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楚820 55、邲之战(下)
作者:子楚望月的小说      更新:2020-09-28

  操干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先秦屈原《九歌国殇》

  (大意:手拿干戈身穿犀甲,战车交错刀剑相砍。旗帜蔽日敌人如云,飞箭交坠士卒争先。埋住两轮绊住马匹,手拿玉槌敲响战鼓。天昏地暗威灵神怒,残酷杀尽弃尸原野。)

  晨光渐炽,照耀在尸山血海之上,更显几分悲壮和狰狞,零散的楚兵拿着长戈游走在群尸之间搜刮战利品,对有余气或装死的晋兵进行补杀,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望着以泽量尸的晋军残骸,楚庄王愁眉不展,下令不再绞杀,并对幸存的晋兵做好优待工作。

  于是出现了战场上罕见的一幕——有的来不及逃跑的晋军战车陷入泥坑,无法脱身,楚兵上前教他们抽去车前横木,这样可以使重量减轻,但马仍吃不上劲,楚兵又教他们拔去大旗等技巧,在楚兵温暖无私的帮助下,战车才冲出泥坑。

  楚兵友好而又善良的举动,在骄傲的晋兵眼里显得非常卑微,不仅没有一句感谢,反而回过头对楚兵轻蔑一笑:“你们逃跑次数多,经验果然丰富(‘吾不如大国之数奔也’)。”

  这件事情告诉我们,如果你没有与对方相抗衡的实力,就不要讨好对方,你自以为是所谓的宽容,所谓的关心,在比你强大的对手看来,那是懦弱的一种体现。

  宽容,是强者对待弱者的一种态度;被宽容,也是强者对待弱者的一种特权。只有强者才有资格谈宽容,工作如斯,社交如斯,爱情也如斯。

  但此时这些晋兵不知道的是,经过此次战役,楚庄王已成为当之无愧的强者。

  晋兵的蔑视让大夫潘党大为恼火,建议楚庄王筑起一座“京观”威风一下。所谓“京观”,具体做法是将晋军尸首堆积起来,外面封土,形成一个个大金字塔,用以炫耀武功,更是给子孙后代展现楚国今日之辉煌。

  自从三十多年前城濮一战,楚国急需一场对晋胜利来扫去心中的阴霾,不管是平民还是军人,对战争的渴望也愈加热烈。

  楚人们从未放弃争霸的脚步,不管是现在,还是三千年后的将来,坚持强国之路是一辈辈楚人为之奋斗的目标,触底反弹的希望让楚人虽忍辱负重,但毫不退缩。

  这一次战役,让激战一宿的楚兵毫无困意、兴奋不已,王者归来的荣耀让所有楚人为之激动,这一天盼望许久,若敖氏的覆没和本次战斗的胜利,标志着楚国又一次的凤凰磐涅。

  唯一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的人就是楚庄王,面对潘党的提议,楚庄王长叹一声:“古代圣明的君王征伐不敬的国家,先把他们的军队消灭,然后造京观以惩戒罪恶。晋军来救援郑国有错吗?他们的士兵为了国家而战,也没有错,既然没错,怎么能够造京观来惩罚呢?

  《武》篇里面说到,‘武’的作用是巩固功业,说到这里,我联想到老师教的‘武’字,分开便是‘止’‘戈’二字,止戈为武,以戈止武,武是用来止戈的,用武功彰显霸业不是我追求的功业。

  武王克殷而著《周颂》,里面说‘载戢(收藏之意)干戈,载櫜(gāo,也是收藏之意)弓矢。我求懿(美)德,肆于时夏,君王保之。’书中第三章又说‘打仗只是为了和平安定,继承先王的美德而加以发扬才是重要的。’第六章还对‘武’解释道:‘安定万邦,常有丰年。’

  如果我现在让晋国士兵曝尸荒野,这是行强暴之事;显耀暴力让诸侯畏惧,会让战争永远不会消亡;崇尚强暴而年年战争,再强大的国家也会被战争拖垮。晋国虽然败了,但仍然强大,我们一味强暴,如何能够巩固功业?

  违背了百姓的意愿,百姓如何能够安定?没有德行而争霸与诸侯,用什么和谐大众?乘人之危谋取自己的利益,趁人之乱作为自己的安定,如何能丰富财物?圣明的武功具有抑制强暴、平息战争、保持强大、巩固功业、安定百姓、和谐大众、丰富财物这七种美德,如果我对晋国用兵而不占其中一项,拿什么来昭示子孙后代?”

  对待弱者的态度,就是一个国家文明程度的体现,一个真正强大的国家,是不需要靠强暴来成就伟业的,楚庄王说完,下令将晋国将士尸首妥加埋葬。

  第二天,楚庄王率大军一字排开,漫步走向黄河,旌旗飘扬,战马长嘶,三军将士默默不语,仿佛恒古的先辈在他们耳边窃窃私语,在奔腾不息的河边,矗立,良久,楚庄王一声令下,饮马黄河。

  三皇五帝以道德治天下,夏商周三代则在功名,如今却为了霸主之位闹得不可开交。望着滔滔黄河,渡过去便是晋国,此时乘胜追击,将会逼迫晋国签订城下之盟。

  楚庄王惆帐许久,摇头不语,率大军驻扎衡雍,然后在衡雍祭祀河神,并修筑楚先君的宗庙,向先君庙告捷而后凯旋。

  此战史称邲之战。邲之战的胜利,不单单只是一场战役的胜利,更是楚庄王对文治武功的诠释。

  邲之战的胜利,不仅反映了楚国在军事、政治方面已跃居诸国之首,更由于战后楚庄王彰显品德、遵守礼法的做法,博得了中原诸侯的一致归心,此时的楚国精神,不只是滥杀无辜的强暴主义,而是止戈为武,以德服人。

