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楚820 82、楚材晋用
作者:子楚望月的小说      更新:2020-09-28

  孔子三十五岁那年,鲁国大乱,被迫到齐国当了高昭子的家臣,期待着以此作为跳板来与齐景公交往,然后以齐国为试点国,完成自己“匡扶礼乐”的样板项目。

  早在五年前,齐景公到鲁国拜访时便已见到过孔子,当时孔子借“国小处辟”的秦穆公也能够称霸的事例,阐述其“国虽小,其志大;处虽辟,行中正”的强国思想,狠狠地激励了齐景公一把。

  崔抒和庆封家族先后被攻灭后,齐景公依靠国氏和晏氏的力量开始亲政,但始终绕不开田氏、鲍氏、栾氏、高氏等族的把持力,形成错综复杂的力量派系。

  虽然此时齐景公有晏子为相,但晏子也从来没有偏离过朝堂政治规则,选择对自己有利的政治派系,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所以,对于远道而来的、无依无靠、背景干净的孔子来说,无疑是一个可以让齐景公依靠的人。

  于是,齐景公问政于孔子。

  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春秋时期的社会变动,等级名分受到破坏,君不像君、臣不似臣,弑君杀父之事屡有发生,所以他告诉齐景公,只有重拾旧时的等级秩序,以礼治国,才能治理好国家。

  齐景公听孔子如是说,结合自己这几年的为君阅历,犹如茅塞顿开,惊呼道:“太对了!如果君主不站在自己的本位,超出了自己的范围去做事,自己辖下的官员也就不能恪尽职守、尽他们的本分了。就如同在家庭中,父母不像个父母的样子,儿女自然也不会尽儿女的本分了。如果国家的政治、社会的风气是这个样子,国家的财富虽然充足,我看我也无福消受了。”

  看得出齐景公很高兴。

  就在齐景公喜气洋洋计划给孔子封赏时,一旁的晏子说话了。

  晏子的谈锋公然不同一般,如同领导讲话一般,一口气指出了孔子的“二不行二不可”——

  一是“崇丧遂哀,破产厚葬,不行以为俗”,孔子崇尚丧礼尽情致哀,破费财产厚葬死人,不能让社会形成这样的风俗;

  二是“倨傲自顺,不行以为下”,高傲自大自以为是,凡事顺从自己的意愿,从不考虑他人的想法;

  三是“夫儒者,滑稽而不可轨法”,这些儒者能言善辩、混淆是非,不能用法度来规范他们;

  四是“游说乞贷,不可以为国”,儒者们奔走于诸侯之间,通过游说国君和有权势的大夫来乞求禄位,这样的人,绝不能加以任用,使其治理国家。

  总结出这四点之后,滔滔不绝的晏子还直接对孔子进行了人身攻击:

  “孔子在仪容服饰上大作文章(‘盛容饰’),繁琐地、复杂地、尽可能详细地规定尊卑上下的礼仪和举手投足的节度(‘繁登降之礼,趋详之节’)。

  对一般人来说,这些繁文缛节恐怕一辈子也不能‘殚其学’;从年头到年尾,估计整整一年时间估计都在‘究其礼’。

  如果国君打算用这一套来改造齐国的习俗,引导齐国的大众,估计不是一个明智的挑选。”

  按照我们现在根深蒂固的儒家思想,可以肯定地认为晏子的部分言语是在大行诬蔑之词,但在当时那个人文环境和社会风气下,齐景公信了。

  “后,景公敬见孔子,不问其礼”。——《孔子世家》

  孔子听说此事,垂头丧气的离开了齐国。

  再后来,孔子“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观念,被董仲舒等汉儒发扬光大,提出“三纲五常”,促使汉武帝独尊儒术,并成为沿续几千年的封建社会的道德伦理规范,影响深远。

