥冥的响起那日，老头一脸慎重的问话——
“你有那个勇气吗？”
纪文眸子里熠熠的光辉愈发闪亮，这道燃烧的念头，霎时将他文宫内每一颗蒙尘的念头，烧的晶莹剔透，如同钻石般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生伯，今日我终于可以肯定的回答你……我有这个勇气，去面对一切！”
“这才是真正的直面本心，知行合一！”
当即，他毅然朝众人道：“各位，躲起来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唯一的办法，便是我跟他们走。”
老者愣了一下，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先生，您……说什么？”
林山和其他所有人，也都以为纪文说错了话。
纪文笑着重申了一遍：“我说，唯一能彻底解决问题的办法，是我跟他们走。”
当一个人彻底决定了一件事，他的心情是非常轻松的。
林山脸色阴郁，眉心隆起，“先生，您大概不知，文殿对私授文字之人，可是要处以极刑的！我们怎么能眼睁睁的看着您被他们带走？”
“先生，您这一走，尘民窟的孩子们，可就真的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先生，您就躲一躲吧！哪怕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这重文陆上无数的尘民孩子们想想啊！”
其他人纷纷附和。
这些人或许以前的心态未曾如此坚定一心，可自从发现纪文传授的经书文字，真的能让自己的孩子摆脱尘民不能修文的诅咒后，所有尘民都渐渐拧成了一股绳。
纪文云淡风轻的摆了摆手：“大家不用担心，这些日子，我已经把该教的经书文字，都教给孩子们了。”
他说着，目光深切的望向林山：“林大叔，我这一走，怕是再也回不来了。不管结果如何，我只希望你们能告诉孩子们，将这些经书文字传播出去，让这重文陆上更多的尘民子弟，都能摆脱尘民不能习字修文的诅咒。”
纪文说着，眸光露出一丝希翼之色，不觉将自己那日许下的文愿，当众说了出来：“我希望有朝一日，这文界的星空之下，人人皆可识字修文，不再有尘民与上民之分！”
他说罢，抓着林山的肩膀，忍不住笑了笑：“倘若能达成宏愿，我纪文也算死得其所。”
众人呆呆看着他，一时间，所有感动、劝说的话音，全部噎在了喉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看着少年倘然离去的身影，这山上的每一个人，竟是齐齐的朝他跪了下来，无语凝噎。
良久之后，林山缓缓从地上起身，看着这院子里所有人，一字一句的道：“我有一个想法，不吐不快。”
他身边那名为元叔的老者，亦是同时开口道：“老夫也有话想说。”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人想发言，所有人都仿佛憋了一肚子的话。
最后，元叔看了林山一眼，点了点头。
林山环顾众人，屏息凝神，一字一句开始说道：
“今，文殿不仁，以我等尘民为刍狗。”
“是先生舍身授字，助我等子嗣脱离尘民之苦海。”
“可如今，文殿竟要将我们尘民这唯一的希望，都给夺走！”
“文君既不传文字于尘民，我等又何须再敬君！”
“既如此，自现在起，我等便立下文誓，奉先生为主。先生舍身授字，为尘民立命，故，当为尘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