  同时,楚庄王凭借教一识百而又悲天悯人的智慧和胸怀,荣登霸主之位。

  相比之下,荀林父的日子仿佛过得很煎熬,晋景公也很清楚邲之战的胜负原因不是由于双方军力强弱的悬殊,而是在于双方战争指导者主观指挥上的正误。

  荀林父虽知“不可以战”,却无力驾驭跋扈之将,迟疑寡断,和战不决,临战不备,受制于人,最要命的是在关键档口喊了一句“先济者有赏”,以致失败,这个锅荀林父算是背定了。

  晋景公准备杀了荀林父以严肃军纪。

  此时,士贞子劝谏晋景公不要杀荀林父:“原来城濮之战,晋军获胜后晋文公还是愁眉苦脸,因为成得臣还没死,被困的野兽还要挣扎、搏斗一番(‘困兽犹斗’),何况是一国的宰相?他要来报仇,晋国可是会遭殃的。直到楚国杀了成得臣,晋文公才开始面露喜色,说:‘这是楚国的又一次失败,楚国由此两世都不能强盛了。’

  如今您要杀了荀林父,只怕使晋国也很长时间不得强盛。荀林父处事虽然优柔寡断,但他一心为国——进,想着竭尽忠诚;退,想着弥补过错,是国家的栋梁,怎么能杀他呢?”

  晋景公思考再三,觉得杀了他也会引起晋国政坛的震荡,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一套班子又要支离破碎,几大家族又要争芳斗艳,想想也是头疼之事,便依了士贞子所言,令荀林父官复原位。

  每个人都会遭遇失败,可贵的是失败后的重新站起来的勇气,和接受教训的胸怀,这是比情商和智商更为宝贵的“逆商”。

  荀林父就是一个逆商很高的人。其后,荀林父治军严谨,注意使全军贯彻一个明确的军事意图,统一指挥,统一行动。三年后(晋景公六年,公元前594年),荀林父率师攻灭赤狄的潞氏,一举荡平上党盆地,占据太行山中心位置。

  上党盆地向来金戈铁马,烽烟不断,素有“得上党而望中原”之说,晋景公得到此地,非常高兴,赏赐荀林父“狄臣千家”,连带着士贞子也一起进行了表扬。不久,荀林父琢磨着已弥补了邲之战的过失后,宣布退出晋国政坛,士会接替他为晋国正卿。

  此战的始作俑者先縠就没有荀林父的运气了,因为他在邲之战中不听领导的话。你不尊重领导,领导都是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的,整你只是一个时间问题,次年,晋景公追究邲之战失败的责任,被归罪而杀之,尽灭其族。

  所以说在任何场合中,尊重领导都是必须的,为了自己,也为了家人。

  邲之战后,楚国稳坐天下老大位置,晋国几十余年构建的同盟体系顿时瓦解。也就在这一年,不甘心的晋国凭着之前沉淀多年的雄厚国力和兵力,力邀鲁国、卫国和曹国于清丘结盟,共商抑楚大事。

  晋国吃了败仗,最不服气的就是宋国,自认为强国之一的宋国觉得晋国太不争气,在可以号令天下诸侯的环境下竟然打了败仗,简直匪夷所思,于是摆出姿态,出兵伐楚的附庸国陈国。

  在清丘盟约墨迹未干的情况下,卫国第一时间出兵援救陈国,当着盟国的面给楚国抛了一根又长又绿的橄榄枝,曹国也不断的像楚国示好,晋国缔造的同盟又一次土崩瓦解。

  到了冬天,楚国为报宋国伐陈之仇,把宋国的附庸国萧国灭国,对宋国南部边境形成掎角之势。

  也就在邲之战结束的同一年,齐顷公下令攻伐自恃有晋国撑腰的莒国,打响了反抗晋国的第一仗。

  次年(公元前596年),楚国蒙受重大损失——令尹孙叔敖去世。

  一个国家的竞争,说到底就是人才的竞争。孙叔敖病重期间,一次工作例会上,楚庄王提出几个亟待解决的问题,询问大臣们的意见。

  虽然楚国自楚庄王始,一直在加强文化方面的普及扫盲工作,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一方面是楚国人才选拔机制没有晋国先进,二是知识教育是一代一代的积累和完善,在这种情况下,大臣们一如既往的像纸糊的琵琶——谈(弹)不得,最后还是楚庄王自己拿定了注意,群臣一片喝彩。

  散会之后,楚庄王面带忧色,申公巫臣不解,询问:“大王谋事得当,无人能及,而有忧色,何也?”楚庄王忧心忡忡曰:“一个国家的强大,不能只看君主一个人的能力,其靠的是全民的才华,靠的是群臣百姓的群策群力。刚才开会的时候,只有寡人一个人在说,其他的人都提不出有建设性的建议(‘群臣莫吾逮’)。

  我听说‘诸侯得师者王,得友者霸,得疑者存,’今天以寡人平庸的能力尚且没人能超过,这样的国家不会长治久安,所以我担心啊。”

  作为君王,发现自己的才干超过了群臣,感到的是忧虑,而不是骄傲,楚庄王的言语中,充满了对这个国家许多的无奈和惆帐,又想起病榻之上的孙叔敖,一阵阵心如刀绞。

  《道德经》中曰:“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孙叔敖死后,国家将无可托付之人,楚庄王也将独自面对这个人才凋零的帝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