  与此同时,反对孔子言行的晏子却被儒家视为不吉之物,被雪藏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但孔子对晏子的评价还是很高的:灵公污,晏子事之以整齐;庄公壮,晏子事之以宣武;景公奢,晏子事之以恭俭,君子也!相三君而善不通下,晏子细人也。

  晏子本可出圣,可惜没遇明君。

  再次回到齐庄公被弑的那年。

  因“栾盈之乱”之故,晋平公咽不下这口气,亲自渡河而来,和鲁襄公、宋平公、卫殇公、郑简公、曹武公、莒子、邾于、滕子、薛伯、杞伯、小邾子在夷仪会合,准备报复齐国。

  庆封也是狡猾,把和晋国为敌的责任都推给齐庄公,并以已经处决齐庄公、再次申明始终拥护一个盟主的立场,派隰(xí)鉏前去求和。

  晋平公看了看浩浩荡荡的军队,很发愁军费问题,没同意求和。

  因前有“邯郸大败”之鉴,于是庆封号召“六正、五吏、三十帅、三军之大夫、百官之正长、师旅及处守者,皆有赂”,并以无数男女、宗器、乐器,才让晋平公心情大悦的退兵,以举国之富庶换短暂之和平,代价不可谓不小。

  楚国这边也不太平。

  因操劳过度,仅仅做了四年令尹的薳子冯病逝。

  凡遇楚国大丧,吴国是一定不会错过这个机会的,总想着投机一把捞点便宜。薳子冯去世不久,吴国便煽动楚国的附庸舒鸠国(今安徽舒城县)造反。

  舒鸠国,位于合肥、六安、安庆三市交汇处,同舒庸、舒鸠、舒蓼、舒龙、舒鲍、舒龚一起,合称“群舒国”,是当时周武王克纣后,封功臣偃姓子爵于此,其中的舒蓼国和舒庸国已分别被楚庄王和楚共王所灭,纳入了楚国版图。

  舒鸠国觉得自己总有一天也会被楚国所灭,于是在吴国的怂恿下,明确的同楚国划清了界限。

  可惜,他们碰上楚康王新任命的令尹——子木。

  令尹子木,屈氏,名建,字子木,是一位廉洁且原则性非常强的人,在楚国这几任令尹之中可谓是一股“清流”般的存在。

  《国语·楚语》上记载,子木的父亲叫做屈到,曾任楚国莫敖,生前爱吃一种稀罕水品——菱角,曾在临终前交代“祭我必以芰(jì,菱角)”。

  到了一周年祭,家臣正准备供奉菱角时,子木却命令家臣把它拿掉,家臣不解:“这可是您父亲生前遗愿啊。”

  子木也感到很无力,却一板一眼的说道:“祭祀的法典上曰:祭国君要用牛,祭大夫用羊,祭士用猪和狗,祭百姓用烤鱼,不能进献珍贵稀罕的东西,也不能陈列品类繁多的食品。

  我父亲曾经执掌楚国的政事,‘其法刑在民心而藏在王府,上之可以比先王,下之可以训后世’,诸侯们皆交头称赞。如今,我祭祀父亲也不能因为他生前的嗜好,而违犯国家的法典啊。”

  “遂不用。”

  这件事情现在看起来觉得很小,但在当时却是一件很有争议的事情,因为这不仅涉及到子木究竟是“违父命”还是“护国典”的问题,还深入到一个命题——合不合“礼”数。

  如若违背“礼法”,会被视为大不孝;但遂其愿,将会违背“祭法”,也就是忠孝如何两全的问题。

  两千多年来各执一词,无数文人纷纷站队,从战国吵到清末,这其中无数文学大家也卷入其中。

  比如,柳宗元在《非国语》中,就引用《礼》的“斋之日,思其所乐,思其所嗜”,来谴责子木“以礼之末,忍绝其父将死之言,安得为道”,诉其不只不孝,而且不贤。

  有反对当然也有支持,苏东坡就支持子木的做法,还专门针对柳宗元的批评,写了一篇《屈到嗜芰论》的散文,开篇就反驳柳宗元的观点——“岂可以饮食之故而成父莫大之陋乎。”

