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牧如同死人般静静躺在一处浅浅的墓穴里,在心中默数着来人前进的步数。
来人估计有二十多个,脚步很是斑杂,但他其实只需要死死咬住其中一个,听得一个大概也就够了。
“三百二十八,三百二十九,三百三十!”
当某只脚步落入他早已踏勘了无数遍的伏杀地点时,朝牧终于动了。
只见他缓缓的睁开了双眼,从身侧摸出一把普通的短柄猎刀,而后手起刀落,狠狠斩向身旁一根细细的银线。
那根银线瞬间崩断。
在一阵“咯吱,咯吱”的机括颤动声中,隐藏在泥土下的,大捧大捧的铁蒺藜被悄然弹向地面,处于休眠状态的众多兽夹也纷纷被激活。
更为狠辣的是,悬挂在松树上、隐藏在草丛中、埋藏在坟茔里的十一把劲弩几乎在弦断的同一时间,从各个方向喷吐出一片致命的流光,向着毫无防备的众人狠狠射了过去。
这一刻,这片雌伏已久大地终于彻底活了过来。
在劲弩的声声嗡鸣中,朝牧也跟着彻底动了起来。
只见他猛然间掀起覆在身上的薄土,抓起身旁的硬木老弓,顾不得身上还未消散的烟尘,于绚烂晨光中,“嗖!嗖!嗖!”的连续射出了五箭。
然而与那些无人操控的劲弩不同,他箭矢自然更加刁钻灵动,更加让人防不胜防。
而且他的目标只有一人。
松赞呼雷!
而那呼雷此刻正背对着他,但只听得“锵!”的一声,如春雷炸响,那风雷二刀几乎同时出鞘,瞬间磕飞了两支劲弩射来的流矢,而后刀光毫无凝滞,就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向朝牧射来那五支箭矢暴斩而去。
只听一阵“乒乒乓乓”、“乒乒乓乓”,那五支箭矢悉数被呼雷用刀锋斩成了两截。
反观朝牧,他并没有去看那五支箭矢是否建功,也没有趁着这好不容易争取到的先手优势,再向那呼雷不停的射出压制性的箭矢。
他只是将身形站的笔直,将箭矢搭在弓弦上,遥遥指着呼雷的方向,却不见有下一步的动作。
电光火石之间,他仿佛又回到三年前那个雨夜,眼睁睁看着父亲一刀一刀又一刀,义无反顾的斩向那似乎不可战胜的魔头,只是为了以身“喂刀”,替儿子试出他刀锋与刀锋之间的破绽。
他仿佛听见,鬼匠阿七在他耳边喃喃耳语道,“这风雷双刀,向‘七’而生,‘七’为循环,‘七’也是极数,七刀已成,那便是风雷相济,连绵不绝,切记切记,想要破他刀势,就要抢‘七’!”
他仿佛感受到,父亲那支温暖的大手,已经攀附在了自己握弓的左手上,就像幼年他刚刚学箭时,父亲手把手的为他矫正握弓姿势时的那样。
他仿佛听到父亲在说,“静气凝神,自然呼吸,左手手腕下压,右手手肘上抬,以心掌弓,以神控弦,以意御箭,方得箭道之精髓......”
朝牧心中想着,“不会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了。”他又重复了一遍,“不会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了。”
朝牧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终于对着敌人露出了满嘴的獠牙。
刹那间,
天地俱静。
“嗡!嗡!嗡!”
只见在那弓弦急速颤动中,朝牧的右手几乎化作一片残影,将箭囊中的三支碧绿羽箭悉数射了出去。
朝牧的箭道修为与其父柳生依然有着不小的距离,现如今,他只能射出那“七星箭”中的“三星连珠”,但这对他来说,已然足够。
此刻朝牧的心、神、意,乃至全部的身家性命皆系于那三箭之上。
那箭矢如同三只狰狞恶鬼般,破开空气,越过距离,甚至凿穿了那过去三年的光阴,呼啸着向那呼雷讨债而去。
再观那呼雷,只见他双刀狂舞间,如同秋风扫落叶般将朝牧之前那五箭悉数斩落在地,身体也随着刀势疾走,面向朝牧转了过来。
此刻他刀势已成,如若朝牧不再变招,那么不管朝牧再来百箭、千箭,他皆可凭借连绵刀势,一刀斩之。
可偏偏这朝牧不按套路出牌,五箭之后,半息之间,再无动作。
这让呼雷原本蓄势待发的后招,统统落到了空处,也让他原本圆润的刀势出现了一丝凝滞。
但就在呼雷刀势刚刚一滞的那一刻,朝牧那三箭就如同附骨之蛆般尾随而至,仿佛是那暴雨骤停,复又有山洪倾泻而下。
呼雷强行提气,风雷二刀迎向那飞来箭矢疾斩而出。
但一交手就感觉不对,这一支射向咽喉,一支射向心脏的两箭,明显较之先前那五箭要势大力沉了许多,这个叫“朝牧”的小混蛋居然在先前那五箭中藏了力道!