  他认为,“今赫赫楚国,使子木行之,国人诵之,太史书之,天下后世不知夫子(子木)之贤,而唯陋是闻,子木其忍为此乎?故曰:是必有大不忍者而夺其情也”,并称“子木,楚卿之贤者也”。

  苏东坡不仅将子木尊为贤者,还依据曾子所言“君子之所贵乎道者三”的标准,将其视为一个君子——“夫数君子之言,或主社稷,或勤于道德,或训其子孙,虽所趣不同,然皆笃于大义,不私其躬也如是。”

  究竟是忠?是孝?

  每个人的成长经历、环境、学识等的不同,造成了不同的选择,有的以家为大,有的以国为重,选择仅在于自己所愿,不能站在制高点来俯视他人,也不能仰视圣贤来违背自己的抉择。

  就如金庸笔下的乔峰一样,无愧于心即可。

  贤者惜才,子木也是一个非常爱惜人才之人,在他的推荐下,楚康王任用薳子冯之子蒍掩为大司马。

  蒍掩也不负重托,任司马时,对山林的木材、水泽的出产、土地的肥沃程度、地形的高低等进行了仔细的勘察,然后规划蓄水池、在肥沃的土地上划分耕地,依次规定出产量标准,制定赋税制度。

  一整套完成下来,蒍掩也不贪功,将所有成果交付给子木,子木便以此为基础,推行“量入修赋,赋车籍马”制度,比较全面地完成了对于田制和军制的整理,为楚国经济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子木之所以爱惜人才,是因为楚国人才匮乏。

  人才匮乏的原因,是因为楚国不重视人才。

  不重视人才的结果,导致人才流失。

  人才流失的后果,很严重。

  《春秋左传》中有一篇散文,叫做《蔡声子论晋用楚材》,折射出楚国人才流失的深刻教训。

  楚国有一个大夫叫做伍举,也就是当时冒死劝诫楚庄王的那个人,是一名刚正不阿的大夫。

  可就是这样一个谠论侃侃的忠臣,因为受到岳丈王子牟的牵连,被迫要逃亡晋国,正巧在路上被同去晋国的蔡声子遇见。

  蔡声子当时是蔡国一名大夫,与楚国的伍举关系很好,知晓事情的经过后,对伍举说没啥大不了的事,他帮忙搞定,让伍举先找个地方避避难。

  从晋国回来后,蔡声子专程跑去楚国拜访楚令尹子木。

  子木见到蔡声子非常高兴,二人侃侃而谈,顺便谈起晋国的事,并且还问蔡声子:晋国的大夫和楚国大夫相比,谁更贤明些(“孰贤”)。

  蔡声子就等子木说这句话了,马上将心中早有的想法毕恭毕敬的说了出来:“论个人水平能力,‘晋卿不如楚’。”

  子木听到蔡声子对本国卿大夫高度好评,心中暗暗自得。

  “但是”,蔡声子没让子木得意多久,又接着阐述自己的观念,“晋大夫整体实力很强,‘皆卿材也’;虽然楚大夫整体能力稍强于晋,但是,‘虽楚有材,晋实用之’啊。”

  有着根深蒂固“非贵族出生不可入仕”思想的子木很纳闷:“晋国用楚人当大夫?难道晋国就没有同族和姻亲了吗?”