呼雷忽然间闪过一个念头,“如果单论箭术造诣高低的话,眼前这小王八羔子自然是远远不如他那个老子的,但如果论及这卑鄙无耻的险恶用心的话,估计十个他老子,都不是他的对手。”
仿佛是被他一语成谶,呼雷这时才猛然发现,当他格开那迅疾如电的致命两箭时,正好卡在了自己旧力已衰,新力未生的当口。
想要再去挥刀格挡,却是已然救援不及。
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第三支看似最是人畜无害的箭矢,轻飘飘的插进了自己的膝盖之中。
在呼雷不可置信的眼神中,疼痛和酸麻的感觉交错着袭来。
他心中愕然道:“这他娘的根本就不是那‘七星箭法’,这小王八羔子私自改了些什么东西!”
......
朝牧这最后一箭可谓是阴损至极,为方便骑马、作战的需要,一身轻骑装束的呼雷,本就在膝盖等关节处缺乏甲胄的保护。
而朝牧这一箭,则正好沿着髌骨与胫骨之间的缝隙插了进来,箭头也是刚好卡在了髌骨与胫骨两骨之间。
如若将箭头霍然拔出,即使有神医在世,呼雷这条右腿也算是彻底废了。
然而这呼雷也不曾愧对这“军阵杀神”的称号,朝牧这一箭也只让他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当他感觉到酸麻之感更甚后,便知这箭头上恐怕是萃了毒了。
只见他满脸狞笑着一把抓过那露在外面的箭身,狠狠一拔,便将那箭矢连同半块髌骨都给拔了出来。
那疮口被他这蛮横一扯,箭头上的倒钩勾起血肉,令得那疮面瞬间扩大了十数倍。
只见那右膝内原本的软骨、韧带、血管等组织,被这狠狠一拽瞬间搅成一团碎肉,只剩下一个血肉模糊的大洞,眼看这条右腿俨然是废了。
但那呼雷显然是个对敌人狠,对自己更狠的狠辣角色,整个拔箭的过程连眉头都没有皱上一皱。
只见他将那已经扭曲变形的箭矢往那地上一掷,复又狠狠吐了一口吐沫,满脸狞笑着开口说道:“哈哈哈!老子一辈子玩鹰,没想到今天被家雀啄了眼睛。小兔崽子,你当真是很好,非常好啊!”
朝牧看到这一幕也是楞了一愣,他也没想到那呼雷竟然会如此狠辣果决,仅仅是因为这箭头上存在着萃毒的可能,便要拼着废了右腿,也要止住那毒素的蔓延。
朝牧在心中暗道一声可惜,嘴上却不肯让出哪怕一丝一毫的便宜,只见他一边毫无形象的滚地匍匐,躲避着尚未受伤的斥候们射来的箭矢,一边出言讥讽道:
“哈哈哈,阁下曾评点说我们这拓岩家的箭法‘中看不中用’,今天怎的就忽然来了一手自废膝盖的戏码?莫不是终于良心发现,要以此谢罪不成?不过既然阁下送上如此一份慷慨大礼,那小子只好就勉强收下了,只是不知道阁下下次领军打仗时,被仇家在阵前叫上一声呼雷瘸子,哎,到时候也不知会作何感想。”
那呼雷也不去理他,只是不咸不淡的回了一句:“好一个牙尖嘴利的小子,希望一会爷爷我将你抽筋扒皮之时,你依然还能笑出声来。”
而后便先是以指尖在腿部要穴连连疾点,止住了那伤口继续出血的势头后,竟然闭上双眼,盘膝坐于地上,五心朝天,调息吐纳了起来。
视一旁虎视眈眈的朝牧为无物。
而朝牧则是躲在草丛中,看的是头皮发麻,他是知道那箭上剧毒是有多霸道的,虽说最终没能取得那斑斓巨蛇的嘴中毒液颇为遗憾,但朝牧依然对这种出自自己之手的混合毒素颇有信心。
这毒他已经偷偷实验了无数次,别说是个人了,就是头五百斤的山猪,只要稍微擦破点皮、见上点血,那也是难以逃脱在十息之内暴毙而亡的下场。
可是看着那呼雷依然像个没事儿人似的在那里活蹦乱跳的,朝牧心中发苦的暗自感慨道:
“果然像是呼雷这种级别的怪物,都不能以常理来度之。”
“阿七爷爷曾说,他若是与那呼雷单独放对的话,定是一个十死无生的下场,现在看来,这话不假。”
想到这里,朝牧不自觉的扬了扬下巴,双眼中绽放出一股子晦暗难明的神采。
“可是谁说我要和他单独放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