  蔡声子回答说:“虽然有,但是晋国使用楚国的人才的确很多。”

  看着子木惊讶的表情,蔡声子详细的分析了楚才晋用的深层原因:

  “善于治理国家的人,赏赐不越级,刑罚不滥用。赏赐越级,就怕赏赐到坏人头上;滥用刑罚,则怕惩罚到了贤人。如果不能把握赏罚的尺度,宁愿赏赐越级,也不要滥用刑罚。

  因为,贤人是安邦定国的基石,没有贤人,国家就会跟著遭殃(‘无善人,则国从之’)。

  《诗》曰:‘人之云亡,邦国殄瘁(tiǎncuì,困苦之意)’,这话说的就是贤能的人没有了,国家就将遭受危难。

  《夏书》曰:‘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这是宁愿放过有过错的人,也不愿错杀贤人。

  古代治理国家的人,‘劝赏而畏刑’,现在楚国经常滥用刑罚,楚国大夫害怕而逃亡到其他的国家,成了那些国家的主要谋士,从而‘以害楚国,不可救疗’,这就是楚国不能留住和任用贤人的原因。”

  把蔡声子说的话总结成两点:

  一是楚国一向赏罚不明。该赏的不赏,一赏一大片;该罚的不罚,一罚一大群,导致人心尽失,是造成楚国人才外流的一个重要因素。

  楚国人才流失的第二个原因,楚国喜欢滥用刑罚,致使楚国人才逃亡到四周的国家,并且得到了重用,成了那些国家的主要谋士,反过来危害楚国,这种现象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程度。

  接着,蔡声子又举了几个实例,来证明自己的观念:

  第一个人叫做析公——“子丁之乱,析公奔晋。”

  “子丁之乱”也既“二子之乱”。

  楚庄王时期,公子燮和斗克发动“二子之乱”,析公为避祸逃到晋国。

  公元前585年,楚国令尹子重攻打郑国,栾书带领晋国六军救郑,在绕角与楚军相遇。

  在交战中,晋军扛不住了,准备退兵逃走,时任随军参谋的析公建议:楚国军队有轻浮急躁的弱点,作战意志不够坚定,如果多擂鼓壮威,晚上再以奇兵夜袭,楚国军队肯定会溃逃。

  晋军采纳析公的建议,大败楚师。

  随后,晋军趁势“侵蔡,袭沈,获其君,败申、息之师于桑隧,获申丽而还”。

  绕角之战在晋楚争霸战中规模很小的一次遭遇战,但造成的次生灾害却是楚国难以承受的——“郑于是不敢南面(服楚),楚失华夏”。

  晋楚绕角之战中晋国之所以能够胜出,就在于晋国重用楚才析公——“析公之为也”。

  作为楚人的析公为晋国出谋划策对付楚国,使楚国第一次尝到了人才外流带来的极大的负面影响。

  这也给想压制楚国的晋国指明了一个方向——人才是大国间争夺的重点,想称霸,争楚才。

  第二个人叫做雍子——“雍子奔晋。”

  楚共王时期,有一个叫做雍子的大夫,估计这个人情商不高,他的父亲和哥哥总喜欢中伤他,国君和其他大夫也不喜欢他,他感到很郁闷,于是到了晋国。

  估计晋人很喜欢雍子的低情商和高才华,不仅接纳了他,还把畜邑封给他,并让他当“谋主”。

  公元前572年,晋国率八国联军之师攻打彭城,与楚军在“靡角之谷”相遇。晋军慑于楚军的声势浩大,举棋不定,甚至要退兵。

  这时已担任晋国主要谋士的雍子却站了出来,大张旗鼓的精选徒兵,检阅车兵,喂好马匹,烧掉帐篷,军队摆开背水一战的阵势,扬言明天就要同楚军进行决战。

  楚国军队在联军前本来就胆怯,又误以为晋军要同他们决一死战,吓得连夜溃逃而去,宋国的彭城也被晋军占领了。

  于是,“晋降彭城而归诸宋”。

  接着,晋国又率联军,讨伐楚国的盟国郑国,又挥师南下,攻占了楚国的焦、夷,并攻入楚国的另一盟国陈国境内。

  彭城之战后,楚国雄风不再,完全失去了对中原的控制能力——“楚失东夷,则雍子之为也”。

  如果上面两个故事的主角记忆不太深刻,那么,蔡声子接下来说的两个人,可是让楚国吃尽了苦头。